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煜讓兵馬駐扎安陽城下,沒接著拔營往前進攻,似乎是忙著掃蕩流寇與安頓城里百姓生活,為即將到來的嚴冬做準備。
她和他不常見面,有時連著十來天,伏雲卿都不曾見著杭煜一面。
她無所謂,反正她也確實需要時間思索能應付他的法子。
她常望著窗外。天色烏蒙蒙的,要陰不陰、要雨不雨,明明該是寒涼時節,心上卻極為煩悶。說不通。杭煜既是不顧道義的侵略者,何必大費周章整頓安陽?
東丘軍威武強悍,眾所皆知;自東丘來犯,流寇們紛紛逃竄山中。
若杭煜為剿滅大齊而來,早該趁人冬前翻過安陽山、闖過雲間關,否則大雪一降,將不利行軍,多謀如他不該不懂。
殲滅流寇,對改善百姓生活固然有益,但對遠道而來的東丘軍而言絕非良策。
除非杭煜有更為重要的理由,非留在此地不可。但她猜不透。
「唯音姑娘,該上藥了。」丫頭進門,出聲喚她。
含糊不清地應了聲,伏雲卿回到床榻前,坐著任侍女在她身上涂涂抹抹。
她得先把身子精神養足,才有力氣同杭煜抗衡,可不是屈從他的威脅。
上藥時,她臂膀傳來陣陣清涼,花香清新撲鼻,伏雲卿原就偏愛這樣的氣味,宛若置身如茵芳草、夏艷花叢,讓心緒寧靜許多。
傷藥里頭想必添了不少昂貴花材。也正因為如此,才會讓她錯認……
想起那一日,不知偎在他懷中多久,教她不免又惱紅雙頰。
「這瓶丹藥是東丘神藥九陽返魂草精煉成的秘藥「白玉露」。一年煉不了十瓶,內服外用均有神效,據說能讓傷處不留疤痕,是王上開了寶物庫讓人取來的。就連在東丘都不常見,姑娘真是有福氣。」
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只盼能讓唯音姑娘心情好些。姑娘除了罵王上的時候外,話真的好少呢。
提及疤痕,伏雲卿卻想起蘭襄。蘭襄成功與六哥的人馬聯絡上了嗎?身為大齊女子,她卻讓蘭襄為救她而破了相……若有機會,她也得給蘭襄用上這白玉露……
「唯音姑娘,請趁熱用。」另一個丫頭從外頭端著托盤進來,送上吃食。
「嗯。」鮮甜的野味入喉,太過美味了。再怎麼說,她是俘虜,杭煜吃的一定比她更為名貴精致。伏雲卿突然停箸。
這陣子顧著生氣,都沒特別注意身旁瑣事;現在回想,戰爭方歇,在這時節怎麼可能有新鮮菜色?「滿城軍民都只有干糧,你們的王上倒是挺享受的呢。」
她平素沒那麼小家子氣,可現在只要是和杭煜沾上了點邊,她就想找碴。
兩名丫頭面面相覷,狀似疑惑。「不,全城上下,只有姑娘一人的伙食如此。
听說姑娘不能吃麥不是?所以王上讓快騎從國境內送來米糧煮粥。王上自己向來是跟著大伙用,走到哪兒,便同那里的軍民一起吃,從來無須特別準備膳食。」
另一個丫頭也插嘴︰「還有,王上說是要為姑娘進補,才在剿匪途中獵了野味,命急使送回城里。」
「他……為我獵的?」她不免詫異。他出城掃蕩山賊,還有閑暇掛心她?不過仔細想想,會不時派人送信擾她,哪里像是軍務繁忙,擺明是吃飽太閑!
「是啊,王上對唯音姑娘格外用心呢。王上身邊原本沒有任何女眷,還特別從後方城里夏城公主的列隊中將咱們調來,說讓咱們來侍候姑娘。」
伏雲卿愣了一愣。這段曰子,她看得出來,東丘王室不似大齊王室富麗奢華,杭奴吃穿用度全是精練耐用之物,若非東西上頭以金銀五色彩線織繡東丘王室象征的紋飾略顯莊貴氣勢,她還真無法想象如此平實之物會是王室所用。
那,他對她這個來路不明的敵人格外關照是為了什麼?
該將她打人大牢嚴刑逼供,他沒做,卻對她示好,這對他沒半分好處哪!
