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曹奇異的發現,始那過于嚴肅又死氣沉沉的五官,氣息陡然一轉,多了一些像生機以的東西。
「你的臉色很不好,要我放點血給你補補?」他的臉色本來就稱不上好,吃飯的時候沒注意看,這會兒在燭光下,他那原本有點顏色的輪廓褪得近乎虛無。
始听到陰曹的提議,眼中猛地出現一抹亮麗的神采,只是那神釆轉瞬即逝,「不必,你自己都弱成這個樣子了,還想給我血。」
「要知道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趁我後悔之前趕快應下,不過一滴血,我還給得起,不過你也太弱了,連個小道士都能讓你吃苦頭。」
她可不是鼓勵自家妖怪去和別人打架的意思,只是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強大的妖怪,和無塵這一架後,他臉色比先前更透明了一層,整個人好像隨時會消失似的。
始要是知道陰曹這麼看不起他,應該會想掄起拳頭揍人了。
陰曹說完,也不等始反應,拿了放在小幾上的小刀片往手指一割,然後往他面前一送。「快點,別浪費了。」
始看著距離自己很近的女人,他可以在她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眸里是貨真價實的關心,不含一丁點的雜質。
始繃著臉,低頭含住了那滴血,接著連聲謝也沒有,轉身就走了,沒讓人看見他那雙淡漠到沒有人氣的眼里忽然就有了煙火氣。
陰曹也沒能看見,他那本來就生得俊美無儔的五官,現在因為那像水墨般暈染開來的笑意,有了生動的氣息,更是如芝蘭玉樹一般。
不同的是,往常他總是說消失就消失,這回,他是用兩條腿走著離開的。
陰曹還沒從意外中回神,沒想到他又折返回來。
「是血不夠嗎?」她呆呆的問。
始二話不說,掀開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她漿洗得發白的齊腳褲,捺著又把褲腳往上擼高,直到膝蓋上,嚇得陰曹直抽腿,聲音都硬了。
「這是騷擾喔,你要是敢亂來,看我用竹掃帚把你轟出去!」
始才不管她的恐嚇,一只手輕松的拉住她的小腿,看見那彷佛更腫、紫色的疤痕因為散開顯得更加猙獰的膝羔,然後他對著那腫包,吹了一口氣。
紫疤散開,腫脹消退,這麼神奇的事情,陰曹是頭一回遇到,她用手指戳了下膝蓋,真的完全不痛了哩。
始又看了看陰曹下午崴了的腳,一個姑娘家這麼不會照顧自己,他很不能理解。
他印象中那些爭寵的女子,哪個不十分注意保養自己的身子,就拿一雙手來說,不該都是軟軟香香的?而她的手看起來就是糙,手心里都是厚繭,什麼肌膚白皙細膩,和她連邊都扯不上。
他很嫌棄的又朝著陰曹嵐了的腳躁吹了口氣,陰曹立刻感覺到整個身子都輕松了。
沒等她道謝,他便轉身出去,這回沒再進來了。
陰曹頭沾上竹枕的時候,心里想著,人家都說妖是魔、是怪、是壞,但始看起來也不是多壞,還知道體貼人呢。
只是她雙眼剛要閉上,又听見敲門聲。
她額頭的筋暴了起來,到底有完沒完,給不給人睡覺?有事大可一口氣說完,還是做完……
進來的是滿臉靦腆的小飛,他怯怯的看著陰曹,手里握著一只光滑的瓷瓶。
不是始,陰曹馬上收起後母臉,就連表情都變得和煦了許多。
小飛來到炕前,他的身高也只比坑高了那麼點,他半點放肆都不敢,恭敬道︰「始大人讓小飛給主子送這上好的益母草澤手膏,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厚厚涂上一層,堅持這樣做,不用十天半個月手上的肌膚就會白皙柔細。」
這會兒他已經改了對始的尊稱。
「我每天要干的活兒那麼多,給了我也是浪費。」她說的是大實話。
學那些個名門淑女把手養細了,就會好命了嗎?對于沒人養活,無依無靠,凡是只能靠自己的她來說,東西是好東西,可惜,她用不著。
「主子別小看這潤手膏,這是女帝給的,人間少有,而且听說制作過程相當復雜,女帝也就得了十來瓶左右,贈給大人三瓶,平時,別人就算來要,始大人也是不給的,他難得大方了一回,主子不要白不要。」
女帝,很好,這歷史上下幾千年也就出了那麼個名字叫的女皇帝,這個始的交友圈還真是廣闊。
