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都先緩下,事情不大對勁……朕,疏漏了什麼地方?」
壓抑心上滔天怒焰,杭想負手在房里踱起方步。一圈、兩圈、三圈……不知幾圈之後,直到他神色放緩,怒氣稍退,平靜許多,才又想起什麼地開了口。
「克倫,她……明明有機會對朕下手的。」
始終不敢多吭聲的部將回答得小心翼翼︰「是。她沒有刺殺王上。」
「她為什麼不做?」杭煜自言自語。他不明白,這回他真弄不懂她的心思了。讓她氣得他無法冷靜細想。他猜不透,也懶得猜了,只要找到她,就能知道答案。
在這種天象中逃走,她是瘋了嗎?士兵回報,她輕裝出城,那麼她還往嚴寒山上去,存心找死?
好恨!她竟寧可一死,也不願留在他身邊嗎?可惡!
他沉聲下令︰「克倫,就說王妃迷了路,派人去找,叫士兵誰也不準傷她半分,朕一日沒休離她,她就仍是王妃,誰敢不敬就得死。听清楚了?」
「是。」克倫松了口氣,王上總算稍微恢復往昔冷靜。他跟隨王上多年,還是首次見到王上如此震怒到失去從容。若無理智一線區隔,嚴君可會成暴君的啊。不免想抱怨,這王妃無端出城亂逛,真是害死人了。
杭煜看著手中半玉,神情帶著不曾有過的失落沉痛。
「唯音,你以為我當真沒察覺一切嗎?就算你一次次讓我失望,我還是矛盾地想要你回來,我還是窩囊得狠不下心看別人傷了你……你知道嗎?就算再氣再惱,我還是想給你機會,但是你……做什麼……硬要逼我恨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只是,他的喜歡,現在卻變成天大笑話。
「我說過的,你不準尋死,也不準離開,你敢屢犯,就得有覺悟!」
杭煜再不遲疑,出發往安陽山追去。
積雪難行。進了安陽山道後,不消多時,伏雲卿便被逼得棄馬步行。
她雖然熟稔安陽山所有路徑,但天寒地凍、細雪飄飛,即使身披厚實鳳凰大氅,只是里頭衣裳單薄,足履輕便,硬闖山道雪地是過于勉強;倒是一天以來什麼都沒吃,饑餓感並沒太困擾她;這時候,她也確實沒那種心思。
天色原先就有些灰蒙偏暗,才剛人夜,林地更是陰森恐怖,部分山道雪融成冰,地上濕滑,稍有不慎,便可能摔落山谷間粉身碎骨。
大氅里頭提著小小燈火,伏雲卿只能藉著微弱暖意勉強溫熱手腳,忍著寒風刺骨四肢疼凍,毫不遲疑地往會合之處前進;听見身後山坡下騷動不斷,一回頭,驚覺黑暗之中竟有大批火光正往山上移動。
看來,杭煜是鐵了心要捉回她,甚至毫不在意讓她瞧見有多少追兵趕來,遠遠便要威嚇她;想來遭她迷昏,應該徹底惹惱他了吧。
照這情勢,也許不到一個時辰便會被他追上。她甩了甩頭,加緊步伐。
所幸廢棄的舊兵屯原就離安陽城較近,離雲間關較遠,到達依傍山勢而建的隱密兵屯岩洞入口時,伏雲卿嬌顏早已慘白,幾無血色,唇瓣凍得青紫發顫。
才一靠近,立刻讓人團團圍困住。「別動!報上名來!」一把長劍擱上了她頸間。
「重華王伏雲卿在此!那德將軍,你不認得了?」她听聲音認出對方,便壓低嗓音冷喝,揭了面紗,讓眼前數十名自黑暗中出現的彪形大漢看清楚她是誰。
「十四爺!總算等到您了。」大齊南路元帥伏文秀麾下猛將那德,先是有些驚認面紗底下美得不似男子的那張熟悉容貌,隨即收了劍,屈膝下跪。身後眾將也跟著跪地。
底下人面面相覷。以前大伙都見過重華王模樣,但王爺當時沒那麼適合女子裝束啊……
「末將奉六爺之命前來迎接王爺,敢問侍女是否已經轉交了六爺的匕首?」
她自袖中亮出匕首。「我收到了。六哥另外可有任何口訊要交代?」
「口訊是有,但必須當面交給能證明真具皇子擔當的人。」那德抬頭,對于眼前之人似乎有些懷疑。「敢問……東丘軍機圖呢?王爺是否也已經擬好進攻安陽的策略?」
伏雲卿只是輕搖螓首。「沒有軍機圖,沒有策略。我伏雲卿不想玩弄小人陰險手段再起無謂爭端,傷害無辜。六哥應該比誰都清楚。」
「果然是王爺本人。」那德嚴峻神情總算咧開一笑。
「六爺交代過,皇子若沒殉城,要逃出生天,或許會改扮成女子模樣,只是沒想到……現在局勢混亂,不知誰才能信任,又不確定皇子生死真假,六爺便想了這法子。萬一來人當真照信上所說交出軍機圖,必然是奸細偽裝的假皇子。」
伏雲卿松了口氣。「我猜也是如此。只不過外人看來……應該不會明白我與六哥之間的默契吧。」一瞬間,胸口涌起一抹痛楚。「說吧,六哥交代了什麼?」
「若皇子依舊男裝,六爺要咱們護送您回六爺領地;皇子若是女裝,就……任由王爺自己決定去留。」那德頓了頓,才又說道︰「末將不懂這差別在哪。」
「六哥他……」伏雲卿一時愕然。這意思是……六哥難道知道了些什麼?