還是因為他認定她與重華王有關系,想從她身上打探消息?記得蘭襄提過,杭煜對重華王的執著極不尋常,若真是如此,她得找出原因。
「杭……」丫頭三不五時被驚嚇也怪可憐的。她改口︰「王上……何時回來?」
兩個丫頭對望了一眼。「剿匪的行程推遲了,大概還要四、五天吧。不過,絕對會在大齊重華王下葬之前回城的。」
「他的行程會推遲?」她以為杭煜那人應該不容許底下人有絲毫耽誤才是。
「是啊。姑娘日前不是又受寒,病得嚴重,昏迷了數日,都是王上親自照料,因此延遲了預定的行程。」
「親自……」伏雲卿頰升紅霞,那那那……該死!他明明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還敢篚她!這下流胚子,裝得活像讓她給冤枉了似。她早晚定要取他狗命!
「听說姑娘肌膚細致,踫不得棉,王上怕其他人照顧不周全,便寸步不離守著。姑娘高熱不退,他便連著幾日不曾合眼。」
「……還不曾合眼?」伏雲卿牙關緊咬,恨不得他最好瞎了!他不是應該明白當初她拒絕他時說的全是推托之詞,還故意當真全信了,這是存心鬧她嗎!
「是啊是啊!泵娘雖是大齊人,但王上對姑娘十分特別呢。」以為姑娘的震驚是驚喜,丫頭們聊得更起勁,語帶驕傲︰
「咱們東丘王室婚制嚴謹,不論後妃,娶妻只娶一人,除非病筆或無出;但若因此納妾會淪為笑柄,連一房妻室都照顧不好,如何治國!」
「就是就是!歷代以來,都是一王一後,令人羨慕極了。一直以來,咱們王上沒對哪個女人費神過,唯音姑娘可是頭一個。我說王上這疼寵,不比他最疼的王妹夏城公主少半分呢。」
「我猜哪,王上……該不會是喜歡唯音姑娘吧?」
「胡扯!听得我頭都疼了!退下!」伏雲卿俏臉惱紅,只覺得這群人吃飽撐著就會造謠生事。他是另有圖謀不懷好意!
「是是,瞧姑娘羞得。咱們這就退下,等王上回城,一定馬上知會姑娘。」
「你們——」伏雲卿沒能向丫頭解釋清楚,最後只能無力地趴在桌上。「罷了罷了,在她們眼中,就算杭煜其實是只豬,也會被捧成神豬吧。不過……」
伏雲卿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方才丫頭們提及了誰?
東丘的「夏城公主」……應是傳聞中那位色藝雙絕、讓東丘先王引以為傲的小鮑主。听聞她身體虛弱,近三年來隱居宮中不曾露面。
那麼,此時此刻,東丘侵攻大軍後頭,跟著公主列隊作啥?
若真是杭煜寵愛的王妹,不該讓她涉險才對;或是公主太過嬌柔,讓杭煜寵到舍不得教她離開身邊太遠?一瞬間,伏雲卿心頭突然極悶。她管人家是圓是扁!
只是,假使那位公主真在附近,或許她可以利用……
伏雲卿一怔,出其不意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挾持人質何等卑劣!曾幾何時,竟因杭煜之故,讓她動了如此可恥的念頭,她怎麼能!她從來行事磊落、明斷是非,絕不用奸計,不能舍棄自己的騎傲!
不,她絕不能被他影響。不論淪落何種地步,她也要把持住自己的正道。
1樣的月白身影,一樣的絕色容姿,一樣立于安陽城之頂,唯一不同的,只有身分今非昔比。伏雲卿從大齊王爺淪為平民女子,成了東丘王手下俘虜。
她眯眼眺望遠方,透過迷蒙薄霧,隱隱約約能窺見皚皚白雪覆上山頂,緊鎖的眉頭緩緩松了開來,連日來的煩心,稍稍舒解。
雲間關總算落雪了。那麼杭煜在今年冬天過完之前,絕不可能攻上安陽山,闖不進大齊東九州島島。但,北邊動向呢?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向十一哥提出警告嗎?「姑娘,起霧了,在外頭容易著涼的。」丫頭取來鶴氅大衣為她披上。「還是要覆上面紗擋些風?姑娘真怪,明明是大齊女子,卻常常忘記出房門得遮臉呢。」
伏雲卿苦笑擺了擺手。多年男裝,自己真沒那習慣藏頭藏手,還得丫頭提醒。輕撫大衣上的朱色鳳凰,她心思有些復雜。在安陽城里,就連離開內城到街上走走都沒人攔她,甚至有兩個丫頭八名士兵隨行陣仗不亞于杭煜自己出巡。放任她出人,是他太小覷她,不怕她逃,或是真如他所說,拿她當賓客款待?瞧瞧兩名丫頭凍得嘴唇都發青了,還是乖乖跟著她在城上吹風,她們定是受杭煜之命監視她,倒是辛苦極了。伏雲卿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咱們進屋里吧。」丫頭們一听,不掩稚氣地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