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個月過去,院子里的菜尚未收成,帶進來的早吃光了,這些日子,他們光靠豆芽菜撐日子,舌頭都快造反了。
但赫連湛倒是樂津津地,只要有豆芽上桌,就能扒上兩碗飯。
幸好鴨蛋量沒有搣少,就算餐桌上不見大魚大肉,蛋卻是沒斷過。
剛進來那會兒米糧帶得夠,目前不至于匱乏,但照這情況繼續下去,恐怕再不久米缸就得見底了。
這個月他們很安分,不敲門、不生事,乖乖過日子,除了種菜養雞鴨,閑來無事赫連湛和木青瞳就讀讀誠王用來夾銀票的話本子。
雅兒可樂著呢,帶來的幾十匹布木青瞳全交給她發落,想做啥就做啥,讓她的女紅得到充分成長的機會。
她給王爺和小姐各做了一身衣服,上頭那個刺繡繁復到讓人心知肚明,她這是閑到發慌,得找事來打發時間。
總這樣閑著也不成,眼看木青瞳每天都窩在床上看書,偏那話本子又無趣得很,她總看到睡著,睡醒又看,之後再睡、又醒……
赫連湛擔心她把身子給睡壞了,便逼著她和雅兒學武功。
幾套拳打下來,兩人臉色好轉,身子骨也不再懶洋洋的,最大的功效是生活正常了,失眼狀況點少。
眼看天氣越來越暖和,院子里的大樹一夜之間抽了芽,短短幾日便長出一方濃萌,他們把椅子搬到樹下,天氣還沒熱到需要乘涼的地步,只不過微風徐徐,吹得人心情很好。
一壺清茶、一碟小點心,在糧食將盡的時候,還這麼奢侈是罪惡的,但赫連湛堅持有花堪折直須折,有福可享盡早享,免得日後徒悔意。
因此他們仍然一天三餐,仍然用面粉做點心,仍然無視茶葉罐幾乎要見底,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半點不為明天著想。
兩個月下來,三人相處融洽,不只木青瞳,便是雅兒也對赫連湛改變看法。
他是很棒的男人,能和他當朋友交心,確實是件令人幸福的事。
「青瞳,進京之前你都在做些什麼?」
「種地。」她搬了家,若不是意外遇見世子爺,或許她的小茶館已經開起來了。
「種什麼?」
「我種的最好的就是茶葉,墾了一兩畝田。」
「種得好,為什麼不多種一點?」
因為不樂意,不樂意和木王府打交道,不樂意踫到曾經熟悉的人,不樂意認識不該認識的人,沒想到……進到木王府之後,才曉得他很早就死了,她有說不出失落,那天,她把自己埋在棉被里痛哭失聲。
「因為沒有銷路人脈。」她輕輕把話帶過。
赫連湛指指自己,笑道︰「現在有了,出去後,我給你幾百畝地種茶、制茶,需要什麼說一聲,有爺呢。」
他自信滿滿的話听得人心頭暢快,木青瞳沖著他猛笑,「才幾百畝地?您可是堂堂信王爺,既然開口,至少要幾千畝地吧。」
「種地很累的。」
士農工商,雖說農排在前頭,可說穿了,天底下有幾個穿綾羅綢緞的看得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
「不怕,想到種出來的菜糧茶果能喂飽那麼多張嘴巴,挺有成就感的。」
「成就感?」
他還真想不出種糧能有什麼成就感?但他曾經看她對著一株剛育成的小苗盯上大半天,那個目光……專注得令他嫉妒。
那時他老想著,如果她能用相同的目光看自己,不知道有多好。
「是啊,就跟爺砍人頭似的,旁人看起來血腥可怕,但想到有眾多百姓因為爺的作為不必流離顛沛,那股成就感雖然說不清、道不明,卻能支持爺樂意不斷做同樣的事。」
見她侃侃而談,赫連湛大笑,輕聲問︰「真這麼喜歡種地?」
「民以食為天,能吃飽喝足是再幸福不過的事。」
認真思索,他點頭回答︰「天底下百姓都是這麼想的吧,只要吃飽喝足,口袋里還有幾個閑錢,可以做些想做的事,人生便得以滿足。」
「當饑荒不再是問題,當皇帝臣官把民生樂利做為施政的重要課題,百姓就算生活清苦,也覺得只要努力就會有希望,哪還會動亂造反?」
