就在一片熱鬧喧囂中,新婦被迎回來了,宴席也要開始了。
左家院子並不大,要容納所有上門賀喜的人並不容易,但因為有不少人看不慣左書雲的驕傲,送了個賀禮便離去,反倒還有零星幾個空位。
左書雲眼神隨意地往門外一瞥,卻看到一個不該出視的人跨過門坎,她臉色瞬間一沉,也顧不得她剛剛一直裝得像個大家閨秀,重重的踩著腳步,飛快攔在那正要入席的人面前。
「莫湘蕾!你——你怎麼能出現在這里?」
她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很克制了,可是在婚宴上,主人家的一舉一動本就格外受到注意,即使她喊得再小聲,還是有許多人察覺,尤其本來就住在這巷子里的那些特別愛說人長短的婦人,更是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模樣。
嘿嘿!也不枉費她們在這浪費了一早上,終于瞧見了一場好戲。
莫湘蕾這些日子以來,在自己租的小院子里一邊做些繡品,一邊則是反復琢磨著,自己這麼簡簡單單的解除了婚約,真是虧大了。
師傅臨終前只交代她好好的將左家兄妹撫養長大而已,可她不只把人給養大了,還付出了許多——
她供左書凡念書進學,筆墨紙硯和束修是一筆,考試的路費是一筆,還為了左書凡能進好的書院,從鄉下小鎮里舉家搬到京城里,還置辦了一處前後肉進的小院子,而左書雲懶得和她學習針線,卻又愛跟旁人比較,她身上穿的戴的,全都是花她在大戶人家當繡娘,一針一線賺的銀子買回來的。
向來愛財如命的莫湘蕾不仔細去想也就罷了,越想越覺得這筆帳不劃劃,拿出紙筆仔細一算更是心痛。
那間院子花了將近兩百兩,每年的束修費加上基本的花用,一年五十多兩,再加上林林總總的雜頂,這幾年來她至少就砸了五百兩在那兩兄妹的身上。
算到這里她恨不得沖回去左家讓那兩人把銀兩給吐出來。
除了精進繡藝之外,能夠挑起她興致的就只有錢了,所以一察覺自己虧死了,她就一直盤算著要怎麼把這筆錢給拿回來。
思來想去,就到了左書凡成親的日子,她想著,先白吃一頓飯後,再來討點利息,于是便兩手空空的到左家去。
只是出師不利,她才剛踏進門沒多久,就被左書雲發現,然後小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莫湘蕾心中無奈嘆氣,卻還是一派淡然之色,「是我又如何?」
左書雲上上下下的審視她,突地像是想起了什麼,擺出嘲弄的神情,語氣惡毒又咄咄逼人的道︰「怎麼?那日不是走得干脆,怎麼今日又來了?可別是還對我哥哥余情未了,跑過來搗亂!
莫湘蕾只覺得好笑,她就是對誰余情未了也不會對一個連最後一面都不敢露的男人余情未了。
而且左書雲是不是傻子?余情未了之類的話是一個正經姑娘能夠掛在嘴上說的嗎?還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豈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左書雲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鬧了一個大笑話,莫湘蕾也懶得提醒她,只沉穩的把今天現身最重要的目的說出來,並不想被誤解。
「我回去想想我這些年可真杲虧了,畢竟你們兄妹倆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是我拿銀兩付的,最後解除婚約我卻只把自個兒的信物拿回來而已,我……」
她話還沒說完,左書雲就已經狼狽的尖聲打斷了她的話。
「你根本就是信口開河!我和哥哥何時用過你的銀兩來過日子了?用的還不都是我娘留下來的!如果不是我娘把你帶回來,你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叫花子,現在說不定已經倫落到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去,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
「你……你要是再隨口胡言,信不信我這就報官,讓人把你抓了去,到公堂上過上一回大刑,也讓你識得一點規矩!」
說到最後,左書雲也似乎越來越有信心了,看著莫湘蕾的眼神就跟看著一只小蟲子一樣,足以操控她的生死。
莫湘蕾雖然對這種情況早有準備,听了左書雲的話卻還是怒火中燒。
說實話,她本來只打算討點利息,但現在卻是想要讓這對白眼狼兄妹徹底把本金利息全吐出來。
莫湘蕾心中越是怒火翻騰,聲音就越是清冷,「既然你不怕出丑,那咱們上公堂上走一遭又如何?我就不信了,公堂上還能夠讓你一個人說什麼就什麼,上刑有什麼可怕的?就如你所說的,我就是個不知哪里來的叫花子,沒有親人、沒有財產,那我又有何懼?」
左書雲以為她是傻子嗎?當初這屋子的契書上是寫了左書凡的名字沒錯,可她那時候留了個心眼,那支付銀兩的人的字段下可是寫了她的大名。
再說了這些年左家兄妹要拿銀兩時,她也都用方便作帳的理由,讓他們寫了條子,不管是束修費還是左書雲買首飾的費用,一筆筆都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有這些記錄在,她也不能把這些年所有的花用都給算得清清楚楚。
有這麼多憑證,她怕什麼?只怕到時候上了公堂,左家兄妹才是那個顏面無光的人!
左書雲猛地揪緊了手中的帕子,看著莫湘蕾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心底驀然有些慌亂了起來,那種彷佛被對方踩在地上的感覺莫名又從心底泛開來。
她不明白,莫湘蕾明明就是一個她娘撿回來的小叫花子,可為什麼莫湘蕾面對她的時候,從沒有半點懦弱和畏縮,反而是她在莫湘蕾面前,總覺得自己永遠比不上她,即使自己有探花郎哥哥、穿著比她還要華貴的衣裳,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這女人讓人厭惡,卻又恐懼。
她不知道莫湘蕾手里還有什麼,可是看莫湘蕾自信的模樣,她也知道上公堂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了。
她惶惶不安,直到看見了因為听到吵鬧聲而過來的左書凡後,才大松一口氣,趕緊站到了自家哥哥身邊,似乎這樣會讓她的信心更足一些。
莫湘蕾看著她神色的變化忍不住嗤笑了聲,心里真替師傅不值,遇不上一個好男人也就罷了,兩個親生的孩子還長成了這副模樣……
要是師傅地下有知,會不會氣得跳出黃泉,親自料理這兩個沒長進的東西?
