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儀元宮的小廚房里,只見冉碧心挽高袖口,圍上裙兜,站在爐灶前,細心地切洗食材,手勢嫻熟地下鍋翻炒,春蘭與鈴蘭在一旁打下手,幫著下料與遞盤。
不久後,偏殿花廳里的烏木膳桌上,擺滿了各式吃食,大多是坊間常見的菜,少見宮廷御膳的菜式。
「肉油餅,水滑面,蟹黃饅頭,羊肉兜子,酸餡兒包子,五珍膾……」春蘭一邊端菜上桌,一邊細數條列著菜式。
尚未數完,轉身就見鈴蘭又捧著一道先前冉碧心釀制的棗圈上桌。
「娘娘這是……打算宴請什麼人?」
春蘭一進小廚房,卻見冉碧心正麻利地撈起剛煮好的乳糖圓子,一一擱進甜湯里,實在按捺不住便問出了口。
冉碧心將盛好的乳糖圓子放上托盤,再遞給了春蘭,這才大功告成的拿起手巾擦拭雙手。
「你讓安榮前去慶和宮,就說是本宮準備宴請繆相。」
春蘭驚詫,「今晚?可……」
娘娘應當也听說了,今晚祥寧宮請了一班道士進宮做驅邪祈福的法事,繆相人在宮中,自然也會前往祥寧宮協同一道兒辦法事。
「就說本宮非要他上儀元宮一趟不可。」看出春蘭的猶豫,冉碧心加重語氣吩咐道。
少見冉碧心態度這般強硬,春蘭不敢再有異議,轉身出去找來了安榮,將冉碧心交代的話一字不漏轉達。
安榮雖然同樣面有難色,但伺候冉碧心已有一段時日,豈會不知她的性子,幾時听過她主動前去相請繆相,這可是第一次,想必自有她的理。
不敢有絲毫怠慢與疏失,安榮領了令便即刻前往慶和宮。
到了慶和宮,外頭伺候的太監原是趾高氣昂,見著安榮卻是稍作收斂,態度甚是親和的上前相迎。
「給王公公請安。」安榮輩分較低,躬身作揖的寒暄起來。
繆相是皇太後的胞弟,又長居宮中,慶和宮里當差的宮人們可都不馬虎,多是老資歷的太監宮女,生怕伺候得不妥貼,讓繆相住得不舒暢。
「儀元宮那兒沒什麼事吧?」王公公笑笑地問道。
「承蒙公公的關照,儀元宮那兒甚好。咱家主子是讓小的過來,請王公公代為通傳一聲,賢妃娘娘在儀元宮擺宴,想宴請繆相大人。」
王公公皺眉。「擺宴?今晚?莫非賢妃娘娘沒听說祥寧宮的事?」
安榮故作不知情的訝問︰「敢問公公,祥寧宮有什麼事?」
召道士入宮驅邪祈福這等事,雖然不是什麼壞事,可畢竟涉及鬼神之說,加之宮中自來便流傳著各式各樣的謠傳,就怕這事若是傳得太過,恐會影響宮中人心,因此祥寧宮那頭自然是盡量低調。
上頭要下面的人低調,哪怕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眾人還是得裝聾作啞,假作毫不知情,方是宮中生存之道。
雖不知安榮是真不知,抑或假不知,王公公自然曉得少說少錯,不說不錯這條理。
「沒什麼。」王公公笑道︰「你且等著,我這就前去向繆相大人通傳。」
「有勞公公了。」安榮拱手一鞠躬。
等了片刻,仍是不見人出來,安榮漸感不安,面上出了虛汗,時不時抬眼願向宮門內。
幸虧過了一會兒,就見王公公去而復返,面上掛著笑容。
「久候了。方才大人在批折,我也不敢上前打擾,一直等到大人批完折才敢通傳。」
太後垂簾听政,繆相偕同治朝,這在宮中已是公開的事實。
「那大人的意思是……」安榮虛笑著問道。
「大人發話下來,說一會兒先上儀元宮謁見賢妃娘娘,然後再去祥寧宮給太後請安。」
「好咧!謝謝王公公。」一邊道謝,安榮一邊從袖子夾層里取出一個錦囊,湊上前塞進王公公手里。
王公公笑著,沒說話,大大方方的收下。
安榮連連道謝數聲,轉身回返儀元宮。
儀元宮里,冉碧心已換上一套素緞粉色交領襦裙,外罩一件荷花白繡紫花半臂,搭著一條輕紗披帛,烏發梳了個墮馬髻,簪上素雅的金絲珠花,面上畫著嬌媚妝容,有別于平日素淡的裝扮。
她坐在偏殿的花廳里,縴手捧著鎏金酒壺,一旁擱著兩只勸酒杯,耐心等待著那人到來。
「娘娘,繆相大人來了。」鈴蘭小碎步進來稟告。
「快請他進來。」冉碧心撇首,面色沉著,唯有眸內那一閃而逝的慌色,悄悄淺漏了心晴。
不久,那一襲絳紫色繡玄黑蝠紋常服,襯得身形益發高大英挺的男人,端著熟悉的狂妄與冷峻步進花廳里。
冉碧心站起身,淡淡一個眼色,讓旁邊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你這是想做什麼?」花廳里只剩兩人,繆容青淡睨過那滿桌的吃食菜肴。
「賄賂。」冉碧心直截了當的說道。
繆容青別首,挑眉,飽含戲隱的眼神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我想買通你……就這麼一夜。」話說得夠露骨了,連她自個兒亦禁不住艷紅了臉。
「是為了晉王準備謀反一事?」繆容青在黃花梨方杌上落坐,語氣好似在談論今晚的月色,淡漠平靜。
冉碧心那好似緊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在听聞他這句話後,瞬間跌回原處。