「所有在上位者都該來听听你這篇話。」
「听听有什麼用,有道是忠言逆耳,不管是寒窗苦讀十年、一朝聞名天下知的臣官,還是高坐龍椅的帝君,想的都是自己的權與利。
「可說到底也不能怨怪他們,這就是人性,人不自私、天誅地滅,辛苦多年終于達到目標,自然是哪里有好的便往哪兒奔去。」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說的那樣。」至少他四哥就不是。
「這倒是,也有愛國愛民、為仁為義的,不過那些不是……」
「不是人嗎?」赫連湛截下她的話。
不是音通人,這種人為數稀少,但話到嘴邊,她給吞下去,換上另一句,「不是普通人,是聖人。」
「我當你在夸獎我了。」
聞言,木青瞳大笑。「王爺自我感覺真良好。」
他听不懂自我感覺是什麼,但能夠意會。
一個沖動,他轉頭望著她,說︰「我認識的人里還有一個,也是憂國憂民,為天下百姓付出再多也無怨無悔的。」
「哦,說說,那位聖人姓啥名啥?」
目光一閃,帶著微微的期待,他問︰「你想听他的故事嗎?」
「好啊。」反正閑著也閑著,連蒼蠅都沒得抓,听听故事也行。
盯著她的表情,帶著幾分惡趣味,赫連湛緩聲說道︰「他的名字叫做蕭峰,他原是一個孤兒,被平民收養……」
木青瞳沒發現,自己的表情遠遠比他的故事更精彩。
她先是一愣,然後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的嘴巴,好像從里頭吐出來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條蛇。
他說著、觀察著,然後證實自己的猜想。
前世,他逼問小花,這些故事是從哪里看來的?
他的身子不好,能做的事情很少,看書是他的主要興趣,兵書讀得最多,傳奇小說也看不少,說他是博覽群書也不過分,可他找遍書肆都找不到她說的這些書,他只能猜想,這些故事全是她編的。
花打死不承認,硬說是自己看來的。
可眼下她震驚的表情表達得清清楚楚,故事就是她編的,天底下確實沒有第二個人听過天龍八部。
赫連湛很滿意,上輩子的疑問得到解答。
至于木青瞳,她當然訝異,她並沒有細听他的故事,她的腦袋正在飛速運轉。
他怎麼曉得天龍八部的故事?因為他是老鄉?因為他也經歷過穿越?還是說……古代真有這個故事,金庸大大只是將故事改編了?
直到故事告個段落,她抬起眼楮、刻意望向遠方,但眼角余光卻瞄著他不放。
她幽幽說著,像是對他,也像是對自己說話似的。「愛迪生、三生三世十里桃花、iPhone、比爾蓋茲、金正恩……」
在說出一串莫名其妙的話,確定他滿頭霧水之後,呼……木青瞳悄悄吐氣,很好,穿越不是爛大街的事兒,在這里踫到老鄉的機率比地球撞月球還低。
「你在說什麼?」
「沒有,我只是有點奇怪。」她找話掩飾。
「奇怪什麼?」
「這麼精彩的故事要是寫成小說傳奇或話本子,肯定有不少人買,可市場上似乎沒見過這樣的書?」她說得小心翼翼。
赫連湛勾勾眉,想試探他?他不介意公布答案啊,只要她敢,他便不迂回繞圈。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只不過有一點更奇怪。」
「哪一點?」
「青瞳從大理來到京城,不過短短幾天就嫁進信王府,之後一直在安樂軒禁足,怎麼會曉得市面上沒賣這書?」
被將一軍!木青瞳倒抽口氣,自己想當然耳的問題,成了人家手上的把柄。
他勾勾嘴角,繼綜勾引她的疑心。「青瞳好像很喜歡我的故事?要不要再听幾個?」
赫連湛睡著了,兩手在月復間交叉,身子平躺,呼吸沉穩,規矩得很。
同床異夢兩個多月,她敢保證,赫連湛絕對是個Gay.
