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田小姑娘 第七章 燈會走水了

作者 ︰ 寄秋

初一起早要拜年。

初二起早走親戚。

初三……

一眨眼,正月都過了一半,十五元宵月正圓。

這一天,由知縣大人發起的百花會熱熱鬧鬧的展開,不過今天賞的不是花,而是人。

所謂的百花是由城里人家讓女兒上台表演才藝,琴、棋、書、畫、針黹女紅刺繡,甚至歌舞都行,由地方上的文人雅士進行評監,牡丹為冠,國色天香。,芍藥為次,技壓全場;海棠第三,嫵媚多情。

評選出的前三名各可獲得二十兩、十兩、五兩的獎勵,及珠釵數支、綾羅綢緞兩匹,還有兩盒官制的胭脂水粉。

花會的高潮則是由這三位容貌出色的花美人乘坐香車繞城一圈,讓全城百姓瞧見她們的花容月貌和才華,為今年的元宵節添上一點光采,月圓花好人嬌美,福地洞天喜相逢。

只是原本一到元宵人就多,百姓趕著看花燈猜謎,適逢一年一度的百花會,那涌進城里的人潮就更多了,密密麻麻、人山人海,一個挨一個,連落腳的地都踩不到,個子矮一點的,那更是被架在半空飛了。

正如趙冬雷說過的話,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先不論人群中有沒有拐子,光是你擠過來我擠過去的就能把胖子擠出油水來,更別提立在燈市兩旁的燈樓,一整排的燈籠燃著燭油,大家擠呀擠的把支撐牌樓的支架給擠倒了,一根倒下,其他支架也跟著應聲而倒,搖晃的燈油濺了出來,瞬間整個燈籠著火,燒成一團。

不過是轉眼間,整條街烈焰沖天,燈籠本來就是易燃物,加上又有油,還是木頭搭建的支架,火勢蔓延得相當迅速,一下子燒到兩條街外的會賓樓,火勢張狂。

應邀而來的趙冬雷和牛雙玉正巧在會賓樓門口,兩人目睹烈火如浪濤般燒來,凶 而洶涌,一些逃避不及的百姓被掉下來的燈籠火沫子打到,慘叫一聲變成火人。

這一幕太駭人了,牛雙玉嬌小的身軀不自覺偎向趙冬雷,小手緊緊捉住他胸口的衣服,她很想大聲的告訴百姓,別跑了,一跑會產生風,讓身上的火燒得更旺,就地撲倒滾動火勢很快就滅了,可是她驚駭到喊不出聲音。

趙冬雷小心的護住懷中的小人兒,不讓人沖撞到她,她那麼小一個,一撞就飛了。

兩人極其謹慎的想避開擁擠的人潮,往安全的地帶躲避,會賓樓在風口,若一著了火肯定無處逃生。

但是人一驚慌就會失去理智,橫沖直撞不辨方向,管他前面是誰,先推倒再說,只要能活命,誰死都無所謂。

群眾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趙冬雷已經使盡全力將懷里人兒緊緊摟住了,但因她個矮,往下一滑,他手才空不到眨眼的時間,她就被後頭急著逃命的百姓給推開,跌在會賓樓門口的台階上,手心擦破皮,直冒血珠子。

「小扁豆……」趙冬雷想擠過去,但是人太多,他又被推遠了。

「趙冬雷,你快來,我一個人會怕……」好多人,這些人都瘋了,她會被他們踩死。

此時的牛雙玉很狼狽,她頭發亂了,一只鞋不知被誰踩掉了,全身髒得像掉進煤坑里,雙手抱膝蜷縮成蝦狀,想把自己縮小再縮小,小到別人看不到,免得一腳踩到她。

她看過世界杯足球賽暴動造成傷亡的報導,死者不是被活活打死的,而是跑動時不慎跌倒,被一個又一個的後來者踩死。

她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遠遠看到即使再苦再累也沒落過淚的小泵娘居然淚盈滿眶,趙冬雷雙目發紅了,像頭野獸般一拳打倒擋在前面的人。「滾——別擋我的路!」

他一連打倒十數人,十指間流的不知是誰的血,前方才稍微空出一點閃身而過的夾縫。

之後又有幾人被他或摔或扔或直接擊倒,其他見狀者嚇到了,連忙從他身邊繞道而行,沒人敢靠他太近。

「小扁豆……」模到了,他不會再放手。

「嗚嗚……趙冬雷,你到哪去了,不準放下我一個人……」火好大,快燒到她了,到處是火油味。

「別怕,我在,沒人傷得了你。」趙冬雷伸出手想把她拉過來,沒想到下一瞬間她竟整個人撲了過來。

咚!