看著小飛堅持的表情,看來她今晚若是想好好睡一覺,這東西是非收下來不可了。
「替我謝謝你家大人。」也只能這樣了。
一個長長的哈欠很不雅的從陰曹口里逸出來,在她的認知里,這家還是她一個人的家,隨意慣了,哪里知道迷蒙的眼楮才陡然睜開就被自己口水嗆到了。
沒人理她嗆得驚天動地。
廚房里熱火朝天的,站著握著鍋鏟的無塵和听著指揮乖巧做事的小飛,兩個灶眼上,一個擺著籠屜,冒出蒸包子還是饅頭的香氣,一個大鍋正在炒菜。
還沒等陰曹緩過神來興師問罪,無塵就吻著嘴,笑開一口白牙。
「妹妹起來了啊,素包子一會兒就出爐了,你要是餓了,我先給你盛粥?我煮的素香咸粥在師門可是薄有名聲的好吃,你嘗嘗看。」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滿月復不滿全消不說,待嘗了一口無塵端上來的素香咸粥,芋頭、干香菇、筍丁、豆皮、芹菜……還有一些她吃不出名頭的食材,實在太好吃了,她含淚的想到吃人嘴軟這句話,就是她現在的寫照。
「誰開門給你進來的?」家里有內賊。
「是小飛。」
小飛笑得像年畫女圭女圭般,舉著長勺,也不知在攬和什麼東西,一听到主子問話,馬上自首,還一副「夸獎我吧、夸獎我吧」的神情。
看起來她的「教育」出了問題,沒教好小飛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在昨天混了一天的臉熟之後,這樣的教育會不會太晚了?
她不輕不重的瞪了小飛一眼。
小飛縮了下肩,主子這是生氣不高興了?難道不該放這個道士進門?他有些後悔幫無塵開了門。
陰曹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將「女子閨譽」這件事好好向無塵說道說道,畢竟修道人對這些凡塵俗事並不在意,所以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嚴重性在哪里,她能明白,也不怪他,把話講清就好。
若他要提起她是女扮男裝的事,她也得跟他說說這世道俗人對別人家若是來了個陌生人會有多喜歡探究,她解釋起來會有多麻煩。
只是無塵還沒等陰曹的嘴皮子動上一動就開了口,聲音輕快,「我已經給村里的人都下過暗示,他們會認為小道是來找流落他鄉的弟弟的,你瞧,那些個婆婆和嬸嬸們還很客氣的送來一堆菜,真是太和善了。」
陰曹往廚房邊一看,果然有一堆小山尖的菜、肉,水桶里甚至還有條活蹦亂跳的魚。
她吸了口氣,捂住臉,她在這里住了好些年,也沒見那些婆婆、嬸嬸的那麼殷勤,這是要怪她不討喜嗎?
嗯,算了,不研究。
就只是下個暗示?
為什麼她自從遇到這些人跟妖之後,很多認知就這樣被打破了。
「我這屋小……」她還在做垂死的掙扎。
「這個不勞妹妹操心,小道一根繩索就能充當床鋪了。」
為了讓陰曹相信他的能耐,無塵隨意掏出一條繩索,也不見他怎麼固定,往半空一扔,便是直直的一條線,他往上縱身一跳,往繩上一躺,雙臂後枕充當枕頭,一副愜意舒坦的模樣。
「主子第一天上工,可別遲了。」小飛捧著熱騰騰的午飯,一副賢妻良母的表情,將午飯交到陰曹手中。
陰曹提著午飯,暈陶陶的出了門。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一看,無塵和小飛還站在門口笑咪咪的朝著她揮手。
被人目送著出門,真是奇怪的經驗。
這是,有了家人的意思嗎?
她沒著石子路往前走,鳥鳴狗吠,鄉下人都早起,這會兒要不炊煙裊裊,正張羅著早飯,要不就是農人荷著鋤頭,準備要下田干活兒。
走著走著,風的聲音,鳥的啁啾,樹葉被吹動嘩啦啦的聲響,湛藍到不行的天空,滿山遍野的野花,這樣的景色她百看不厭。
幾個嘰嘰喳喳的婦人、小媳婦棒著裝滿整個木盆的衣物,從岔路而來,這是結伴要去河邊洗衣服,只是要她應付這些個說起話來腥羶不拘的大娘和媳婦,她功力不足。
「小曹啊,你這是要進城嗎?」資深小媳婦羞答答的問著。
「是的,小滿姊。」你這是在羞啥?看不明白。
「小曹,村里都在傳,你出遠門的哥哥找來了,雖說你爹娘早沒了,不過兩兄弟作伴,也能過日子。」這是住在村子前頭的李家大娘。
呃……她娘是過世了,不過爹還好好的,听說不久前後娘又生下一個男丁,這會兒那個家有幾個兄弟姊妹她還真的不清楚了,這事莫非是無塵編出來的尋親劇情?他怎麼不去寫話本子?
