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油布都披好,林月光已全身狼狽,她擦了擦汗,然後慢吞吞的走到屋檐下,對著林民山滿臉皺紋,流露心疼愧疚的表情,給了大大的桀笑。
「阿公,我好了,你快坐下來,我給你做晚餐,然後我就去打工了!」扶著弱的老人,將他扶進小屋內。
這是個老社區,都是三十年以上屋齡的老公寓,因在山坡地,不在都更的範圍里,房價始終上不去。
房價上不去,人口就外流,漸漸變成一個人口老化的社區,許多負擔不起北市昂貴租金和房價的,就會選擇住在這個社區。
這里的環境一點都不好,林民山住在一個角間搭建出來的鐵皮屋,冬冷夏熱,鐵皮屋里只有一張桌椅、一張床,老式的馬桶因為不通的水管散發出嗆人的氣味,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門口正對面就是一個小型的公園,有許多空地,可以堆放回收物。
林民山出院之後回家,林月光看見他住在這樣的地方心酸難忍,想要接他到自己的小窩,但老人家固執,堅持不走,因為這里他僅需負擔水電費,房租費用因為房東一家心善,未收取分文,能省則省,林民山執意要住在這里。
「別每天都來,你上學地方離那麼遠,太累了。」林民山坐在椅子上,看著長大的孫女為他忙進忙出,很是心酸。
不過養了她幾年,她便這樣為自己付出……不應該多看這孩子幾眼的,這樣連累她……
林民山心疼又愧疚,但也因為林月光還記得自己,孝順照顧自己而暗暗喜悅著,獨居久了,說不想要有人陪是騙人的……
「我不會累,阿公你不要小看我。」林月光笑嘻嘻地,手里不斷忙著。
林月光處理著自己帶來的食材,在腦中思索著要做什麼好吃又營養的。
洗腎,這是很常听見的名詞,但卻不明白是怎樣的病癥。
林月光在林民山住院期間,跑醫院、跑各機關單位,處理他積欠的健保及醫藥費用,花光了她下學期預存的學雜費,但她毫不在意,她與醫師、護理師深談後,這才明白洗腎有多麼嚴重。
那是不可逆的重癥,生活形態會大受改變,阿公收入不穩定,靠拾荒維生,洗腎一周三次,一次得花掉四小時的時間,洗掉血液中所有好的、不好的物質,洗腎完之後體力會大衰,營養品又貴,阿公負擔不起,飲食方面要控制,一天的喝水量也有限,只能喝八百PC.……
可是阿公需要靠體力拾荒,常常在外頭跑一天,正是需要補充水分和鹽分,哪有可能好好控制?
而且老人家習慣的飲食方式,沒有攝取足夠的營養,所以阿公很很,得不成人形。
她也從醫師的口中得知,阿公病得很重,病入膏肓了,沒有多久時日可以活。
為了阿公可能不久人世一事,她偷偷哭了好幾次,但在老人家面前,又是開心的模樣。
也是知道自己病重,阿公一開始不願認她,在醫院吵著說她認錯人了,他不是她的阿公,是柏希學長的一句話,才讓他不再趕她。
「月光為了您病重哭了,為您花光所有的錢,您老人家忍心不認她?別說什麼拖累不拖累的了,她都不怕累,您怕什麼?要留下遺憾嗎?」
想到閔柏希,林月光忍不住停下手邊切牛肉的動作,被她拒絕交往,知道她的身世後,他仍一直陪在她身旁。
阿公住院,她去醫院陪伴,他也會來,總是不發一語地在旁邊,但阿公要上廁所什麼的,需要男生力量的時候,他都會自動來搭把手,還有阿公出院,還是他開車送他們祖孫回這里,之後一周三次的洗腎,他也都早早開車過來接送,有時她因為早上要上課無法陪同,他也會代她接送阿公去醫院。
林月光把視線望向門口,對面公園就有個停車格,他向來把車停在那里……明明沒有要跟他在一起,卻下意識的期待他的出現,她覺得自己很卑鄙。
明明沒有跟他交往,卻又期待看見他,她很清楚自己沒有辦法把他當成普通朋友對待,他們……真的不該再見面的。
「月月,你啊,有沒有怨過阿公?」看著林月光下意識地看向外頭停車格,林民山好歹也活了七十年,知道年輕人戀愛嘛。
林月光收回視線,看著突然開口的老人家,露出一臉不解的神情。「怨阿公什麼呀?」
「怨我撿了你回家養,偷偷的……」林民山自覺汗顏。
當時,他們老夫妻失去了早逝兒子唯一的女兒,老妻崩潰了,再也無法振作,精神恍恍惚惚的。