痛。

沒站穩的趙冬雷被牛雙玉撲倒在地,後腦杓重重往會賓樓的石階一叩,當下一道血柱噴了出來。

他眼前一黑,很多遺忘的記憶有如狂卷的疾風暴雨,飛快地從眼前掠過,他痛得直想暈過去。

只是耳邊不斷傳來嗚咽的哭泣聲,一聲一聲地敲痛他的心,他很想告訴她︰他沒事,可是一直涌現的記憶逼他去看、去接受,他忽然發現自己很累,不想清醒。

過了一會兒,深潭般的陣子緩緩睜開,原有的一絲柔情被冷意取代,他伸手推開趴在他胸前的小泵娘。

「救命恩人想要我的命盡避取去,不必用這麼激烈的手段要我命。」他坐起身,看著她哭得鼻頭發紅的小臉。

牛雙玉抽噎著,淚眼朦。「我以為我把你害死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一直叫不醒……」

「我暈了。」他模模腦後,滿手的血。

抹了抹淚,她不安的看了看他頭上的傷。「我想也是,那石階很硬,人沒死也去了半條命,你……」

「扶我起來。」此處太危險了。

火,還在燒著。

脾樓底下還有在奔跑的百姓,尖叫聲、狂嘯聲、淒厲害怕的驚恐聲,以及火燒著木頭的嗶剝聲。

雜亂的聲音不住地伴隨灼人的熱風涌至,救災的城防兵永遠慢人一步出現,燒到民房的大火已控制不住了。

「趙冬雷,我們要往哪邊走,到處都是火……」濃煙密布,她都看不清楚哪里有火,哪里可以逃生。

趙冬雷?他眉間一蹙。「我想想……」

是了,他借用趙冬雷那小子的名字,不想別人認出他是誰,好躲開無止境的追殺,那些人……

那個人……

「你們怎麼還在這,快跟我來!」這兩個傻子不知道要避一避嗎!

「大人……」你不是該出去主持大局嗎?怎麼像只烏龜縮頭縮腳的,跟著百姓一起避災?

「往這邊走,別跟丟了,本官可是冒著性命危險前來搭救,以後記得要回報本官呀!」段青瓦話中有話地看向被人扶住的男子,思索的目光落在仍在流血的傷口上。

「大人,這是往會賓樓里頭走,火一燒過來就困住了,誰也別想逃。」他是在殺人還是害人呀。

牛雙玉覺得這位知縣大人太不靠譜了,好像百姓的死活與他並無太大干系。

「樓里有座小湖,小湖能通到外面的大河,我們順著河道就能出去了。」火再大也礙不著他們。

「大人不用管外面的百姓嗎?」趙冬雷冷冷的問道。

既然知曉有條逃生路線就該振臂一 ,幫著疏通、搶救、安置、做災後處埋,而不是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走。

「自顧不暇、自顧不暇呀!本官是家中獨苗,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讓家里爹娘哭死。」他一己之力能救多少人,他不會不自量力去摻一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段青瓦看了一眼那座「青山」,心想他流那麼多血怎麼還不暈,這分強大的意志力著實驚人。

