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剛亮,盧燕兒便已洗漱完畢,走向了香榭居。
香榭居位于慎家大宅的西南側,是個冬暖夏涼的好位置,離主屋有點距離,據說是慎家老爺不待見這個克死娘親的獨生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到離主屋最遠之處居住。
慎夫人與慎老爺是青梅竹馬,兩人感情深篤,慎老爺在十六歲那年迎娶慎夫人後,未曾納過一個妾。
一年後,慎夫人懷孕,沒想到臨盆時竟難產,兒子雖然平安降世,但慎夫人幾乎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嬰兒推出產道後,就斷了氣,連抱都未曾抱過親生子一次。
慎老爺悲痛莫名,對于害死母親的兒子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就直接丟給女乃娘扶養,一直到兒子長大成人,都不曾正眼看過他。
慎少爺單名余,被解釋為他是多余的人,這帶著恥辱含義的名字,就注定跟著他一輩子。
兩年後,慎老爺陸陸續續納了幾名侍妾,生了三個女兒,卻生不出半個兒子,故慎家的產業便是注定屬于這「多余的人」的。
于是,慎老爺開始嚴格教導獨生子,動輒打罵,從未曾給予好臉色看。
慎余為了得到父親的歡心,勤懇向學,天資聰穎的他,連夫子都對他贊譽有加,就只有慎老爺彷佛一直看他不順眼,每次夫子稱贊他功課做得好,慎老爺也只是冷聲輕哼,彷佛不屑一顧。
當慎余發現他的努力,始終無法得到父親的肯定,他的個性開始起了變化,變得暴躁易怒,常撒氣在下人身上。
慎老爺曾因此斥責他,但他卻是叛逆的回嗆,還要挾他若有本事,就再生個弟弟,將慎家產業全給弟弟,他絕無二話。
這吃定了慎老爺就只有他一個繼承人的行徑,讓慎老爺氣得半死,之後就連用膳都不肯跟兒子同桌。
這些傳聞,是昨晚知道她必須去服侍慎余時,青青跟她嚼舌根才知道的。
至于事實如何,可能只有當事人知曉了。
盧燕兒站在香榭居入口,心想,雖然至親的過世原由都在他們身上,但這慎少爺其實挺無辜的,他出世時不過是個一片白紙般的嬰孩,哪像她,都六歲了,常因不小心將他人心底話說出來,而遭到責難,卻不知道悔改,終至禍事發生,後來雖然抓到凶手予以定罪,但是她的母親已經芳魂渺渺,再也無法復生……
十五年前的往事,卻是清晰得彷佛昨日發生,悲痛之情無可避免的涌上,心酸染紅了眼眶,她用力咬著下唇,以衣袖拭了拭淚濕的眼角,先在院落周圍繞了一圈,了解熟悉環境,然後在水缸內汲了水,走進廂房。
天尚蒙蒙亮,但她听說,慎余都是天剛亮便起床。
從小在父親的要求下,跟師父學過拳術的他,清晨總會先花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打幾套拳,在他打完拳,就必須吃到早膳,接著他會去書房讀書,直到辰時三刻,才會出門去巡覽生意。
這一段流程十分固定,若是延誤或是讓他吃到冷食,慎家大少爺就會發脾氣。
慎家經商,從大米批發到釀酒,均與民生息息相關,幾乎七成的漢璃城居民都是吃慎家的大米長大,有一說,若慎家倒了,那漢璃城百姓也就等著餓死了。
踏入廂房,內室一片昏暗,窗簾都放下了,遮蔽外頭的微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盧燕兒不疾不徐地等待眼楮適應黑暗,隱約可視物時,才緩慢而小心地往前行走,放好水桶,舀水入臉盆,點亮桌上的油燈。
興許是打火石的聲響擾醒了少爺,她听到床帳內傳來騷動,當下,她不可謂不緊張的,畢竟,誰都知道這位少爺到目前為止,沒看過哪個丫鬟小廝順眼,來一個轟一個,要不,也不會淪落來粗使丫鬟房找貼身女侍,這不過是陳嬤嬤的緩兵之計,十來個粗使丫鬟,總是能撐個十天半個月,讓她有足夠的時間買新丫鬟進來。
那丫鬟不是跑了?怎還來?莫非是新來的丫鬟?
過了一會兒,盧燕兒又听到他的月復誹──
早知道昨日不該叫那個啞巴傳話,我是傻了,才叫啞巴傳話!
雖然沒人看見,盧燕兒還是面露尷尬的微笑,因為現在就是那個啞巴站在他房間里啊。
新來的丫鬟磨磨蹭蹭的在做啥?沒個動靜的?