「想不到小曹的哥哥長得真是俊。」陰曹並不特別愛說話,這村里人都知曉她泰半時間都很安靜,說了一陣後很快就偏離主題。
陰曹心想,這群婆婆媽媽對她沒什麼熱情的回應也都習慣了。
其實對素未謀面的陰家夫婦,村人能有什麼感情,更沒什麼真心要安慰她的「喪父母之痛」,會讓她們過來搭理陰曹,恐怕重點是在無塵那張人畜無害的臉蛋上吧。
她不得不暗啐了聲,藍顏禍水!
「兩兄弟看著不像哩。」
「有個哥哥照顧,往後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陰曹客套的點著頭,一邊敷衍的咧著嘴笑,雙腳不停地往前走。「我還趕著要去城里上工,就不陪幾位嬸子、姊姊們閑聊了。」
呼……和這些鄰人們應對,真不是她的強頂。
經過三花神婆家門前,她稀奇的看見神婆佝僂著因為勞動而有些早衰的身軀,等在竹籬笆前。
「婆婆,您還沒吃早飯吧?」她輕快的迎上前去,拿出用荷葉包著的兩顆白胖饅頭和用竹筒裝著的素香咸粥,「這點東西您嘗嘗,要是還合口味,曹兒明兒個再給您送過來。」
「去去去,自己得都成皮包骨了,還老給我送東西,我不稀罕。」三花神婆見面就啐了陰曹一口,也不伸手去接。
她這態度陰曹早就習以為常,哪天忽然給了好臉色,她還不習慣了。
「就當曹兒孝敬您嘛,您再嫌棄也忍著點吃了,下回我不給您送就是了。」改送別的,不送這個。
她像團棉花,不管三花神婆講話多刻薄,她仍然不改笑臉迎人,神婆也拿她沒撤。
三花神婆的聲音軟了下來。「擱著吧,得了什麼好吃的,先就緊著自己,你家里現在又多了一張嘴要吃飯,只是……為什麼我隱約記得你明明是陰府最大的姐兒,什麼時候又冒出個嫡親的哥?」
盡避接受了無塵的暗示,三花神婆仍是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太對。
「我在縣城找到了活兒,再說無塵他也能養活自己,婆婆就不用替我們擔心了。」
「有人能照拂你,我也安心多了。」
陰曹趁著三花神婆猝不及防,輕輕摟抱了一下她的腰身,旋即放開,等神婆回過神來,她已經笑嘻嘻的跑遠了。
「曹兒去上工了。」
「這孩子……欸,我怎麼就忘了問她到底找到什麼短工打?」這突然其來的溫情讓三花神婆想罵也罵不出口,原本略顯刻薄的神情因為這樣而溫柔了起來。
看著手里還帶著溫度的吃食,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孩子。
文大人買的那塊地很快破土動工,外頭圍起了柵欄,工頭領著工人丈量土地,整地開工,青磚瓦片石炔也一車一車的運了過來,熱熱鬧鬧的平地起高樓了。
陰曹一進工地,來來去去的牛車,轆轆的聲音,還有管事、工頭的吆喝聲,她還以為自己來得早,想不到還有人比她更早。
這麼一大塊看不見盡頭、彷佛沒有邊的地讓陰曹羨慕得都要流口水了,她這輩子只要能有這麼一塊地,蓋上許許多多的房子,然後把宅子租賃給需要的人,這麼好的地段,租金自然不會少,只要做包租婆,銀子就會滾滾而來。
說她淺薄,滿腦子只有銀子?
沒辦法,這就是窮人的悲哀,眼里只看得到錢,她沒有好的爹娘,好的出身,她要是清高過了頭,早吃土去了。
再說她不偷不搶,憑自己勞力賺錢,誰敢說她半個不字?
