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日後。
因為隨岐陰衛使而來的女官不堪旅途奔波,身體微恙,而不得進入大殿呈獻貢禮,于是禮部請求瑯夜指派兩名侍女于翌日隨衛使登殿,所以此時浥玉與靘水才會站在大殿外,跟此次護運貢鹽來到大盛的貢使朱信等人等待皇帝宣見。
「宣——岐陰貢使覲見——」大殿太監宣進。
朱信听宣後先行在前,手執禮冊的二副使次之,再來則是浥玉及靘水殿後,她們各捧著一只雕飾蒼鷹圖紋的紅漆翻耳盤,襯以綴珠青緞的翻耳盤上,以貢鹽堆積成一座小山,行走間鹽粒晶瑩閃爍,猶似晶砂,很是美麗。
一行人由左門入殿,行經文武官員站列兩側的走道上,莊重來至御前。
等待冗長的朝見儀式及由朱信代表岐陰向皇帝見禮過後,大盛儀臣才上前接過浥玉及靘水手捧象征此次進貢的五車飴鹽的紅漆翻耳盤。
此時,皇帝溫潤的嗓音輕揚,因著大殿巧妙的回音效果而響徹殿上。
「岐陰飴鹽價比珠玉,諸國皆視為珍品,此番岐陰太女不遠千里遣使貢此佳禮,朕甚感歡喜。據悉岐陰王久病未愈,朕不舍瑯美人懸念,特著淳王替朕精挑醫補之物贈予岐陰王……」皇帝話聲漸杳,以眼神示意淳王接話。
在大殿之上,就算是皇帝御準底下眾人抬首,但實際上眾人也需斂首垂目,不得大膽四下張望,因此浥玉只能低垂著頭,于心中猜想殿上動靜。
尚不曾見過皇帝是何長相,饒是心靜如水的〉邑玉也難免好奇,畢竟皇帝是瑯夜的未來依靠……
此時,一道韻低沉緩的嗓音接在皇帝之後續道︰「是,臣奉皇上之命,已備妥對于調養補身大好之藥材,待朱貢使回返岐陰便可呈予岐陰王調補,以期岐陰王早日康健,以消皇上及瑯美人牽掛憂心。」
接在皇帝之後開口的自當是淳王,雖然淳王言詞間並未對準備的藥材多有著墨,但既然是大盛皇帝御賜,想必是世間難得的醫補聖品,朱信連忙揖身言謝,渾然不知身後的浥玉正處于何種驚愕之中。
乍聞淳王聲音的浥玉剎然一窒,茫然間,如何還能顧得是否御前失儀?
循聲望向殿上,只見一名身形高偉,面容冷峻陰郁的紫袍男人站在御階之下,距離最近皇帝之處。這是她,初次見到大盛權勢僅次于皇帝一人之下的首親王,淳王,宇文日正的廬山真面目。
待她定楮看清楚後,卻猶如五雷轟頂般錯愕,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他也並沒有正面向她,但眼前那個男人就算是燒化成灰,她也該認得呀——
他與記憶中那個颯然年少的瀟灑身影更為高壯了些,俊美的容顏也增添了成熟,染上了風霜……但,那個青年名叫文立影,是商賈之子,而不該是尊貴的大盛親王宇文日正!
就在浥玉愣然直視著他,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之時,宇文日正察覺到了一道大膽而無視大殿禮儀的放肆目光。他不動聲色的移轉視線,不意,撞進了一雙漾滿了驚愕的輕煙水眸之中——
苦苦尋覓多年而不知其蹤的心愛之人,竟如此突然而無預警的出現在他面前,饒是他,也無法立時反應過來。
分立兩端的人,相對凝望……
原以為除了瑯夜之外,這個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激起她心中波瀾,卻是直到此刻方知她竟是高估了自己。
她與他,此生本該再無相見之日,怎能料到有一日他們竟會在大盛宮中重逢!
而他既是親王,那麼當年那個美艷冷血的少女,以及滿臉親和笑意卻眼透寒光的俊美少年,他們又各自是什麼身分?如今人在何處?