盧燕兒心一驚,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偷听人家的心音,竟忘了正經事。
就在她想上前拉開床帳時,慎余起身了,並一把拉開床帳,直接與走到床前的盧燕兒四目相對。
慎余一頭長發披泄,出乎意料的竟然布滿亮澤,即便屋內僅只盞油燈的光源,卻是讓他的俊美透著些許神秘感,五官因而更為立體有型。
她再次覺得胸口的空氣在瞬間被這個男人吸光了。
「發什麼愣?」一聲低吼喚醒盧燕兒的走神。「洗臉巾呢?」
盧燕兒連忙將折得方正的洗臉巾遞了過去。
慎余擦了擦臉後就扔還給她,火氣十足的。
盧燕兒手忙腳亂的差點沒接到洗臉巾,接著又急急忙忙將漱口杯遞給他。
漱洗完後,慎余又咆哮,「衣服呢!」
這人真是一大清早就下床氣十足,叫人精神沒刻放松的。
盧燕兒匆匆來到衣箱前,隨手就要拿起一套寶藍色常服,便听到後頭有道聲音──
今天打洪家拳吧,已一段時間未練習了。
拳?
險些忘了他每日清早都要先打一套拳法,才用早膳的。
打拳時穿的衣服該是啥樣,她並不知曉,不過肯定不會是長襬的常服。
「衣服要拿多久?」震耳欲聾的怒吼聲讓她心頭一驚,手忙腳亂在衣箱內翻找,慎余等得不耐煩,直接走過來拉開第三個抽屜,抓出一套玄色拳服。
原來拳服是在第三個抽屜。
盧燕兒默默記下。
這些丫鬟沒一個有用的,怎麼看怎麼氣。
盧燕兒听了心情很是難過,本想盡心服侍好他的,怎知出師不利,一開始就狀況連連。
趁著慎余練拳的時候,她匆匆忙忙來到才剛開火的灶房,廚娘亦剛開始切洗食材,她靜靜地等候,同時听著她們聊天,偶爾會听到與慎余相關的話題,她便豎起耳朵,專注聆听。
「煮飯給少爺真是浪費食物,他常吃沒多少就送回來。」
「之前他不是把粥直接倒在那個誰的身上?」
「喜鵲啦!」
「喜鵲真倒霉。」
「還不是妳把粥煮糊了。」
「怕啥!六姨娘的兒子若是個男丁,大少爺就不會再是少爺了!」
「我看六姨娘肚子尖尖,肯定是個少爺。」
「可憐的大少爺喔……」
廚房眾人一陣詭笑。
大家都心里有數,慎余的地位並不穩固,只要有個弟弟出生,必被奪取繼承權,故對于這位脾氣壞的少爺,絲毫不用心。
盧燕兒微垂雙眸,在心中嘆了口氣,十分同情這位外表光鮮亮麗,其實在家中被完全孤立的少爺。
等了好一會兒,早膳總算煮好了,廚娘將食盒交給她,發現竟是新來的那個不會說話的丫鬟,面帶同情,「妳連話都不會說,能服侍得好少爺嗎?」
盧燕兒淡淡一笑,對于說惡毒背後話的廚娘們不太想搭理,故聳了下肩,算是回答,反正她是個啞巴嘛,沒響應也是正常的。
提著食盒回來的盧燕兒踏進院落,慎余正專注打著拳。
香榭居的特色就是園子的周遭不以木制籬笆為圍籬,而是種植了四季香花,故除了寒冬,院落里不間斷的飄散花香,才有「香榭居」的雅稱。
時值秋,在慎余特地規劃出來的前院練武場前,一朵一朵的秋菊迎風搖曳,剛升起的暖陽映照在橙色的菊瓣上,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慎余將烏溜長發隨意在後腦勺扎了個馬尾,隨著他轉身、飛踢的動作,在空中畫下一道又一道的亮麗弧度。
他每一個出拳、踢腿,皆到位,即便她與他離了一段距離,亦可感受到那強勁的風勢。
他打拳的姿勢帥氣流暢,盧燕兒不由得看呆了,竟站著不動。
收拳結束,慎余調整了下呼息,一轉頭,就看到盧燕兒像傻子一樣,呆站在入口處。
他眉頭一皺,「站在那做啥?」
盧燕兒回過神來,小臉不由得一紅,慌忙低頭速速入屋,心髒怦怦跳個不停。
她是怎麼回事?竟然看少爺打拳看得傻愣了?
那個聰明機伶的盧燕兒呢?怎麼在少爺面前就成了傻蛋一枚了?
與慎余擦肩而過之際,她听到有道低沉的嗓音在心中自言自語著──
一身汗,該沖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