「湘兒……」
左書凡不知道莫湘蕾的想法,看著她蒙著面紗,穿著一身天青色的衣裳,亭亭的站在那兒,心中又是糾結又是激動,一時之間除了輕喊著她的名字外,居然說不出話來。
莫湘蕾看著這個已經許久不曾見的男子,穿著一身大紅衣裳,上頭繡的是她從來沒給他繡過的並蒂蓮,她忍不住輕嘆口氣,「左公子,現在您也是成了親的人了,不宜再這麼親密地喊小女子的名字,還請自重。」
左書凡一怔,眼里閃過一絲受傷,「我們……又何至于生分至此?自娘親死後,咱們是互相扶持過來的,就算……就算我們曾有的婚約不在,也不至于……」
左書凡本就長得俊秀白,此刻一臉受傷,頓時讓幾個不明白前因後果的婦人紛紛用譴責眼神望向莫湘蕾。
莫湘蕾對那些眼神視若無睹,「左公子既知道過去幾年是我們互相扶持過來的,那為何今日迎娶的新婦卻是座師之女?」
她這話一問,所有人的視線全都看向左書凡。
左書凡沒有她那樣面不改色的功夫,感覺到那些如針扎的探究視線,俊秀的臉上露出局促的神情,「我……說到底,你還是怨我的吧?可你也清楚,你賣身給大戶人家做繡娘時,咱們這婚約就已經不能作數了,為官者,不能迎娶下九流之職者為妻,為奴更是……」
莫湘蕾快被氣笑了,依照他的說法,他是無奈悔婚,甚至也是無奈的應下今日這門親事的?
「我今日才明白,負心多是讀書人是什麼意思。」
左書凡一愣,望著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時,就听見莫湘蕾咄咄逼人的質問聲。
「難道我不該怨嗎?當年的確是師傅領我進左家門,可師傅臨終前為我們訂下婚約,那時候你連秀才都不是,你妹妹不過只是個小童,一家子里頭除了我會刺繡這門手藝以外,全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拿的,我一個才十歲的姑娘,除了賣身給大戶人家當繡娘還有仕麼方法養活一家子?我要賣身的時候,你怎麼不提要是你為官後不能娶奴者為妻?」她語氣沒有半分激動,一字一句卻說得響亮分明,就像是一個個清脆的巴掌,落在左家兄妹的臉上,把他們打得臉紅不已。
左書凡羞愧得側過頭去,反倒是左書雲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反諷著,「你那時候又何嘗不是看中我哥哥以後能夠考上功名,才會死扒著我家不放,說來說去,用了你的銀子又如何?我哥哥考上了功名,你也是有了臉面。」
「什麼臉面?」莫湘蕾可不打算繼續任由左書雲顫倒是非,「考上了功名之後,在我不知時就允下了親事的臉面?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我賣身給大戶人家為奴的臉面?這樣的臉面不知道左姑娘需不需要?我也能夠說上幾項你的閨中事,你若要這樣的臉面,那我也不妨現在就給你。」
「你!」左書雲臉色瞬間一白,反擊的話哪里還說得出。
左書凡看事情鬧得越來越不象樣,甚至新婚妻子身邊的婆子丫頭也過來看了,他恨不得馬上了結了這一場鬧劇。
「湘兒,就算我左家對不住你,可如今我已娶了新婦,並也許下只有娶她一人的承諾,就算你想要再進左家門,那也是不能了,不如你說出其他的條件,只要我能夠做到的,我定為你辦到。」
左書凡一番話說得誠懇,不少姑娘和婦人都覺得探花郎果然是好氣度,相較之下,莫湘蕾雖然可憐,卻太過咄咄逼人了。
莫湘蕾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夠忍住不吐他一口唾沬,只是冷笑。
把自個兒說得跟有情郎一樣,還專一不悔?
今日他如果能夠把專一兩個字刻在身上她還願意信幾分,否則一個悔過婚的人說這些話,著實讓人惡心。
「左公子,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就是腦子撞了門,也不會想進左家門的,只不過這往日的帳卻是要好好算一算的。
「這宅子當初置下的價錢,加上家具擺設就算個兩百兩吧,這些年的束修等等就算個一百兩,其它的就當是我還師傅的恩情,就免了,把這三百兩給我,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也無任何關系。」
她自認自己還是有良心的,三減四扣的,只酌收了一個整數。
左書凡一听三百兩就下意識開口道︰「三百兩不可能,這……太多了。」
莫湘蕾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今日成親的布置,還有收禮的地方,「難道今日收來的禮,還有這屋子賣了也湊不上這個數?左公子,您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呢?」
這巷子靠近京城里的書院,屋子雖然舊了可也修繕得不錯,當年花不到兩百兩拿下那也是走了運了,過了這些年,這附近的屋子價碼早就翻了幾番,就連只有單間的宅子,少說都要一百五十兩,更別提這兩進的院子了。
「不成!要是把這宅子給賣了,那我們要住到哪里去?」左書雲尖聲叫道。
「左家人要住哪里去又與我何干?我不過是來收點銀子罷了!」莫湘蕾半點也不把兩個人難看的神色放在心上,「再說了,都說我已經入過奴籍,要是沒有一點傍身銀子,這日子可不好過了,我自然要多拿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