「大人,你不是好官。」牛雙玉不滿的瞪人。

他兩手一擺。「本官從未說過要當好官呀!你們打哪得來的錯誤認知,本官向你們道歉。」

見過無恥的,但沒瞧過無恥到這麼理直氣壯的,他說出很多當官的人不敢說的話,卻也是實話,但是那漫不經心的態度讓人很火大。

「尸位素餐。」居其位而不盡其職守。

「是是是,本官是吃閑飯的,沒什麼雄心壯志,不過你的傷要不要上點藥,本官有上好的金瘡藥。」他還多添了一句御賜的,表示傷藥療效奇佳,出自太醫院。

「拿來。」話不多的趙冬雷冷睨一眼。

「是,給。」他拿給還在嘟嘴瞪他的小泵娘,而非還傷著的男子,這兩人……很有意思。

拿到傷藥的牛雙玉想馬上為趙冬雷上藥,但他太高了,她不容易灑到傷處,因此她懷念起現代的恨天高。

幸好他們很快地來到後院,湖泊就在眼前,一艘帶篷的小舟劃了過來,劃船的船夫相當高大,約二十來歲,舟子不大,最多容納四、五人,再多人就會翻覆。

這時的牛雙玉也了解他為何不肯救人,因為救不了太多人,反而將人引進來送死,小舟來回一趟人也差不多死光了,不是被燒死便是溺死,除非水性極佳的人才游得出去。

她稍稍減少一些厭惡感,畢竟人家救了他們。

上了小舟,趙冬雷往篷里一躺,牛雙玉這才將他受傷處的頭發撥開,撒上止血的藥粉。

「段大人,這事你計劃得不夠周詳,元宵燈會和百花會不該放在一起舉行,人數控管方面也失了分寸。」原因在于人太多了,附近幾個村落、鄉鎮的人都來了,造成人滿為患,把與民同樂的美事變成禍害百姓。

「是的,下官……呃,是本官的疏忽,本官原本是出自好意,誰知百姓不自愛,把一件好事搞成禍事。」他也冤呀!正看著美人兒的香車游過會賓樓樓前,他一壺梨花白尚未飲完,外面就大嚷著失火了,把他的小心肝都給驚著了。

「趙冬雷,他為什麼突然對你說話很恭敬,他也撞到腦袋了嗎?」牛雙玉俯在趙冬雷耳邊小聲說著。

黑瞳眯了一下,若有所思。「你說百姓不自愛?」

「是呀!本官讓人在城門口豎了牌子,要逛燈會,看花王、花後、花狀元的人不得推擠,不得大聲喧嘩,不得踫觸燈架,可他們哪一項做到。」分明是找死,怨得了誰。

「強詞奪理。」有幾個百姓識字。

「就是嘛!大人,你這是推卸責任,有誰逛市集不推擠、不大聲交談,愛東模西模是人的天性,你的要求太苛刻了。」一般市集都要討價還價了,更何況是讓人猜燈謎的燈會,底下的人不扯開喉嚨叫喊,台上的人哪听得見。

「是這樣嗎?」他沒逛過燈會不知。

不知者無罪。

一時之間,小舟上沒了聲音,許是過度緊張,現在終于放松了,牛雙玉不自覺睡著了。「段大人,此事出自于你的無能,因此在合理的範圍內你要適度地賠償傷亡百姓,拿出你最大的誠意。」直到牛雙玉睡著,趙冬雷才又開口,目光冷厲,直射三分悠然,七分玩世不恭的段青瓦。

「趙兄弟,本官俸祿有限呀。」意思是沒錢,他哭窮。

他冷誚。「平遠侯府的銀子多到可以去填河,你刮刮牛毛就有了,不用自謙。」

正在潑水玩的段青瓦一听,差點撲通往湖里栽下去,他一臉驚色。「王……你想起來了嗎?」

「你想要我想起什麼?」看來段青瓦是真的認識他,而他卻故意掩藏著,究竟是何居心。

他干笑,神色顯得不自在。「沒有、沒有,下官……本官雖是出自平遠侯府,可錢財一物向來不經手,因此阮囊羞澀,就靠本地仕紳救濟,恐怕不能盡如人意。」

段青瓦看了一眼靠在篷壁睡著的牛雙玉,她的一只手還捉著趙冬雷手臂,收錢一事他毫不避諱,認為這事理所當然,當官的不收點孝敬活得了嗎?他不過順應潮流。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記得他是玄武十九年的狀元,進了翰林院,是最被看好的首輔繼任人選。

「你不知道京城這些年亂得很嗎?我們平遠侯府誰也不幫,中立派,在祖父的安排下,大多的子弟都外任了。」人不在京中就不會受到牽連,也不會有人打著同舟共濟的念頭要錢。

段青瓦是平遠侯府的大房嫡長孫,那房就他一名嫡子,余下三名庶子,他爹擔心那些不安分的人借故成群結黨,因此二話不說同意祖父的做法,一放就是幾百里外的北邊小縣,快馬來回也要半個月之久。