許是老天垂憐吧,一個台風來襲的前夕,在他們山上的果園听見小孩的哭聲,一連哭了兩天,那哭聲消散在雨里,幾乎都要听不見。
他動了惻隱之心,上山去尋,就在一間廢棄的小屋,找到了哭到睡著,餓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小女孩,她全身發冷,還發著高燒。
本是要報警送醫,但他崩潰瘋癲的老妻像突然活了過來,抱著小女孩說是月兒回來了,不允許他報警,更不願帶去醫院,因為就是醫院吃掉了老妻最心愛的小孫女。
幸好,小女孩的高燒在老妻衣不解帶的照顧下退了,小女孩也特別黏著老妻,因此填補了兩個老人心中的破洞,他也就決定……不報警了,就偷偷的養著吧。
讓這個不知道是誰家走失的孩子,頂了他們孫女的名字。
「如果我們不存私心,說不定你早就找到自己的父母……」不用留在他這個沒有用的老人身邊。
「也許是我的父母不要我啊,我那時候很小,小到我不知道我的爸媽是誰,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是誰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個屋子里,而且阿公和阿嬤很疼我,我就是你們的孫女。」林月光不怨他,真的不怨,因為在她記憶中,阿公阿嬤很疼她。
一開始,她連下雨聲都會怕,大概是因為一個人在那個黑黑的小屋里待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關系,因此一到下雨天,她就大爆哭,尤其是晚上。
是阿嬤耐心的抱著她、拍她的背,還會背著她在他們小小的屋子里走動,哼著歌哄她。
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被遺棄了,卻遇到了疼愛她的人。
听著林月光的話,老人的唇動了動,幾欲張口,像是經過了天人交戰,而後長長嘆口氣。
「月月,有個東西要給你。」
林民山彎身,在簡陋的木板床下,拿出一個有點年代的餅干盒。
餅干盒上蒙了一層灰,足見這東西很久都沒有被拿出來,老人吹了吹上頭的灰塵,打開了餅干盒。
里頭是些老照片,有林民山年輕的時候,曾經,他也是個擁有偌大山坡地,
有一大片果園的人,直到一次大雨後的土石流,毀掉他即將收成的果圔,賠了數百萬……
有他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也有兒子成長的照片,還有他那個早逝的親生孫女兒,當然也有後來到他們老夫妻身邊幾年的小月光……
沒有去拿那些照片,林民山拾起一個用黃色信封包起來的東西,模起來鼓鼓的,他將那東西遞給了林月光。
「這是什麼?」林月光狐疑,模著那信封袋,里頭裝著個硬硬的東西,像是石頭。
「撿到你的時候,你手上就緊緊握著這個。」林民山嘆道。
第一次听說這件事情,林月光愣了愣,覺得不真實的看著手中的東西。
雙手和自己的大腦意識剝離,她腦袋放空,手卻打開了被封得緊緊的牛皮紙袋。
里頭是一只缺了角的玉,晶瑩剔透,沒有太多的雜質,淡淡的綠色看得出這是一塊價值不菲的玉。
冰種什麼之類的吧,上頭還以篆體刻了一個字——玥。
「一個不過兩歲的孩子,身上有這麼貴重的玉……」那應該是很受寵的孩子,又出身在富裕的家庭,才能擁有這樣的東西。「你不像是被遺棄的,比較像是被拐走的。」
林月光不懂玉,也不懂珠寶,但即使她不懂也看得出來,手中這小小的,不過姆指大小的玉,價值不菲。
握著這個可能讓她找到親生父母的玉,她更心痛了。
「阿公……你留著這東西這麼久,為什麼不賣掉呢?為我保管的嗎?」
阿公再怎麼苦,怎麼窮,都沒有想到要把它賣了,這讓林月光很心酸。
「你阿嬤倒下那時,我賣掉串著玉的K金鏈子已經很對不起你了,玉不能再賣了。」林民山誠實以告,羞愧萬分。「你要收好,有機會看能不能順著玉找到你的家人……找到家人,你就不用自卑,那個叫柏希的男孩子,你就能跟他在一起……」
「阿公……」
祖孫兩人相視淚眼汪汪,連外頭停了輛車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