要不那麼久了,兩人夜夜躺在一張床上,他怎沒侵犯她的意圖?
不是她自夸,穆小花的皮相和女強人不是同一個層次的,如果她是男的,就算不能動手,一天也得意yin上好幾次。
他連意動都沒有,可見得……安全無虞。
就是憑著這點確定,她才能睡得自在安然,不必頂著熊貓眼,渡過宗人府歲月。
可是,今天她睡不著。
不曉得是不是天龍八部對她而言太刺激?夜里,木青瞳翻來覆去睡不著。
明明已經推翻穿越人的可能性,滿腦子還是想著赫連湛的來歷。
他不知道iPhone S,卻曉得天龍八部,會不會是一八零零年的清朝人?不對,那時侯金庸還沒有出生。
會不會他是住在偏鄉地區,沒見識過世界文明的成員?
就這樣,她輾轉反側,過了大半夜。
她並不知道,赫連湛雖然閉眼裝睡,腦袋卻和她一樣清醒。
每天每夜心愛的女人就在身邊,哪個男人的不會悄悄升起?為了不嚇著她,他得運行內力幾個周天,才能硬把給壓制下去。
她熟睡都這樣了,她不睡……誰知道他憋得多辛苦。
幸好迷迷糊糊中,她終于睡著。赫連湛緩緩舒口氣,放松自己的姿勢,側過身,悄悄地、貪婪地,看著她的眉眼鼻唇,開始進行他每夜的甜蜜之旅。
木青瞳是睡著了,但夢里全是上輩子的事。
不是二十一世紀,是木裴軒和穆小花的時代。
木裴軒不會說甜言蜜語,卻有著慎密的觀察力,往往踫上麻煩了,她未開口,他已經搶在前頭幫她解決。
一次兩次無數次,獨立自主的穆小花被他培養出依賴性。
她不是非要愛情的那種女性,卻因為他而被愛情羈絆,她以為愛情不會影響自己太深,她相信愛情不會佔住女人的大部分人生,殊不知離了他,她懂得何謂萬念俱灰。
她去了玉龍雪山,她錯過秋分,但還是想找到一米陽光,她傻氣地相信,或許上天會帶給她奇跡,或許愛情走到這里依舊不是絕境。
相信嗎?她真的找到陽光了,暖暖的陽光照在身體上,把她的心、她的靈魂都蒸融了,她在陽光底下大聲唱歌、用力跳舞。
茶也清呦,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她用盡最大的力氣旋轉,她把自己變得不像自己,第一次她感覺自己不是三十五歲的女強人,而是十五歲的穆小花,在這個時代重生,為著尋找戀人……
她唱得月兌力,癱倒在枯黃的草地上。
太陽落下,天氣越來越冷,熱熱的臉貼在冰冷的泥地上,漸漸凍起,眼淚成了最後一分溫度。
是于大山找到她,那個小屁孩指著她罵不停,一句接一句,然後,她看見淚水從他眼里流下來,他比她知道的更喜歡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醒來听見的第一個聲音卻是全管事的。
趿了鞋子沖出屋子,她看見全管事跪在阿娘跟前,哽咽道︰「七爺快死了,求夫人讓穆姑娘去見七爺一面。」
阿娘不允啊,阿娘放狠話。「如果你踏出這個門,就不再是我的女兒。」
她心急火燎的,哪還听得見阿娘的話,她抓起全管事的手往外沖。
她來到木裴軒面前,看見他發青的臉,他听見自己的呼喚,花好大的力氣才睜開雙眼。他笑了,說︰「你活著……活著……很好,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他的遺言只有一句,要她活著,好好地活著。
她知道呀,連穿越到沒有網路的時代,這麼痛苦的遭遇,她都沒有「死一死、努力死回去」的念頭,在玉龍雪山上,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她都沒想過要學康米久美姬跳下山崖,她當然會好好活著。
不活著,怎麼能夠想他、念他,回味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刻。
所以她活下來了,也在那天,她知道他放棄她的理由。
「木裴軒,張開眼,給我好好活著……是你說活著就好,是你說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她的囈語驚醒了赫連湛,他猛然坐起身,認真傾听。他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听得好仔細……
頓時,心沸騰起來。
她記得前世?記得木裴軒?記得兩人的過往?