但他不怨,家里長輩也是為了要保全他,奪嫡這種事動輒抄家滅族,他走遠一點好保存段家血脈,若有哪個不肖子弟被兜了進去,風聲傳到清江縣他也早就走了,不等京里來人拘提,一窩給端了。

聞言,趙冬雷靜默了一會。「這世上沒有所謂的中立,不選邊站有時死得更快。」

因為平遠侯府有錢,兩座玉礦、一座銅山、田地上萬頃,所娶的媳婦個個大有來頭,十里紅妝,他們擁有別人最想要的東西——

銀子。

「難道你想……」他心頭微驚。

「勿做猜測,我還沒有造反的本事。」只是皇上活太長了,該讓位給底下的人,免得每一位繼任者都野心勃勃。

皇上即位時已經四十多,他的兒子們多數也成年,因此他總是擔心他們覬覦他的帝位、想著怎麼弄死他,所以他先一步壓制他們,不給實權,只以虛位吊著。

但是他年歲漸長,開始感覺到體力不如從前,長命百歲是每一個當皇帝的希望,他也怕死,看到正值壯年的兒子們會心生不滿,認為他們不安好心,在他面前炫耀自個兒年輕力壯。

「咦?誰要造反……」打了個盹的牛雙玉因拉閘的聲音而被吵醒,她揉揉眼楮,看著篷舟劃出小湖,進入外面的水道,仿門的拉閘在小舟通過後又放下。

「沒事,你再眯一會,等到了河面我再喊你。」趙冬雷伸出的手停頓了一下,而後模上她凌亂的發絲輕撫著。

「不了,再睡下去就不想醒了,睡睡醒醒明兒一早會頭痛。」她的睡眠一向一覺到天明,若是中途醒來,睡比不睡更累,全身筋骨好像移位似的,拉都拉不直。

「不然看看月吧,今晚的月兒又大又圓。」下一次再一塊賞月不知是何時,少了他在身旁,她能依舊如故嗎?

本是無相干的兩個人,卻意外有了交集,她會怨他吧?是他的到來打亂她平靜的田莊生活,他想她會罵上幾句然後將他徹底遺忘,這小泵娘很現實的,從不為不值得的事或人停留,她總是往前看。

「十五的月的確很圓,可是好冷喔!誰會在這種鬼天氣出外賞月,那人肯定有病。」牛雙玉搓了搓發寒的手臂,正月的天兒尚未回暖,河面上還有些浮冰呢。

肯定有病的段青瓦打了個噴嚏,以指揉揉發癢的鼻頭,他在京城的時候就常干這種事,和三五好友上山踏青、寺廟里說禪、荷花池里采藕、舉杯與明月共飲,一抒詩性。

趙冬雷輕笑著抬手。「過來。」

「可是你的傷……」她擔憂地望著他已止血的傷處。

「不打緊,上次次那麼重的傷都熬過了,腦袋破個洞,小事一件。」他說得不痛不癢,不以為然。

「頭都破了還小事一件,要是細菌感染……呃,我是說髒東西跑進去腦里,你想哭都來不及。」腦部構造十分細致,即使現代醫學也無法完全解析。

「雙玉。」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他表情有古怪。

「沒什麼,只是沒喊過你,想喊喊看。」雙玉很好听,玉要成雙才有福澤。

「趙冬雷,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她覺得他怪怪的,今兒個話特別多,而且是他平日會讖識。

「以你的聰慧,有什麼能瞞得住你。」她不像一般姑娘家,敏銳度之高,把她往軍營一放,說不定還能帶兵打仗。

說的也是,她庸人自擾了。「大人,麻煩把小舟劃到岸邊,我們走回去就好,你還得回去處理城里大火。」

「他的傷不用看大夫嗎?」傷著了可不得了。

「我們村子里有大夫,醫術還算不錯。」大夫便是路上給趙冬雷治傷的那一位,為人孤僻又不講理,但因傷口縫合一事反而與牛家走得很近。

「那好,小心走,夜路多險。」段青瓦那一句「夜路多險」是說給另一個人听,暗示他將來要走的路不好走。

「好。」

看似牛雙玉挽著受傷的趙冬雷,事實上是趙冬雷趁為數不多的機會握住她的手,他頭一回有舍不得放開的牽掛,想把她帶走,讓她不用為銀子煩心,坐享富貴。

但他不能,他要做的事太危險了,一不小心身敗名裂,萬劫不復,身邊的人都得跟著他陪葬。

放手不是為了別離,而是等待下一次的重逢。

「公子,他真的是逍……」撐篙的船夫一抬頭,目露精銳眸光,兩邊顴骨高高突出。「噓!莫言,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曉得他是誰,諸事莫管,家中長輩只想我活下去,若京中十年內有變,大局底定,我們還是能回京的。」他寧可共死,不願獨生,偏偏家里人不成全。

