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桌子的壽司,五顏六色,漂亮得讓人食指大動。
張看護很有眼色,蔣默安一出現,就到病房外頭去等,對她而言,這次的看護工作相當輕松。
「先喝一點魚湯,再吃壽司。」
學生時期她就喜歡壽司,她的一日三餐經常由超商的壽司包辦。
把魚湯遞給她,蔣默安看她皺著眉頭把魚湯喝光,失笑。
特特剛放下碗,他便把一碟挑掉骨頭的魚肉端到她面前,見她滿臉的抗拒,他鼓吹著,「這是蔓姨的愛心。」
呼……特特用力吐氣,嫌棄嘴里吐出來的氣息,有燻人的魚腥昧。「最後一碗,剩下的不踫了。」
「好。」他沒有異議,等她把魚肉吃光,接過她的碗,把剩下的魚湯和肉盛到碗里,慢慢挑揀干淨。
「你喜歡吃魚?」看他吃得那麼干淨,特特忍不住問。
她還記得,魚是他們共同的拒絕名單,是口味轉變,或者「那位」讓他改變飲食習慣?說到底,心還是微酸,本以為可以放下的,可是走到他面前,卻恍然發現,哪有這麼簡單?死心眼是一種差勁的習性。
「不喜歡。」他直覺回答。
「不喜歡還吃得這麼干淨?」特特調侃他,做人不必這麼口是心非。
「不想讓蔓姨替你擔心。」
一句話,特特听懂了。
魚吃得干淨,媽媽會開心放心,不會為她擔心……
特特抿唇,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冷到骨子里的人,可他們不曉得,如果願意的話,他是可以體貼到讓人感激涕零的,便是因為這份體貼溫暖,讓她歷經多年,仍舍不得放下。
轉開話題,特特問︰「盧阿姨是壽司店員工嗎?她做的壽司五花八門,各種口味都有。」
「不是,她會做,是因為我喜歡吃。」
盧阿姨是個很有觀察力的管家,她做事謹慎仔細、精益求精,發現他的電腦螢幕是一群跳來跳去的兔子,他的床單窗簾、拖鞋浴巾都是彼得兔系列,隔幾天,家里的陽台上就多了一對迷你兔。
發現他對壽司、炒飯情有獨鐘,便認真地研究各種口味的炒飯和壽司,即使她並不曉得,外賣叫炒飯是為著方便,而壽司……因為那是特特的最愛。
盧阿姨沒有刻意,卻讓「特特痕跡」留在他的生活里。
「騙人,你才不喜歡。」特特直覺反應。
過去他老盯著她手上的御飯團或壽司皺眉頭,說吃這個沒營養。
雖然她也不認為,炒飯比壽司營養到哪里。
那個時候他們好窮,想吃什麼都要想老半天,每次到了月底,經常是兩個人的口袋翻一翻、湊一湊,還湊不到一百塊後,他們便手牽手,走進學校附近那家加湯加面不加錢的牛肉面館。
點一碗面,不敢點小菜,為增加蔬菜量,拼命吃老板附送的免費酸菜,咸得兩個人回家猛喝開水。
「還記得牛肉面店嗎?」蔣默安開口。
特特一愣,他也想到那個?
「記得。」
「我上次回台灣,包五千塊紅包給老板,他認出我,說︰『你是那個常帶女朋友來加湯加面的窮小子?』我招認,告訴他︰『我現在不窮了,回來把面、湯、酸菜錢還給老板。』老板娘笑得都掉眼淚了,還問我們結婚了沒有?」
說完,他靜靜地看著她的反應。
笑容凝在臉上,特特的表情變得僵硬,她望著他,片刻後緩慢回答,「你並不是窮小子,你出身醫生世家,家里有錢的很。」
她終于願意談了?!蔣默安松口氣,他不願意強迫她,他把主動權交到她手上,她願意談,他便願意從頭細說。
「考上大學那天,我就和那個家切割了。」
「切割?」特特不懂。
「我沒有考上醫學院,父母長輩要求我重考,在那個家族里面,不當醫生的就是次等成員,不具身分地位,在家族里非但說不上話,還要承擔鄙夷目光,我的母親個性驕傲,怎能允許自己家里出現家族敗類。」
家族敗類?有這麼嚴重?只因為不當醫生?特特無法理解。
「但我遺傳了我母親的驕傲,只有我看不起人的分,沒有被人看不起的理,所以我收拾行李,拿著報到資料,離家出走。
「從那天起,我開始獨立生活,打工、念書,靠著微薄的薪資和獎學金以及比賽獎金繳房租,同學都以為我熱衷比賽,其實我熱衷的是獎金。」
娓娓道來,他是真窮不是假窮,他不是矯情演戲,他對前途的野心來自于想要證明實力?