語帶落寞,她看向西南方,只看得見高聳山壁。「我讓安陽城落,丟盡皇子顏面,沒有殉死,六哥完全不怪我嗎?他……還願接納我這個弟弟嗎?」
「六爺說了,他看十四爺出生,也與重華宮娘娘一起向先王為您爭取封號命名,他答應過已逝娘娘會照顧她的孩子。六爺說,重華意即雙花,雙朵花,里一朵,外一朵,兩朵截然相反,卻同樣是無比珍貴的花兒……說是這樣您就會懂得。」
伏雲卿心上一震,喃喃自語︰「莫非六哥他……早察覺了嗎?」
從小她與六哥極親,年紀雖然差上十六,但听說六哥與母妃年輕時候就有交情,一直以來也格外關照她,難道說從她出生開始……六哥就幫忙瞞著一切?六哥不是說娘娘的兒子,而是說孩子啊,一心守住對故人的請托,果然像是六哥的作風。該不會其實與她交好的王兄都知情,三個哥哥都在背後幫著她隱瞞嗎?
總算想通這麼多年來,不是她偽裝得好,是兄弟們護著她啊……不枉他們終歸是兄弟一場,不,兄妹一場了。只是,她現在知道,假皇子的身分終究不能長久,而且,她也沒時間可以翻山越嶺去見六哥了。這里還有她必須完成的事。
「那德,轉告六哥,說我謝謝他幫我解圍。不過,我恐怕得辜負他的好意了。
我沒能克盡職責,早已不配大齊皇子之名。城落之時,我原想自盡,就算讓人救下,我也無顏再以皇子身分活著。」她看著眾人驚訝地听著她的決定。
「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了。告訴六哥,雲間關以東,他無須再奪還。咱們確實負了東丘在先?戰不休,只會讓百姓們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平和日子。再說與其給九王,不如交給東丘;我已取得杭想承諾,十年不西進,請六哥專心應付九王,重振大齊,別讓憾事重演。」她自懷中掏出杭煜的誓約書,遞給那德。
「誓約書務必交給六哥。除非東丘王想在各國間丟失信譽,否則,他不能違背自己的承諾。最後,替我跟六哥說……對不起,我沒法子陪著兄弟們繼續同路了。」
那德接過誓約書,謹慎揣人胸懷。「那之後……十四爺怎麼打算?」
「我打算——」伏雲卿低垂著臉,自腰間取出蘭襄還她的雙花赤玉印,而後單膝跪地,將玉印放在地上,在眾人前舉起匕首,猛力朝玉印一擊!
她將裂成兩半的紅玉拾起,交給瞪大眼楮的那德將軍。
「城落之時,重華王自盡,赤玉已碎,世上再無大齊十四皇子。今後,就懇請六哥當我已死,別再掛心了。」
「十四爺,這——」
「那德將軍!」不遠處有士兵奔來,急匆匆地上前打斷他們的對談。「早先東丘軍發動大規模搜山行動,已經快來到這附近了,咱們不能再久留!」
「快,收拾東西,準備翻山!」那德手高舉,下令撤退。「十四爺,您還是跟著咱們走吧,不回六爺身邊也無妨,但您留下,一定沒法應付東丘軍的。听說東丘王莫名其妙地視您為仇敵不是?之前咱們曾在山中遇過東丘軍,極不好惹,折損不少伙伴。咱們人太少,絕不能硬踫。所以十四爺——」
伏雲卿輕輕搖頭,抬手制止那德的勸告。
「我知道東丘軍在找我。算來是我拖累你們。我來此,正因我不能讓六哥的愛將為了救我而不歸。未得我消息,你們不會走,早晚讓東丘軍抓到;但我若前來,又會引來追擊。唯一讓你們月兌困的法子,就是我搶先一步,帶你們通過雲間關。」
她轉身,示意所有人跟著她走進廢棄的兵屯岩洞。
「那德,你听好,從來只有守關主將與城主能知道秘道的路,雲間關也不例外。我今日告訴你之後,雲間關等于已是六哥囊中之物,一定能從九王手中奪還。自山下進雲間關的秘道共有四條,兩東兩西,在中間有交會點,所以不經雲間關也能通過安陽山;東西各一條水路一條旱路,水路冬季會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