還是隨波逐流吧。

「是的,公子。」船夫手上的長篙一撐,小舟緩緩飄向河心,猶如一片落葉。

「唉,城里的那場火還真是傷神,不知燒完了沒,我這大人頭要疼了。」怎麼就不能風平浪靜呢。

一輪明月高掛天際,點點繁星相伴。

風起時,微涼。

段青瓦望著不語的月娘,苦笑想起哭著送走他的親娘,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才能再聚首。心,有點痛了。

夜了,蟲鳴蛙叫,時日到了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春暖花開,到了繁殖的季節。

牛家的小山豬長大了,又生了一窩小山豬,豬圈不夠用又增蓋了一間,原本幾只兔子經過幾次的繁殖已有數十只,山雞和家雞已經沒兩樣,全混在一起養,三代小雞孵化了。

牛家多了三畝田,十畝水田都插上秧,人家田里的水稻才冒出一點芽,他們已經油綠綠一片,有小腿高了。

耕牛哞哞叫,平添幾許農村趣味。

但是白日的熱鬧到了夜里全都沉寂了,小山豬窩在母豬肚皮旁, 嚕 嚕的打 ,雞和兔子縮著脖子睡在自己巢里,就連新來的牛哥哥也躺在稻草上,雙眼閉合。

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一道掠空而過的黑影踩在屋瓦上,月光照亮他的一舉一動,無所遁形,幾乎無人發現他的存在,除了……

「進來。」

听到熟悉的清冷嗓音,一身黑衣的男人感動得快要落下淚。

「是。」

黑影由一扇半開的窗鑽進,一見站在簡陋床邊的男子,雙膝立即落地,重重三叩首。

「不怪你,你盡力了。」別人的有心算計怎麼也逃不過,他也沒料到那人真想殺他,還縱容他人對他下手。

「主子,屬下無能,讓你受罪了。」黑衣人的額頭流下兩行鮮血,眼中滿是自責。

「你們找了很久吧。」是他自己大意中了人家的圈套,最後跳水逃生,以求一線生機。「是的,主子,我們從滄瀾江一帶往下找了七百里,又遍尋附近的山區、民房、鄉間小徑,就怕你被誰救了,一時傷重無法動彈才遲遲未現身。」他們不放棄一絲可能性,搜尋每一個角落。

「我本來差點就成了一具尸體。」如果不是那愛屯糧的小泵娘,他早就生蛆長蟲,白骨外露了。

黑衣人渾身一凜。「不會的,主子鴻福齊天,有神佛護體,山魈邪魔不敢近身,你會壽比老仙翁。」

「玄風,你辛苦了。」看他都了。

一句你瘦了,暗衛首領伍玄風頓時感到肩上的重擔變輕了。「不辛苦,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京城那邊的情況如何?」很多事他必須重新安排,不該留的人就送他們一程,一旦叛主就不用心軟,冷冽的黑陣中閃過一絲厲色。

「誠主和周王仍斗得厲害,陳郡王暗扯後腿,七皇子、九皇子隔岸觀火,伺機而動。」其他皇室宗親仍在觀察中。

誠王是皇後嫡出,昔日為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立儲的一個,今年三十六歲了;周王乃淑妃之子,已有三十二,為五皇子;陳郡王二十八歲,排行第六,儀婕妤所出。

大皇子早亡,不到二十歲,二皇子在封王前無故暴斃,凡是年過二十五的皇子,當今皇上都會親自下旨賜封,而余下的皇子則未及弱冠,或是生母地位太低,故而以皇子稱之,未封王賜地。