像是誰往他胸口淺進燒融的鐵汁,讓他全身每寸肌膚都滾騰……
他也記得……
他記得自己閉上眼,她趴在自己胸口大聲嘆哭,不斷重復相同的話,他要求她活著,她也祈求他活著。
只要活著就好,不必擁有愛情,不必成為戀人夫妻,只要活著,只要遠方捎來消息,知道她安然便好……
不知道哪里來的大手,狠狠掐住他的喉管,他無法呼吸喘息。
這一刻,他又听見心碎的聲音,就像那天穆嫣告訴他的秘密,他听著,心碎了、心燒掉了,穆姨的眼淚生生地淹死他的愛情……
吸氣、吐氣,再吸氣吐氣,他不能著急、不能擾醒床上的木青瞳,他握緊拳頭,運行內功,試圖鎮定心神。
直到呼吸心跳惝復正常運轉,他才拉過棉被,輕輕蓋在木青瞳身上,輕手輕腳下床。
他走到院子里,坐在樹底下,遠眺繁星,思念大理的月亮。
那時候,穆姨搬到城里經營商鋪,小花禁不住他苦苦哀求,經常留宿莊子。
他們肩並肩,一壺茶、一盤瓜子,喝著、說著也笑著,他說︰「天圓地方,世道無常。」
她卻說︰「錯,地是圓的,天無界,世界是從一場大爆炸起的頭。」
她老愛胡言亂語,可他偏偏愛她的胡言亂語。
他說︰「當皇帝太累心,又要斬貪官又要治理四方,忙得像頭驢子似的,像父王這般多聰明,偏居一方,安享太平繁榮。」
她卻說︰「皇帝一邊提拔人才治理四方,一邊把人才給養含養肥,再刀起刀落,換上一批新人,既得新官的感念崇拜,又落得一個為民怒斬貪官的好名聲,再理直氣壯地把貪銀收進國庠里,天底下的好處全叫皇帝佔盡了。這麼好的事,還累心?」
「合著你是把官員都當成豬,養膘了才好殺?」
他們說著亂七八槽的話,整個晚上笑聲不斷。
木裴軒的人生,注定無法得到大成就,無法風光,無法隨心所欲,他像困在牢籠里的金絲雀,可是每當和穆小花在一起,他發現,原來低調平凡也能得到幸福。
太好了,她記得那一世,記得木裴軒和穆小花的愛情……世界上還有比這個更值得慶幸的事嗎?
