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第一次知道,就算會讀心,也不表示讀出的是真正的心思。
望著那依然不改嚴厲臉色的男子,只有耳根的一抹紅告知了他真正的想法。
他拉起她的手,看著那已經被湯水染黃的衣袖,罵了句,「都這樣了還不去上藥!」卻想先搬桌子、整理房間,是白痴還是傻子?
她不僅是啞巴,現在還是個傻子!
她有些無所適從的眨了眨眼。
可他雖然語氣仍凶狠,卻感覺不到那讓人心驚的怒氣?
他是怎麼了?
為什麼不過須臾的時間,卻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了?
「你……」他回頭,沒看見小廝,仰頸張望,發現那小廝都已經要跑出院落門口了,「給我站住!」他朝小廝大吼。
小廝慌慌定步,一臉驚恐地回首。
「叫你把這兒清干淨,你想跑去哪?找死嗎?」
「不不,少爺,」小廝轉著腦子找著借口,「小人是去找打掃的工具。」他邊說邊撓著頭訕訕回步。
「全部清理干淨!」慎余命令。「你,」他再回頭對著盧燕兒,「馬上去上藥。」
腦子還是很混亂的盧燕兒頷了下首,快步從他身側走過。
「煩!」她听到他內心還在咒罵,「都不知是怎回事……煩!」
她也一樣不知他是怎麼回事啊……
小手輕按剛才似乎被他吻了下的唇,相觸時間太短,短得她幾乎無法確定她是不是眼花了,還是因為燙傷的地方太疼所以產生幻覺。
為何……為何少爺會突然這麼做?
他剛不是一直咒罵著她很討人厭的嗎……
她撝著唇,未發現從心底竄起的小小雀躍。
一整個白天,慎余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早上一到被鬧事的商行,果不其然是競爭對手來找碴,他因為心情不好,直接拳頭招呼,對方撂下狠話,要大家走著瞧。
走著瞧便走著瞧吧!
他慎余長這麼大還怕了誰過?
對于慎家未來什麼的,他根本不在乎。
這龐大的家業將來八成不會落在他手上,看父親一直未放棄生孩子便知道了,父親就等著再生一個繼承人好名正言順除去他的地位。
翻閱著帳目,一門心思倒是都沒在數字上頭,他想著那個年歲比他大的丫鬟,那工于心計、費了心思在他身上的丫鬟……
她鐵定是一肚子壞水的,大齡姑娘又是啞巴,又尚未婚配,必定是打著就算是個隨時會被除名的繼承人,也總比孑然一身的好,撈點金錢首飾啥的,下半輩子就無憂無愁了的主意。
肯定如此的!
要不然,家里那些佣僕誰像她這樣用盡心思的?
可是她啥都沒說,也不曾邀功過……
她當然啥都沒說,因為她是個啞巴啊!
若不是陳嬤嬤,他哪知道她連早膳都自己煮,只要他未曾動過箸的,翌日一定不會出現在餐桌上……
慎余推開帳本,煩躁地靠著椅背。
他既然覺得她心機深沉,又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呢?
為什麼到後來反而生不起氣,卻是擔心起她燙傷的手呢?
想到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突來之舉,他不覺又羞紅了耳根。
「都是……那個渾球!」他惱怒的一腳踹翻桌子,帳簿連同算盤、硯台、筆掉了一地,發出巨大聲響。
外頭管事的李總管聞聲連忙跑進來,看到一地狼藉,傻了眼。
大少爺又發脾氣了。
遲早有一天,這張桌子會被他踢爛的。
「少爺,是怎麼了嗎?」該不會又哪樣食糧進價過高,還賣價太低,少爺不高興了?
慎余沒回應他的問題,只冷冷丟下一句,「撿一撿。」便甩袖走開了。
慎余決定要找出問題的答案。
他離開商行之後沒去哪,直接回了家。
還好他的院落平日就一個丫鬟,不會驚動到任何人,他可以默默觀察尋出解答。
他像個賊一般,在以秋日黃菊圍成的籬笆後鬼鬼祟祟,找尋盧燕兒的身影,但他都把香榭居繞了一圈了竟然沒看到人?!
莫非在屋內?
他輕手輕腳越過籬笆,伏身于窗下,小心翼翼探頭觀望。
寢居廂房,沒人。
浴房,沒人。
書房……找到了!
盧燕兒就站在書櫃前,一把撢子夾在腋下,一手抓著翻開的書籍,狀似閱讀。
她識字?
當他這個疑問發出時,就看到盧燕兒彷佛受到了驚嚇,瞬間抬起頭來,往窗邊望去。
他駭了一跳,連忙低身,隱匿行跡。
少爺……回來了?
盧燕兒吃驚地看向無人的窗。
他白日不曾歸家過,今日怎麼會……
該不會是她听錯了,其實是別人?
應該沒被發現吧?她怎麼會那麼剛巧轉過頭來?
驚疑的一句話傳進她腦子里,這會兒,盧燕兒很肯定是慎余回來了,但他為什麼要偷偷模模的,還怕被她發現?