「原來你全知情。」依他的能耐,確實不該意外,可她仍是不免有些錯愕。
「有一幫老臣暗中支持晉王謀反奪位,這事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晉王要幫歡兒的事,你也知情?」
繆容青不答,大手握起金杯,眉眼一挑,睞她,笑問︰「不是要賄賂我嗎?」
冉碧心粉頰發臊,掩在袖里的縴手,正悄悄顫抖。
說來奇怪,她與他本該是敵,偏偏產生微妙的情愫……這非敵非友,似愛似仇的牽扯,實在教人矛盾得緊。
冉碧心太清楚這人的脾性,于是她捧起酒壺,替他將金杯斟滿。
繆容青拿近金杯,似嘲似諸的道︰「羊羔酒?為了收買我,你倒是費了不少心思。」
「你究竟想怎麼做?」冉碧心沉不住氣的問出口。
「那你呢?你又打算做什麼?親手下廚弄了一桌子的菜,又把自己打扮成這模樣,是想引誘我飽暖思yin欲?」
見他那雙深邃好看的眸子在自個兒身上打量,冉碧心渾身發燙,下意識撇開臉,不願迎上他別有深意的目光。
望著她冷然倔強的神情,繆容青其實心下有怒,只是隱而不發。
他早料到耿歡會去找她,卻沒想到她為了耿歡,竟能牲到這種地步。雖說明白她護著耿歡並非男女之情,可到底耿歡與她非親非故,過去又打著夫妻的名義一塊兒生活,見她為了耿歡用盡心計,不惜賠上自己,他怒氣更盛。
怒歸怒,可繆容青面上卻不露痕跡,俊朗面容依然掛著笑。
他啜了口酒,隨後一把將她拉近自己,俯首吻上她,將嘴里那口溫熱的羊羔酒喂入芳腔!
冉碧心瞪大眼,雙手緊抵住繆容青的胸膛。
原以為他這孟浪的舉動,是真打算對她胡來,可當她觸及他眼中毫不掩藏的怒意後,總算明白他的用意。
他唇一挪開,她嘴里滿是火辣辣的酒味,雙唇亦因他的吮啃,艷若春櫻。拇指在她唇上摩挲著,他低垂著俊雅的眉眼,雖是笑著,眼中的怒火卻那樣熾盛。
她心下發慌,一把握住他手腕,軟聲央求︰「你別這樣……我曾向誠王妃許誓,無論如何都會保住雹歡。」
「所以,你便不顧自己的安危,亦不顧自己的清白,打算色誘我?」
「那也要你看得上眼,才算得上是色誘。」她紅著臉替自己開月兌。
「送你的信物可有收妥?」他驀然問及。
她微怔,隨即想起那只壓在衣箱底處的鳳凰紙鳶,遂又想起那一夜,他堅定不豫的許諾。
心,一陣緊縮。
迎上他星辰般璀亮的黑眸,她點了點頭,態度漸軟。「我知道你在氣我,可我知道你不會傷我,方會答應耿歡幫這個忙。」
「你真希望讓晉王把他弄出宮?」他淡問。
「他跟我不一樣,他就是個孩子,這宮中太多算計,太多骯髒的人心,他挨不下去了,就當是我求你了,幫他一回吧!」
他目光清冷,嘴角上揚,頗有幾分自嘲意味,道︰「你怎麼就沒想過,我就是想幫他,才讓他當上這個皇帝?」
她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靈帝一死,那把龍椅之于我,不過是唾手可得,我卻偏偏讓耿歡坐上去,你只當我是想找個傀儡,怎麼就沒想過,我這是替耿氏江山守住最後一線。」
「你有什麼理由要為耿氏守住這一線?」她迷惘地問道。
繆容青未答,目光深沉的別開,投向他方。
總是這樣,他身上有著太多難解的謎,他不願開口,不願給線索,那便無從解起。
「不論你是存什麼心讓耿歡當上皇帝,我只知道,他不樂意。」
「他既然姓耿,又是誠王子嗣,樂不樂意都由不得他。」
「我當真弄不明白,你與誠王毫無交集,更遑論是與他有過什麼交涉,為何你每每提及誠王,便是這般仇恨?」
冉碧心總算將壓在心底的疑惑問出了口。
繆容青揚唇一笑,那雙眼眸卻好似一座海,此刻正翻騰著驚濤駭浪。
「你不懂,也無須懂。」末了,他如是說道。
見他無意解釋,她亦莫可奈何,只好作罷。
她垂下眼,莫名有些氣悶,卻又無處可發,繆容青察覺了,忽爾一把拉過她的縴手。
她心口一抽,抬眼望去,望進他廣奠無垠的眸海,那汪海洋,太深沉,太復雜,藏著太多危險的,以及永遠踫觸不到的秘密。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想讓耿歡離開宮里?」他沉嗓問道。
在他嚴肅的凝視下,她慎重的點了點頭。
「好,今晚我不去祥寧宮。」
「晉王若叛變……」
「隨他。」
「耿歡能順利出宮嗎?」她知道,向他問這些是過于得寸進尺,可她終是忍不住擔心。
「這你得問晉王,我管不著。」他近乎冷酷地說道。
在繆容青心底,他只在乎兩個人;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她。其余的人,死活一概與他無關。
冉碧心清楚他性子,他願意幫她,不過問今晚晉王等人的舉動,已是最大容忍,她不該再奢求他會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