他想起彌留之際,她在他耳畔說的話。
她說︰「我去玉龍雪山,我找到一米陽光了,所以我知道,我們的愛情還有續曲,現在絕對不是結局。」
她企圖鼓舞他的求生意志。
她成功了,他堅持著想要活下去,但魂魄離體,他無能為力。
所以……她沒說錯,他們的愛情還有續曲,死亡不是愛情的結局。
赫連湛再也控制不住滿腔歡喜,抓起放在牆角的竹掃帚,把它當成長槍,舞得虎虎生風。
雅兒清早起床,一走出房間就發現王爺發瘋似的旋轉跳躍,使勁折騰那把掃帚。
她想上前阻止,又怕被砸到,小姐常說她的腦袋瓜不靈光,再被砸上幾下,她真要變成傻丫頭了。
可是不阻止的話,他們只有一把掃帚啊……
兩個女人、四道目光,帶著深深的不滿盯著赫連湛看。
在他連續發瘋的第三天,他們唯一的掃帚陣亡,木青瞳好潔,從外頭帶進屋里的泥沙讓她全身發癢,覺得洗再多的澡都洗不干淨。
忍耐五天,她再也受不了,湊近赫連湛耳邊問︰「有人監視嗎?」
從來都沒有人監……好吧,說謊又做錯事的人,哪敢招認罪狀,于是他耍帥飛上屋檐、跳到樹梢,表演特技似的繞了院子一圈。
他很刻意的表現,如果可以說清楚講明白的話,他想說︰「小花你看,我不是病秧子,我現在是真正的男子漢。」
他不能說,但是雅兒被他帥到了,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她湊到木青瞳跟前竊竊私語。「爺要是拿把刀子,朝敵人頭頂飛一圈,就能割上百袋瓜吧。」講完,忍不住滿眼崇拜,拍手說︰「難怪能當大將軍。」
木青瞳沒被他帥到,連一陽指、九陽神功都見識過的人,這點武功算什麼?他還不會兩手往上一托、往外一撥,就引出中型爆炸,連傷數十人呢。
他一面飛一面觀察木青瞳表情,確定她興趣缺缺後眺下來。「沒有人。」
木青瞳點點頭,進屋拿出百兩銀票,拍打院門,耐心等候片刻後,門打開了,還是那位老人家。
她笑著把銀票塞給對方。「老人家,能不能行個方便,也不必一次帶,就分幾趟幫我們買點菜肉米糧,和木盆掃帚?」
老人家微點頭,也沒應聲,轉身把門關上。
「小姐,他沒說好或不好,會不會要了銀票卻不辦事?」
都把銀票給收下了,怎會不辦事?但木青瞳沒說破。
「這是什麼地方,人家肯幫著辦事是咱們賺到,不肯幫忙也只能認命。沒有拿走銀子又倒打一把就該偷笑了,傻瓜。」木青瞳彈她一個栗爆後往廚房走去。
雅兒愣愣地看著姐的背影,認命嗎?那可是一百兩銀子欸.
瞧她緊張的模樣,赫連湛哈哈大笑。
宗人府里果然很無聊,無聊到木青瞳整小丫頭作消遣,伸手,他學木青瞳,往她額頭上彈一栗燁,咧嘴笑。「傻瓜!」
這下子雅兒真的變傻瓜了。
王爺對她笑欸,王爺笑起來……花開了,她的心也軟了,可……王爺為啥要對她笑?莫非、莫非……她臉紅心跳、呼吸急促,莫非在「瘋」過三天之後,王爺真的瘋了?
完蛋,江總管給他們帶來的藥材中,不曉得有沒有治瘋病的?