皇上已五十有八,快六十了,在本朝已是高壽,雖然不能與先帝相提並論,可他龍體康泰,誰知道還會活多久。

然而希望他長壽的人並不多,包括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等,等他何時賓天,空出皇位。其中斗到眾所皆知的便是老三誠王和老五周王,他們一是嫡子,一是母妃的娘家勢力大,淑妃出身武將世家,她的叔伯兄弟手中都有兵,若要爭起來不一定落敗。

而陳郡王是個揀漏的,哪里有好處就往哪里鑽營,他不見得對皇位有興趣,但爭爭看也吃虧不到哪去,機會均等。

七皇子為人陰險,善在背後放冷箭;九皇子狡猾,喜歡從中掮動,攬渾清水,讓人冷不防吃上暗虧。

皇位只有一個,個個眼紅得很,各憑本事爭奪,但是逍遙王越君翎的存在令此事困難重重,因為據說他手中握有先帝的遺旨,當玄武帝,也就是當今皇上駕崩後,他將會是下一任皇位繼承人。

所以非除不可。

「老十呢?」十皇子和他走得最近,有謀略,但不夠心狠,沒有爭嫡的野心,生母賢妃和他一樣容易心軟。

「他不相信你死了,跟著趙將軍跋山涉水的找你,一有你生還的消息傳來,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來見你,但你說過不要打草驚蛇,他們才忍著按兵不動等你回京。」尤其是趙將軍,他听聞將軍未死時哭得震耳欲聾,府中之人紛紛走避。

「這老十呀,太直性了,也不怕觸犯了他父皇。」皇上一向不喜他的皇子與他這個小皇叔過從甚密,總認為他們會密謀害他。

伍玄風失笑。「主子,十皇子還比你大兩歲,你一副「老人家」的口吻好嗎?」

「論輩不論歲,他再大也得喊我一聲皇叔。」誠王、周王的孩子也沒比他小幾歲,見面還是得喊皇叔公。

「是,屬下僭越了。」皇上和主子的年歲差距甚大,說是兄弟,卻似祖孫,主子比皇上更肖似先帝。

趙冬雷……不,應該是越君翎,伍玄風口中的趙將軍才是真正的趙冬雷,如今面色冷肅的男子,正是人人為之忌憚的逍遙王越君翎。「玄風,我要你帶的東西帶來了嗎?」

「是的,主子,帶來了。」伍玄風從懷中取來小葉紫檀木扁盒,盒上雕刻著無人識得的古文字。

眼神略沉的越君翎以指輕撫盒面細紋,似是懷念,又似不舍。「我去去就來,一會兒啟程回京。」

「是。」

伍玄風不問主子要做什麼,他只是靜靜的等著。

風,飄送著淡淡花香,靠近門口的圍牆邊栽了一棵玉蘭樹,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是幽然吐出芬芳。

出了屋子的越君翎有些遲疑,他在牛雙玉屋前徘徊了一會兒,而後輕輕推開她的房門,就著月光走到她床前。

床上的人兒依舊小小的,眉眼間卻有些長開了,長而微卷的睫羽黑亮亮的,許是未睡熟吧,一顫一顫地宛如蜻蜓翅膀,短暫的停歇是為了振翅高飛,在原野里,在蘆葦上,在江邊水面。

小扁豆,我要走了,你可知曉?

你說不要道別,最好不辭而別,你討厭矯情的送別。

但是愛逞強的小泵娘呀!我知道你心里是舍不得的,你怕會當場哭出來,而你不想讓人看見,所以我不為難你,決定走得靜悄悄。

不過,小扁豆,你真的很扁,多吃點吧,希望有一天再相見時,你會變成我所不認識的大姑娘。

越君翎的嘴角上揚,看似在笑,眼底卻有濃濃的離愁和難舍,他伸手撫弄散在枕畔的柔軟青絲,心口微微抽痛著。

今日一別,他還能再見到她嗎?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

悄然地放下手上的小葉紫檀木扁盒,循著原路退出,再為她帶上門。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沒有退路。