她闔上書,因為燙傷的手臂無法舉高,故她費了點巧勁,才能單手將書本塞回去原位。
用布條做成的撢子在書本上輕輕撢動,不著痕跡地往窗口移去。
她過來了!
慎余想他得趕快離開,免得被發現。
他伏著身子迅速小跑到屋子的另一邊。
盧燕兒听心音是有距離限制的,故慎余一跑遠,她就不知道他是否又在心里說了啥,更無法解析他為何突然跑回來偷看她做事。
是在觀察她,還是在監督她?
說來好笑,她明明听得到少爺心底真正的聲音,卻無法解析他的意圖,這還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慎余在另一側的牆下像賊似的躲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想起這里是他的家,他居住的地方,他干啥像個小偷一樣,躲躲藏藏,還怕被發現?
不就是個奴婢啊,難不成他還怕了她?
就算今天,他真的真的很莫名其妙的、難以解釋的做了什麼奇怪的舉動,他是她的主子,根本不需要找任何理由去合理化或解釋自己的行為。
他想干啥就干啥。
他可是主子啊!
于是他挺直了腰桿,抬起了胸膛,繞到前方去,從前廳大步走了進去。
想當然耳,前廳是沒半個人的,畢竟盧燕兒目前在打掃書房。
于是,他出聲咳了咳。
「嗯咳。」
听到前方有聲響,手里還抓著撢子的盧燕兒小跑步沖來了前廳。
看見慎余,她是一點都不驚訝的,但完全不驚訝好像等于告知她早就發現他人在了,她只好微張著故作驚訝的小嘴,福了福身。
與她四目相接,慎余就覺得有道熱氣從胸口升起,蒸騰得他臉頰都熱起來了。
哼,不就是個工于心計的丫鬟,討好的背後肯定是有什麼理由。不是要錢就是要地位,心思昭然若揭。
他在心中如此告訴自己。
然而,听見他心中想法的盧燕兒在當下,心口一陣疼。
少爺既然這麼懷疑她,又為什麼要親她呢?
莫非是想測試她是否就是個工于心計的丫鬟,看會不會晚上就爬上他的床?
「在做什麼?」慎余板著臉問。
盧燕兒舉起手上的撢子,做出撢書的動作。
「那個藥,」慎余指著她的手臂,「上了沒?」
盧燕兒點點頭。
「有看過大夫?」
她搖搖頭。
「那藥哪來的?」
盧燕兒蹲,比出盆栽的模樣。
「啥?」
她再以手指畫出蘆薈。
「你不會說話嗎……」霍地想起她就是個啞巴,慎余一臉不耐煩道︰「啞巴真煩,都搞不懂你在比什麼!」
盧燕兒垂眸,掩去受傷的痕跡。
「算了你……」慎余甩手,大步前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走!」
她抬起納悶的眸,听到他要去書房叫她直接寫字的意思。
他知道她識字?
這丫鬟剛在書房看書,應該會寫字?
盧燕兒每次打掃書房的時候,都會趁機翻閱慎余的藏書,除了一些聖賢書,慎余還購置了不少小說,里頭有一個接一個迷人的故事,讓她常看到欲罷不能。
還好這整個香榭居就她一個丫鬟,少爺又總是用過晚膳時間才會歸家,她有不少的時間可以好好將書看完,這是她來此之後,最感到快樂的一件事了。慎余將人拉進了書房,將盧燕兒壓進書桌前的椅凳。
「你剛說你用啥上的藥?」他指著桌上的筆硯,「寫出來!」
盧燕兒在硯台上倒了點水,磨了墨,再拿起小楷筆,在紙上寫出「蘆薈」二字。
筆畫這麼多的難寫字,她竟然會寫?
慎余很是詫異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嚴格來講,盧燕兒的字體不算漂亮,畢竟她十歲之後就被賣去當婢,鮮少有練字的機會。
還好小時打下的根基不錯,再加上她有機會閱讀必定不會放過,學過的字大都記得。
「那治燙傷有用?」
她點點頭。
「誰教你的?」
握筆的手猶豫不動。
「誰教你的?」慎余再問了一次。
素手顫了顫,輕輕寫下二字︰母親。
這是兩人皆禁忌的字眼,在那瞬間,空氣彷佛凝結成冰,叫人無法動作。
「噢,那你娘……很好啊,是書香世家吧?才讓女兒學字。」
盧燕兒笑了笑,不點頭也不搖頭,一雙水眸飽含哀傷,誰都看得出來心事重重。
慎余心想,若是好人家出身,怎麼會賣身為婢?
再看她一臉泫然欲泣,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只好賣身為婢,說不定家里還有弟弟妹妹等著她養什麼的?
她的確是有弟弟妹妹,但都是繼母所出,她的賣身錢就是拿來養弟弟妹妹的。
以前,她還會思念她離開時一個尚牙牙學語,一個才剛出生的弟妹,但時光荏苒,都十幾年了,別說弟與妹了,她連繼母的臉都記不起來了,唯一記得的,只有母親躺臥在血泊時的慘樣,還有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警告她再也別說話……
她不會是要哭了吧?
慎余驚見她眼眶不知何時竟然染上了一片紅,水氣已漫涌了上來,頓時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