萬一他發瘋,拿柴刀從她的頭頂飛過……捧住臉,她尖叫一聲,投奔廚房里的小姐。
兩個時辰後,門度打開,老人家引著兩名守衛,扛幾個布袋進門,他自己抱著一把掃帚、一個木盆隨後跟著。
看見木盆,赫連湛揚眉,往後再不必用有菜渣味兒的木盆淨臉了。
這時候,雅兒在和她的雞朋鴨友聊天,木青瞳在裁紙寫字,寫的全是田園農事。
東西是赫連湛親手收下的,老人家躬身為禮,在轉身走出門時,趁著無人看見,往他掌心寒了字條。
赫連湛面不改色,再次拱手道謝後,等門關起、重新落鎖,他才背過身打開紙條,紙條卷得很細,有兩張。
第一張是四哥的消息,仗打得相當順利,四哥把軍中將官控制得滴水不漏,目前傳回朝堂的消息都不樂觀,那只是障眼法,為著安赫連靖瑞的心,免得他看四哥日子過得太紅火,派人去指手畫腳,把勝仗硬轉成敗仗。
紙條里還提及,赫連靖瑞對留下子嗣這件事情越發上心,晚上時辰一到,立刻召官嬪服侍,夜御教女,為保拮精力,著太醫們開了不少狼虎藥。
姜辛醫者仁心,想盡辦法勸著,但皇帝哪听得進去?姜辛撂下狠話,說皇帝再這般糟蹋身子,離死不遠。
皇帝聞言大怒,杖責姜辛,打得他下不了床。
看樣子四哥得加緊腳步,盡快打完勝仗返回京城。
打開另一張紙條,很明顯,那不是給他的。
里頭寫著馬鈴薯、差苗、稻秧……已經種下去,長勢很好,唯有百香果情況不妙,莊頭正在著人想辦法,又給葉老板送去幾盆花,葉老板很高興,一盆給了近千兩銀票。
真兒試著按小姐書上寫的嫁接法,不曉得能不能育出新品種……
紙條不大,正反面寫得滿滿。
這會兒赫連湛想起來了,那天打扮成男子同四哥說話的是雅兒。
換言之,那三盆皇祖母愛不釋手的茶花,是青瞳培育出來的?看來在安樂軒那幾個月里她沒閑著。
這就是他認識的穆小花,成天忙忙碌碌開開心心,積極樂觀,從不輕鄙自賤。
抱起幾麻袋食材,赫連湛送進廚房里,把東西安置好之後,他拿起真兒寫的紙條,走回房間,朝木青瞳揚揚手,挑眉道︰「我想有人需要好好解釋。」
轉眼夏季到來,習慣了圈禁的生活,日子倒也不難熬。
赫連湛挖八卦的本事不弱,再加上雅兒幫忙,他大致了解主僕三人在安樂軒的生活,他知道木青瞳翻牆出門做買賣,不是一回兩回,知道安樂軒的嫁妝已經被搬一空,知道外頭還有個方管事和真兒在幫忙打理嫁妝綜合諸多事實,他還能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她已經做好遠走高飛的準備,要不是臨時被圈進宗人府,他將再度錯過她。
赫連湛問︰「生氣嗎?」
她回答︰「氣什麼?」
「氣我把你關進安樂軒。」
她認真想想,認真回答。「有個大人物,在他坐上高位之前曾經遭到禁錮,禁錮時期他被看守的人凌虐得痛不欲生,可是他當上皇帝那天,請來凌虐他最嚴重的三名看守人觀禮,當天,他向那三人行禮,所有人都震驚了。猜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我要是不放下陰暗痛苦的過去,怎能迎向美好光明的未來。」那個大人物名字叫做曼德拉,在二十一世紀很有名。
「意思是,我是制造你過去陰暗痛苦的惡人?」他皺眉頭。
她滿臉無奈,回答︰「你听話怎麼听不到重點?重點是,讓過去的陰影影響未來的幸福是件極其愚蠢的事,而我從不做蠢事。」
他樂了,她和過去一樣,寧可看著前方,也不願意憑吊過往。
這樣的人怎會浪費力氣去怨聲載道?給她再惡劣的環境,她也會想著如何盡快扎根,如何活得生趣盡然,如何開出花團錦簇。
這就是他愛上她的原因!
