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深夜,鐵寧兒才來到長子的院落。這一仗大勝名動天下,兒子們和他們的心月復肯定要鬧個不醉不歸,本來那幾只猴子還不甘心入睡,估計正計劃著偷偷溜出衡堡去哪兒瘋,見了母親前來也只好乖乖做鳥獸散。
「娘?」東方長空其實有些訝異。
通常這時候,他爹娘是難舍難分──咳!可不是他要這麼取笑自個兒爹娘,而是這是向來的慣例,好幾個弟弟就是這麼蹦出來的。
生了七個兒子,又是龍謎島領主之妻,衡堡的女主人,鐵寧兒確實已經不是當年艷光四射的潑辣姑娘,而且還微微地富泰了起來,發鬢也略見幾縷霜白。
不過女人終究是需要男人憐惜呵護的,這麼多年來,東方耀揚雖然事事都讓鐵寧兒作主,可他這位大老爺的態度始終如一──
天塌下來,由他頂著。妻子無論怎麼作主,他都無條件的支持。
她是不年輕了,但容光煥發,風韻猶勝少女。
東方長空記得,以前他們兄弟幾個敢讓母親疲于奔命的話,就要有吃他們老子拳頭的準備,年紀越大的兒子,他動手越不留情。
小六和老麼就沒被爹打過,偏心哪!
鐵寧兒憋了好些天的話終于能質問兒子,待其他人都離開了院子,她連椅子都還沒坐下,就問道︰「你向京城五大家族遞了庚帖了?」她竟然直到這父子三人出征之後才發現!
東方長空不動聲色,臉上的笑容沒變,心里卻叫糟。
這事當然不可能瞞過母親,可他原本打算等五大家族有回復時,再向母親稟明。
當然啦,到時他只會說,他愛慕某家的女兒已久,所以自作主張遞了庚帖。
對方也很有可能不會回復。東方長空畢竟待過京城,知道那些世家高門怎麼看他們家,但他料想這場勝仗會讓其中某些人重新思考和邊境的貴族交好的可能。
兒子是她生的,就算他像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也逃不出她法眼!鐵寧兒雙手扠腰,「我跟你爹把你生得人模人樣,高大英俊,你是哪里不如人,需要這般亂槍打鳥,一次遞五張庚帖?而且咱們家在龍謎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有什麼不好,需要去巴結京城那些眼高于頂的世家大族?」要是此刻手中有藤條,她一定毫不猶豫往他身上打!
事實上,她已經氣不過,一掌拍在兒子手臂上,拍得她五指通紅頻頻甩手。
氣死了,把兒子生這麼高干什麼?以前她都直接拍腦袋的。
「不是巴結。」
「那是什麼?」
東方長空已經迅速地想好安撫母親的說詞,他按著母親的肩膀來到太師椅上坐下,然後替她倒杯水,雙手奉上後還不忘來到身後替她揉揉肩膀,捶捶背。
「這才叫巴結。」他無視母親的瞪視,依舊笑得一派悠哉地道,「我覺得這五大家族確實不錯,挺會教女兒,至少品行應該不會太差。至于感情可以培養,如果娶個像娘這麼能干的長媳,不只能分擔您肩上的擔子,我相信這樣的媳婦也會是我的賢內助。」至于沒說口的另一個理由,是他們家也該在京城結交些人脈了。
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就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他是長子,雖然母親希望他能娶得心儀的女子為妻,但他也要為家里做最好的盤算。
但兩年來周太保始終是龍謎島的大患,那時他可以說不得不借著爹的傷勢趁機逃回龍謎島。
京城那些王爺與權臣在想什麼,他還不知道嗎?如果他是別的藩王之子,大概就認命地乖乖接受形同被監控著的京城糜爛生活。
但他是東方家的男兒,想監控他?門都沒有!
鐵寧兒知道兒子一定有一套說法來說服她,這孩子想得總是比別的孩子更深一些,她早就擔心他連婚事也心機用盡,以家族的利益為唯一考慮。
所有王侯之家都該如此沒錯,但她的兒子為什麼要?她只要他們伴著心愛的女人幸福美滿地過日子就行了!
當然,她杰出的兒子,確實也不是那些沒主見的女子能匹配得上的。五大家族的女兒都不是無知深閨小女兒,他的選擇倒也不是太糟。
「那他們可是回復了?」
「我表明給他們時間慢慢考慮。」
「也就是沒回復的意思。」燕國那些自以為高人好幾等的貴族,她還不了解嗎?
東方長空忍住笑意,以他娘的急性子,是不會听他解釋的。
果然,鐵寧兒立刻道︰「好吧,你想挑個有能耐的媳婦,那也不一定要燕國那些連吃飯都講規矩的貴族啊!夜摩國的貴族教出來的女兒要多能干有多能干,琴棋書畫雖然不一定會,但是允文允武,十八般武藝樣樣行,而且我們吃飯沒那麼多規矩,比矜貴也絕對不輸人的。」例如她,女皇得喊她姑姑,她有比燕國那些用鼻孔看人的貴族差嗎?
東方長空忍俊不住,「這天底下,就算是大燕皇帝或女皇表姊,在兒子的心目中也貴不過您。不過您該不會忘了,夜摩國只有入贅,夜摩國的女兒是不嫁人的。」平民當然有許多例外,他們島上就有不少從夜摩國嫁過來的女子。貴族之女卻幾乎不可能嫁給異族人,母親能嫁給父親絕對是特例。
再說,他們已經無須要在夜摩國結交人脈,任何人脈都不及女皇表姊和將軍姨母們有力。這點他自然是不會明說。
在京城武學念書的那些日子,讓他領悟到,無論他們家想偏安一隅或有別的打算,在京城絕對都需要人脈和勢力。
就算想躲在海上過自己的逍遙日子,若朝中沒有人脈,哪天被陷害了都不知道,怎能算逍遙呢!