她沒有多余的心思能分給一別十一年的愛人,重逢對她來說暈無喜悅,只有恐懼,多年以來隱匿于夢魘中凌遲她靈魂的恐懼,竟就在這一刻再次成為現實。
止不住顫抖的浥玉,腦中一片混亂和對他真實身分的驚愕,忽然,一抹帶著微涼濕意的柔軟搭上了她的手腕,輕輕的扯了扯她。
被嚇得猛然一顫的同時,她意會到那是靘水的手。
察覺有異的靘水偷偷看了眼浥玉,不知浥玉何以如此直視殿上,也不敢探究浥玉的目光到底落向何處,所以並不知道大殿之上的淳王也有異狀,只是滿殿文武也低眉斂首而末有人發覺有異而已。
靘水心驚之余,只能鼓起勇氣以最小的動作伸手,試圖在還未引起他人注意前,提醒浥玉已于御前失儀。
靘水因緊張而濕涼的手稍微喚回了浥玉的理智,雖然沖擊無法消退平息,也根本厘不清思緒,但她也只能先強迫自己斂睫掩住眸中驚惶,再度垂首靜立。
但恐懼讓她止不住冷汗涔涔。對,是恐懼呀,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曾經深愛的男人,她卻只能感到恐懼而再無其它,是多麼的可悲……
他是皇家之人,那麼當年威脅逼迫她的少女身分也必然高貴,只是不知為何沒有如其所言嫁給他,又為何沒能助他承繼家業(現在她已明白那所謂的家業應該是指繼任皇位)?
還有那個本與少女意欲殺她而後快,卻及時在最後一刻阻止少女殺她,反而協助她與瑯夕派來接她的岐陰護衛取得聯系,讓她得以保住性命而離開的少年又會是……倏地,浥玉的頭皮發麻,惡寒從背脊深處竄出,她腦海中閃過方才抬頭尋看那人時草率掠過龍椅的一眼。
那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其容顏竟也並不全然陌生呀!那個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的少年……正是當今的大盛皇帝,宇文無濤……嗎?
詭議而近乎荒誕的現況讓浥玉向來清明的腦子糊成一團,之所以還能站著,不知是因太過驚恐,還是因為沖擊太過。
浥玉渾渾噩噩的,隱約中听到朱信謝恩後,皇帝似乎詢問了些有關岐陰邊防的軍事問題,她沒敢再抬頭,自欺的希望此時僅是惡夢一場。
獻貢結束後,她木然的跟隨朱信等人謝恩,退出大殿,領著獲準向公主請安以及探視親妹的朱信來到煙秋閣。
浥玉表面行止看似如常,卻只是依賴著本能行事而已……
看來,前些日子那惱人的雨、煩人的花,是在預告她的出現?
唐寒星……不,是浥玉……
只消一眼,他便認出了她,畢竟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刻劃下太多的痕跡,輕勻脂粉的桃花玉面甚至可說更勝當年。
唯一不再熟悉的,是她那雙明媚水眸中的情緒——她眼里,滿盈如同見鬼般的驚嚇、錯愕,卻是完全沒有半分屬于久別重逢的喜悅之色。
尋覓多年的愛人就在面前,他竟能忍住沒沖上前將她狠狠抱入懷中,除了拜這些年來練就的深沉假象已經成為了真實的習性外,就是因為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清楚的告訴了他,心心念念不忘舊情的人,只有他!
她的長相沒有一點屬于岐陰人的特征,因為不知道她有岐陰血統,而從沒想過她會有離開大盛的可能,也許就是他派出的人始終找不到她的原因。
家道中落的孤女是她與他相遇時的說詞,現在想來當年他與她都沒誠實以對,各自有所隱瞞,那麼他們之間的感情又算什麼?
他的愛是如此堅定而執著,但她呢?當年離開他的理由會是什麼?