為挑逗她的疑心,赫連湛時不時說點故事。
鹿鼎記、倚天屠龍記、鬼怪、老人與海、茶花女……他每次說就見她抓心換肝的,企圖挖掘他的故事來源,偏又不敢大張旗鼓的問,深怕把自己的秘密泄漏出去,只好拉著雅兒竊竊私語,讓雅兒幫她追答案。
雅兒問︰「爺怎麼知道這麼多好听的故事啊?」
他似笑非笑的瞄木青瞳一眼,看她狀似無意地掐著豆芽菜根,耳朵卻豎得老高,只差沒和老黃狗一樣抖下兩耳朵。
「看書唄。」
「看書?」木青瞳丟下芽菜,臉上寫著——你胡扯。
「是啊,人肥就得跑步,人蠢就得讀書。」啪地一聲,他甩開扇面,笑著進屋里,他著扇子走得瀟灑,嘴巴還哼著歌兒。「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然後,她被雷轟到!這這這……潘越雲不會也出現在大隋的歌譜上吧?
快步進屋,赫連湛一旋身,從窗縫偷看她微張小嘴、滿腦袋漿糊的模樣,真……可愛!他等著呢,等她忍不住,逼著自己把話交代清楚。
他想過了,她肯逼問,他便願意交代,重生這種事匪夷所思,但這輩子沒機會遇見木裴軒卻知道木裴軒的她,一定能夠理解。
可她的忍耐力顯然比他預估的更強。
琢磨幾天後,他來個更狠的,直接跟她說一米陽光的故事。
只是……他後悔了。
因為木青瞳沒把故事听完,她轉身飛快奔回房間,他快步跟在她身後,卻發現她背對著門偷偷抹淚。
是那世的記憶讓她太深刻?是木裴軒帶給她的痛苦太沉重?讓她負載兩世,依舊無法放松?
她顫抖的背影扯痛他的心。
許是被刺激過頭,木青瞳夜里又作起夢,囈語、低泣,她的哀傷在夢中現形。
他心疼不舍,輕輕將她抱進懷里,柔聲安慰。
他一句句重復說著抱歉,抱歉當木裴軒的時候給不起幸福卻偏要招惹她,抱歉在當赫連湛的時候因主觀成見把她關進安樂軒。
如果他早知道木青瞳是她,就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他會有更多機會彌補上輩子的抱歉。
院子里的樹木很高、很壯,葉長約有五十公分,對生或近對生,葉總柄和羽狀柄皆為綠色,羽片四對。
原本木青瞳不敢確定它是什麼樹,但在三月開花、五月結果之後,木青瞳終于確定它是孔雀互樹,屬常綠喬木。
孔雀豆樹結出來的莢果呈鐮刀狀,開裂時兩蒴片分開卷屈,成熟的種子近三角狀倒卵圓形,紅色有光澤。
說得更明白點,那就是相思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主角。
漫謾長日難消解,自從每半個月送出百兩銀票,他們的食材變得手富,雞鴨魚肉菜蔬水果樣樣不缺,再加上院子里的菜長得郁郁青青,再不必為食物操心的他們,空出來的時間越來越多。
雅兒迷戀上相思豆,成天在大樹下撿拾種子,看得木青瞳蠢蠢欲動,也跟著低頭到處找。
赫連湛看著兩個低頭族,無奈頭,有這麼困難嗎?才想著,身子往上一竄,東摘西釆,轉眼功夫就拔下一大把豆莢。
雅兒見狀驚呼,連連拍手叫好,「爺好能干、好厲害、好成功、好棒棒……」
赫連湛偏頭,笑問︰「這會說爺瘋了?」
雅兒靦目典回答︰「誤會,純粹誤會。」
木青瞳看著一堆豆莢,拿來剪刀、絲線和粗針,往桌上一擺。
不多久功夫,雅兒已經剝開不少豆莢,木青瞳從中挑選大小相似、形狀較優的放在一邊。
「小姐,你要做什麼?」
「做手環,來幫我。」
她拿起粗針,在紅豆中心鑽洞,還沒動手不曉得,動手方知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豆子有油脂,形狀又是圓的,本就不好控制,再加上外殼堅硬,想鑽洞有相當程度的困難。
洞還沒鑽開,一聲低呼,粗針扎進木青瞳指尖。