「……」嫁進東方家二十多年,她一時間還真忘了夜摩女兒不嫁人這回事。
「您就別操心了。我一定會挑一個能與我交心的妻子,您只要等著娶媳婦兒就成了。」
「連見都沒見過,怎麼交心啊?」
「所以我五大家族都送了庚帖,只要有人回復,就過去瞧瞧,這不就見得著了?」本來沒打算這麼麻煩,誰家肯把女兒嫁過來,他就娶!
但他要是老實這麼說,母親鐵定隨手找塊板子就往他身上抽,他皮粗肉厚被打也不痛不癢,但是讓她傷心了,她背後那座火山才是真正難以收拾。
所以為了說服母親,這顯然是必須的。
「萬一朝中那些王八蛋又打算強留你在京城呢?」什麼藩王與領主之子要留在京城?放屁!那些把妻兒留在京城的藩王與邊關將領,就有比較安分了嗎?
或者,他們所謂的安分,就是老子在邊關當土皇帝魚肉百姓,兒子在京城吃得滿腦肥腸無所事事?只要不要干擾到京城貴族們的舒服日子,怎麼大動干戈都無所謂?
所以她最看不起大燕這些貴族了。在鐵寧兒這個夜摩母老虎的認知中,他們東方家可不算燕國人!她丈夫只是接受招安罷了。
「他們一定會用盡方法阻止,但我還是要娶媳婦,總不能擔心回不來就不娶吧?再說咱們家可從來不會在叫陣的敵人面前怯戰,他們想強留我,那就看看誰更有本事吧!」
蘭蘇容和祖父的棋局廝殺得正熱烈,管事來稟報中書侍郎崔允前來拜會族長。
一听是崔允,不用問也知道他為何而來。崔允是中書令成安的心月復之一,雖說娶了蘭家女兒為妻,可崔允的妻只是族長的佷孫女,和他們關系並不親近,平常沒事也不會前來拜會,此番上門必然是為了昨日常隼在仙客居游說他們的同一件事。蘭氏族長當下便要孫女回避。
中書令成安讓自己聲勢壯大的手段之一就是縱容黨羽與手下,這招顯然非常有用,在權貴面前只能跪地伏首的百姓至少會記得他們夠囂張,而酷好享受特權、有點能耐便氣焰囂張的人自然會向他靠攏,例如崔允。
天下人道攝政王專制昏庸,挾天子以令諸侯。但表面上和攝政王制衡者,又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昏庸的對立面就是賢明嗎?世道給人們的選擇往往並非黑或白、好或壞,而是兩者中誰的贏面更大,或兩者中誰還沒爛到底。
來人已經來到書房外,蘭蘇容只得先到祖父書房後的暖閣等待。
暖閣內,蘭蘇容隨手拿了本書翻看,對外頭客人和祖父的對話並不特別關注,可她一邊翻著書,在訪客離開以前,卻也把中書令差人前來的目的猜到了七八分。
老族長態度堅定,立場卻隱諱,饒是在朝中以善辯著稱的崔允一時間也無法讓他松口承諾會給予幫助,臨去前他瞥見了書房另一頭桌上的殘棋,黑子與白子勢均力敵,卻未分出勝負,看來這書房里原本應該還有別人才對。
而且,黑子的棋路一如老族長,一路從容若定,諱莫如深,卻是隱隱設伏陷阱。偏偏那白子見招拆招,游刃有余,棋路慧黠而自由無拘,必是心細如發卻玲瓏通透之人。
如果是男性晚輩,定然不需回避,而且素聞族長最疼愛某個嫡孫女。崔允當下心里有了猜想,卻若無其事地道︰「其實晚輩這次前來,除了為中書令大人的要事,還有一些私心。如今國境內各地兵馬倥傯,東方家偏安海外,韜光養晦,更重要的是戰功彪炳,群雄必然有所忌憚,京城里又有哪一方勢力能夠有這樣的影響力?不管成大人的計策能否成功,這毫無疑問是能夠與一方霸主結交的好時機。世事如棋,變幻莫測,過去我們眼里認為誰值得結交,誰不值得結交,那些太平盛世時的標準,恐怕在這亂世已不堪用了,希望族長听得進晚輩的建言,告辭了。」
蘭蘇容從暖閣里出來時,崔允已經離去。她看著爺爺沉吟的背影,知道就算崔允不說,爺爺也不會小看與東方家結親這件事。
「爺爺可是在思考既能與東方家交好,又不得罪成大人的方法?」若是幫著成安將東方長空扣押在京城,如何算得上與東方家結交?沒結仇就算不錯了。
老族長看著這個有時聰明得讓他吹胡子瞪眼楮的孫女,「反正這沒妳的事,妳可是和定國公世子有婚約的,現在沒了周太保那樣的威脅,也是時候把你倆的婚事辦一辦了。」
自從火帆海盜從京城里綁走了朝廷命官和王爺,不少達官貴人都收到了黑帖,包括了定國公,當時整個京師人人自危,也因此後來東方家斬首周太保,剿滅火帆海盜的消息傳回京城,普天同慶的氣氛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