抬頭望月,月兒被烏雲遮蔽了一半,像他此時的心情——

陰郁。

「走吧。」不能回頭,即使他再留戀牛家的溫暖,他們給了他一個家,給了他真正的親人,以及……

教他懂得愛人。

「是的,王爺。」伍玄風改口。

牛頭村的村口多了兩匹豐神俊逸的大馬,兩名身形昂然的男子上了馬,一踢馬月復,策馬長奔。

他們一動,身後二十騎隨後跟上,相護在側。

月隱隱,星稀落,東邊魚肚白。

一如往常,牛頭村的寧靜結束在第一道炊煙升起後,早起的老農巡田去,孩子們鬧著要吃飯,大姑娘、小媳婦相偕到溪邊洗衣服,充滿人氣的笑聲流瀉空中。

唯獨牛家小院靜得離奇。

「姊、姊,你有沒有看到冬雷表哥,我一早起來就找不到他,他說他要做一副和他一樣百步穿楊的弓箭給我。」害他期待老半天,結果什麼也沒有。

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里,映著牛雙玉有點過白的小臉,她一言不發的坐著,目光無神地盯著桌上的小葉紫檀木扁盒,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看不出她在做什麼。

就這樣面無表情,好像沒听見別人的說話聲。

「姊,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話,好歹回我一句。」姊姊的表情有點怪,感覺好像快哭了。

「小豐,你餓了吧,姊姊珞個餅給你吃。」牛雙玉失魂落魄的起身,語氣沒有高低起伏,慢步走向灶房。

牛豐玉模模扁平的肚皮。「姊姊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件事,是餓了,你多烙幾塊餅,一會兒我拿給二哥和冬雷表哥吃,你多加點小蔥,他們可愛吃了。」

牛家老大前兩天就前往縣城,準備這次的應試,他和人合租一個小院子,打算等揭榜後再回村。

因此牛家小院只剩牛雙玉、牛鴻玉、牛豐玉三人。

「誰是冬雷表哥,我們家有這個人嗎?」她直接將人給否定,臉上沒有半絲情緒或喜樂。

牛豐玉當她在開玩笑,拾起灶台旁的黃瓜就口一咬。「姊,冬雷表哥又叫你小扁豆哦,你惱他說話太實在。」

一說完,他自以為風趣的哈哈大笑。

「沒有這個人,誰是冬雷表哥。」她加水揉面,將切碎的小蔥揉進面里,打了顆蛋將面 揉句。

看她只做了三個人的分量,牛豐玉突然感覺不對勁,吃了一半的黃瓜也不嚼了。「二哥、二哥,你快來,姊姊好像出事了,你趕快來瞧瞧……」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牛鴻玉一臉緊張地跑來,腦門上還有汗。

「你看姊姊,她居然說家里沒有冬雷表哥耶。」這不是太奇怪了嗎?他們昨兒個還一起吃飯,吃炒栗子當零嘴呢。

咦?的確沒看見冬雷表哥,難道他一早上山打獵了?「妹妹,冬雷表哥說話是直接了些,但看在他沒惡意的分上,你不要太計較,凡事多忍讓,都是一家人……」

「沒有冬雷表哥,他走了。」牛雙玉啪地將餅甩在鍋底,兩邊煎黃,盛盤,再啪地甩一塊,壓扁……

牛鴻玉一怔。「他走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趙冬雷,他想起自己是誰,走了。」就這麼簡單。

「啊!」原來如此。

珞完三張餅後,牛雙玉又切了韭黃,打了蛋做了蛋花湯,她拿起一張烙餅往外走。「我出去走走。」

看著妹妹若無其事的出門,越想越不放心的牛鴻玉悄悄跟在她後頭,看她一個人走向無人的溪邊,挑了塊大石頭坐下,默默撕著烙餅往嘴里塞,小嘴一動一動的嚼著。

見她吃了東西,他才安心的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忽然听見細細的抽泣聲,回頭一看,妹妹臉上已爬滿淚水,她一邊哭,一邊吃著珞餅。

頓時,他心里好難受,眼眶也跟著泛紅。

冬雷表哥本來就不姓牛,他只是失憶了,暫時忘記了自己是誰,等有一天想起來,自是要回家去。

妹妹別難過,哥哥陪著你,別哭喔……

溪邊的風有點冷,但冷不過人心,吃完烙餅的牛雙玉以手背抹淚,站起身準備回家,回頭就看見自家二哥。

「二哥,回家吧。」她牽起兄長的手。

「好,回家。」他笑了,但心底卻沉得有如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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