還在樹梢頭釆豆莢的赫連湛听見她的痛呼聲,連忙跳下樹,一把抓住她的手翻開檢視。她的手白里透紅,是健康的粉紅色,但做過不少農事,掌心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那般粉女敕,指尖處有薄繭,現在中指上頭有著鮮紅的血珠子。
雅兒看見小姐受傷,丟下一句,「我去拿藥。」
赫連湛想也不想的低下頭,抓起她的手指,吮掉上頭的血。
這一刻,猝不及防地,電流竄過全身,麻木的感覺讓他懵了,她也懵了……
「啊!」反射地,穆小花把手縮回。
一旁的木裴軒丟下書跑過來,奔得急了,咳了好幾聲,他跑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看著上頭的小刺,無奈嘆息。
「玫瑰扎人,要小心些。」他也不一定非要喝玫瑰茶啊。
木裴軒細心挑掉花刺,吮干上頭的血珠子,抬起眼,她望見他滿臉的心疼。
「痛嗎?」
「不痛。」
「才怪,眉頭都皺了。」他抹開她糾結的眉心,自己的眉卻擰得死緊。
木裴軒總是心疼,卻沒明說,用他的目光、他的表情、他的動作,告訴她他有多心疼。
回憶的畫面與現在的場景漸漸交疊,木青瞳越發迷惑了,他是赫連湛,不是木裴軒,她不懂,為什麼不一樣的兩個人,卻有相同的目光、表情、動作……相同地令人心悸。
時空彷佛在此時凝結,她漸漸地分不清了,分不清楚眼前的男人是誰?
突地,雅兒很殺風景地搶走小姐的手,挖了藥蕾就往傷口上敷。
她的殺風景舉動瞬間把兩人的意識拉回來,木青瞳低下頭不敢看他,耳垂卻微微地紅了。
「痛不痛?這藥膏好用得很,明兒個傷就好了。」像哄孩子似的,雅兒叨念著。「往後這種粗活兒還是得我來,小姐,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木青瞳咬唇,不知道自己在臉紅什麼,像是想掩飾似的,她說︰「我會說完又拿起粗針。
赫連湛不允,一把搶過針往桌上丟去,他使的力氣太大,粗針滾過幾圈,落到泥地里。
「發什麼火啊,小姐又不是故意的。」雅兒噘著嘴嘲哪囔囔的,蹲到桌子底下找針去。
「那是要納鞋子用的,針掉了往後用什麼納鞋底……」
她自顧自的說著,卻沒發現赫連湛的臉色變得不同。
赫連湛不想等了,耐心用罄,他一股作氣說︰「別做這勞什子手串,想戴手環的話,做弓織吧,我給你要工具去。」
「你說……弓、織?」心猛地一顫,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對,弓織、泰雅族文化,泰雅族男性在外出狩獵時,經常需要東西來捆鄉雅物或其它,因此就地取材,利用竹片或藤制成臨時織布機,利用弓的張力來拉撐經線,編織背簍的背帶或捆綁刀的帶子。」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急問。
「是一個叫做穆小花的女子告訴我的,她曾經編過兩條手環,上頭串著玉珠,一條系在我的左手,一條綁在她的右手,我們手牽手的時候,就像月老在我們腕間系上紅繩。」
她倒抽氣,一個模糊念頭浮起。「你是……」
「對,我是。」他不閃躲了,眼對眼,認真攫取她的視線。
他舍不得再用迂回傷她的心,舍不得她的眼淚、她的猜疑,舍不得兩人面對面卻不相識,舍不得繼續蹉跎光陰。
握住她的手,赫連湛很認真、很認真地再說一遍。「我是!」
雅兒終于找到粗針,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她听不懂王爺和小姐的對話,卻看得懂他們的深情款款。
爺和小姐互相喜歡了?可真好!
這次她不殺風景了,悄悄起身、悄悄走到後院,去尋她的雞朋鴨友說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