見她錯愕,他笑著往下說︰「家里認為我無法堅持太久,說不定一年都撐不過,就會乖乖回家,听從長輩的安排,沒想到我竟然順利畢業,順利找到工作,更沒想到我只留下一個地址,直接飛往異鄉。
「我和母親一樣,都有強烈的控制,控制自己也想控制別人。我離開台灣,等于狠狠地打她一記悶棍,她確定我永遠不會走上醫學這條路了。
「我沒想到她會親自到上海來看我,那是我記憶中,她第一次對某件事情妥協。雖然神情還是倨傲、還是高高在上,但不再是她說了算。
「她允許我在上海工作,她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後回台灣、進入醫院的管理系統。」
「你同意了?」
「你覺得呢?我好不容易從那個家族掙月兌出來,哪肯再回去受控制?但態度模糊是對付我母親最好的方法,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回答再想想。」
特特開始緊張了,如果那個部分是假的,有沒有可能……邱婧珊也是假的?抬眸,她直覺想問。
可是……怎麼會是假?電話里的女人、他的訂婚宴邀請函……她不認為,他那個驕傲的母親會為了欺騙她而大費周章。
他看見她的激動,等著她繼續發問,可是她低下頭,拿起水杯喝水。
唉……還是這麼鴕鳥性格……
蔣默安輕嘆,說好要急事緩辦的,可她閃躲的眼神讓他緩不下。「為什麼不問我,邱婧珊的事?」
特特猛地抬頭,滿眼錯愕,是阿疆告訴他了?
「那個晚上,那通不說話的電話是你打的,對不對?所以你才會發Mail提分手,對不對?特特,你為什麼不面對面向我問清楚?為什麼不質問我,向我要求一個解釋?
「我追回台灣,我告訴自己,必須要把來龍去脈問凊楚,我認為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會在短短兩個月之內就變質,卻沒想到,我會看見你和鄭品疆一起進了婦產科。
「憤怒燒掉我的理智,我跑到酒吧大醉一場,隔天帶著酒精殘留,找到鄭品疆的家,這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在腦袋不凊醒的狀況下跑去談判,結果,沒把事情問清楚,反而讓誤解越結越深。」
「你的意思是……邱婧珊只是個誤會?」
「對。」
「我拿到你們的訂婚喜宴的邀請函。」
「因為邀請函,讓你全然相信我母親所言?」
「不該相信嗎?」
點頭,他連嘆好幾口氣,緩聲道︰「邱婧珊是同性戀,她喜歡的是女人。」
「她和我一樣,出生在上流社會,只不過沒像我們家這麼變態,人人都需要當醫生。她和她父親是醫生,她母親是會計公司負責人,她的哥哥在國外念書,當時她妹妹正勇闖演藝圈,你可能听過她的名字,邱秋,某個知名團體的主唱。
「我在高中時期的某場家族聚會中認識她,她對我的評語是——你是你們家最不畸型的。我的反應很冷,回答——你卻是婚姻市場上的畸型。
「她很驚訝我居然一眼就看出她是同性戀,我也訝異,她竟然連辯駁都沒有,直接承認。我曉得她的性向,她知道我對當醫生不感興趣,我們抓住彼此的秘密,互成盟友。
「我的性格冷僻,對親戚、對父母親的朋友都不感興趣,說穿了,就是家族的邊緣人,他們見我還能和邱婧珊說上幾句,我爸媽和她爸媽開始出現旺盛想象力,剛好那時她在上海醫學院念書,我在上海工作。她需要一個男朋友做掩護,好順利和女友同居,而我正在事業上沖刺,沒有精力應付爸媽不時發送的麻煩。
「商議之後,我們印了張訂婚喜宴邀請函,向兩家長輩宣布,我們已經訂婚,並以工作、功課繁忙為理由,不回台灣辦喜宴。我搬進邱婧珊家里給她買的公寓,彼此的父母來過幾趟,確定我們有同居事實,從此不再替我們安排相親。」
「現在呢?」
「邱婧珊畢業了,在這間醫院工作,但這兩個星期不在,她和她的伴侶夏綠茹到法國舉辦婚禮,在那里同性結婚是合法的,夏綠茹是個家沒計師,法國人,在上海工作。特特,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還想知道什麼?都曉得了呀,如果她早一點知道,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她生氣自己,為什麼在電話接通那一刻,不能勇敢一點,向他提出質問?為什麼她要驕傲認定,先轉身那一個先輸?
她錯了,因為自卑,犯下離譜錯誤……
看著特特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也曉得,支票打擊了她的自卑、他的家世打擊了她的自卑,更何況,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夠在強勢的母親面前不自卑?
但那都過去了,他不允許過去的錯誤影響他們的未來。
握住她的手,蔣默安再一次認真問︰「特特,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特特搖頭,沒有了。
「不,你還想知道,這些年我有沒有喜歡過其他女人?
「我來回答。沒有了,除了你之外,我的生命中沒有第二個女人,離開你,我不再吃蛋糕甜食,因為再昂貴、再漂亮、再好吃……都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人親手為我制作,我戒甜食、也戒感情,我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會再度打開心門。
「那天,我看見病床上的你,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打開了,我又聞到濃濃的蛋糕甜香,又看到專屬于我的女人。
「听好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告知我的決定,不管你和鄭品疆之間是什麼關系,不管你的爸爸是誰,不管你心里還有沒有我的身影,我都決定要把你追回來。
「听到了嗎?我只會成功、不會失敗,你很清楚我是多麼自信的男人,我說到做到,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放下話,他自信地微笑著,那個笑,笑進她心底深處。
拿起公文包,蔣默安說︰「待會兒我要回公司開會,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回來陪你吃飯。」
他邁開長腿,往門邊走去。
她愣住了,她無法反應,他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商人,他說服人的能力,是天下第一等……
所以,她被說服了?不知道,只曉得心亂得找不出章法……只曉得一朵笑花,悄悄地在嘴角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