她的恐懼,只能讓他往最為不堪的可能去猜想……看著四周被他砸毀的擺設殘骸,宇文日正不知該要去把她抓至面前仔細審問她,或是該順從渴望狠狠的把她擁入懷中、傾訴多年思念才好。
近情情怯,正是他現在心情的最佳寫照,旁人只識得他為當今皇上謀定朝堂、肅清權臣、殺伐決斷的一面,卻是不知他骨子里其貫是個在感情面則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無用男人。
宇文日正思緒紛亂,試圖靜下心來卻只覺煩躁感更形加重。
在靜悄無聲之中閉目靜坐許久,仍是控制不了內心里不斷沖撞著的激動,突然思念起烈酒熱辣的滋味,于是決定自己受夠了這無解又惱人的情緒。
他重重的抹了把臉,不顧拉扯發絲的疼痛,胡亂拆下發冠擲地,粗魯的拉松襟口,將無處可發泄的情緒發泄在自己身上,現下他能做到的,至少是不再抗拒心中另一個沖動。
「徐青書,命人取酒來!」在還沒有想清楚該怎麼面對她之前,他迫切需要轉移心思……
一早,後宮帝妾中地位僅次于皇後的貞夫人差人來邀請瑯夜一道用午膳。
因為貞夫人向來待人和善,又時有往來,所以瑯夜及浥玉並不覺得此邀約有異,于是準時赴約。
沒想到竟于席間見到了于禮不該出現的人——皇帝,宇文無濤。
能在帝妾宮中端坐的男人當不作第二人想,是以就算瑯夜不識皇帝,也不可能錯認,這是瑯夜第一次見到自己名羲上的夫君。
皇帝面如冠玉、器宇軒昂,當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俊美男子,但依照宮規,瑯夜還不到與皇帝見面的年紀,因此瑯夜本因訝異欲立刻退出,卻被貞夫人所阻,再看皇帝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跟著她一塊兒來的浥玉也面容冷靜,最後只能留了下來。
席間有貞夫人的宮侍及皇帝的隨監伺候,待瑯夜入座後,浥玉便退至屏門後侍立,心緒雖然難安,但已不像大殿那日來得驚惶無措。
大殿之日的第二天夜里,浥玉便收到了來自皇帝的警告……是以她只能以靜制動,見機行事以保全己身及近身之人,今日陪同瑯夜赴貞夫人處,不意見到皇帝,自也不敢表露絲毫情緒。
席間貞夫人殷勤布菜、笑語如珠,皇帝也是親切和善、笑容可掬,讓原本緊張的瑯夜漸漸放松,不再戰戰兢兢。
瑯夜畢竟還是個孩子,隨侍而來的浥玉卻沒辦法放松分毫,盡避她不需在席間布菜,只是站在層門之後侍立,心中也是萬般煎熬。
她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麼、用意為何,一顆心像是吊在半空中搖呀晃似的。
一頓午膳用下來,倒也算是氣氛融洽,用完膳後瑯夜本欲返回煙秋閣,貞夫人卻又開口要她一塊兒陪伴皇帝到重瑤湖畔練會兒字,說是想讓瑯夜欣賞重瑤湖臨夏才得一見的午時氤氳奇景。
無法推辭之下,瑯夜只好伴隨御駕移往重瑤湖。
大中午的,皇帝說要練字,那便練吧,左右她也閑來無事,年歲大了她許多的皇帝待她和善可親,並未讓她感覺害怕,且貞夫人也在,總還算是自在。
再說雖然還未正式侍寢,但皇帝既已是她名義上的夫君,自然是皇帝想要如何,她便只能依順,才合乎身為帝妾的本分。可是,瞧瞧眼前這番光景……恐怕皇帝根本是別有居心吧?
就算瑯夜再單純、再不解男女之事,至此算是有了幾分遲來的明白,隱約曉得了貞夫人的邀約及皇帝的出現到底是為了什麼,否則怎會接連發生不合理之事方才他們一行不過剛踏入位于重瑤湖畔的曉風亭,皇帝便突然說腰間系著的先帝親賜的鯤鵬信佩不知去向。
貞夫人一听可緊張了,也顧不得正與她說著話,風風火火的便卷出了涼亭,領著一幫隨侍沿著來時路去替皇帝尋找信佩去了。
貞夫人動作快得讓瑯夜來不及反應,只好硬著頭皮站在原處干笑。
正當瑯夜不知所措時,宇文無濤笑意藹藹的向她道︰「瑯美人且隨意坐,翎兒一會兒尋著了信佩就會回來了。」
「是。」皇帝都開口了,瑯夜只好打消本欲借口幫忙尋信佩為由,躲避與皇帝獨處的想法,找了個距離皇帝最遠的一處坐了下來。
心中卻想這皇帝對貞夫人尋物的本事可真有信心呀,怎地如此確信那枚信佩尋得回來?而那麼多人跟前擁後的,從皇帝身上掉下個偌大的佩飾竟無人察覺?
不管瑯夜怎麼想都覺皇帝這信佩掉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