來早的人還有東家。
他一襲靛色長衫,腳下仍是道鞋,身邊仍舊包圍著幾個弟子。
她吐了吐舌,想不到自己是最後到的那個,沒敢發出動靜,悄悄綴到邊上,眼光被幾只手展開的設計圖給吸引住了,那是一種兩層紙,一層薄,一層略厚,上頭有非常精致還上了色料的建築,就好像已經活月兌月兌蓋在建地上一樣。
耳邊听著落九塵不疾不徐的講解,就算有很多建築術語听不懂,可是他的聲音未免也太好听,因為太過專注,她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越探越過去的脖子。
「你這是看得懂師父畫的設計圖?」虞鹿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陰曹羞怯的縮回腦袋,「我只是沒見過這樣的圖,多看了幾眼,請您不要生氣。」
別看一張圖紙沒什麼了不起,所謂術業有專攻,她知道像這樣的技術可是寶貝得只能傳子女,外人就算多看一眼,不容人的,眼楮還有可能被挖出來。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虞鹿瞪大眼。自己不過嗓門大了點,這小子怎麼就縮得像只鵪鶉。
虞鹿的嗓門引起落九塵的注意,看著那小小的女娃,他想也不想的招手,「想看圖樣就過來。」
陰曹跑步到他身邊,說也奇怪,他身邊有種讓人安心的氣息,有種被重視的感覺。
幾個師兄弟都露出奇怪的眼神。
他們的師父何時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師父的不喜人親近可是出了名的,如今卻讓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近身,還毫不忌諱的讓他看圖紙?
不說別的,師父的建築圖紙以及施工設計的工程做法、隨工日記,從設計到施工全部的過程資料異常珍貴,一件工程完工,全部的資料都得建檔歸置,命專人看守,就連他們想調資料出來查看,也必須經過層層關卡,小曹這小子居然輕易的就到了師父面前?這很讓幾個經歷層層考驗才能站到落九塵身邊的弟子們,心中頗不是滋味。
「這些建築線條你看得懂嗎?」落九塵問道。
陰曹看著無比陌生的字體和線條上的數字,蹙起了眉,「這個我從來沒看過。」
在她眼里,這就是一張畫著精美建築物的圖紙,那些個什麼尺寸之類的,她完全看不懂。
「這容易,我教你。」
幾個弟子都以為落九塵只是隨口說說,盂清風輕聲的提醒師父,「小曹還有帳務要處理。」這小子是來當帳房的,不是師父的徒弟。
哪知道落九塵竟道︰「你去把帳冊和算盤帶過來,算好了帳,我再教你如何繪圖。」
「師父!」三個弟子異口同聲的喊道,聲音里都是不敢置信。
「她很得我的緣,往後你們就把小曹當成……師弟,她也算是我最後的關門弟子了。」
落九塵斂眸,覷著陰曹的小腦袋一眼,自己一副越想越滿意的表情。
她個子真小,自己的手往下一垂,恰恰好可以擱在她的腦袋上,干是,他很順手的輕拍了一下陰曹的小腦袋瓜,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雖然突兀,卻一點也不叫陰曹排斥。
她頭垂得很低,對于自己驟然變成東家徒弟的身分還有那麼一丁點接不上軌的感覺,但是她不討厭。
她的發談不上什麼滑細,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手感。落九塵看陰曹有些回不過神的發著呆,稍稍一頓才見她反應過來,很慢的點了點頭。「走吧,跟為師回去。」接著他喚了大弟子。「清風。」
「師父。」盂清風躬身。
「這里就交給你了。」說完,他便領著陰曹回到他暫居的大宅院。
他們身後的一眾人皆愣住了。
「二師兄,你會不會覺得師父對那小子特別偏心?」虞鹿用他不離手的扇子敲著手心,是只有他自己才有這種感覺嗎?
「師父想偏心誰,要你來多話?小曹有求上進之心,你們都應該要向他看齊才是。」孟清風淡淡道。
「看起來,小曹是得了師尊的眼緣了。」一向最為沉穩的郭軫做了結論。
陰曹落後半步跟在落九塵身後,落九塵注意到她的步子小,有些跟不上他,他很自覺的放緩了腳步。
「對于我宣稱你是我新徒弟一事,你不反對一下?」基于禮儀,他是該先詢問一下事主,畢竟,從來只有人家來求他收徒,沒有過他主動拋出橄欖枝的。
「小曹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反對?」她最近是雹運過去,否極泰來了嗎?接連的好事都落在她身上。
最先是始微妙改變了的態度,他們「看似」可以和平相處了;不請自來的無塵,煮得一手好吃的家常菜。現在,東家,不,師尊居然主動願意收她為徒?!
天上的眾神終于看到她十四年來用卑微與怒力架構的人生,憐憫她,給她一點甜頭吃了嗎?
「隨遇而安,不錯的個性,但往後要是遇到任何不喜歡、不願意的事,直說就是了,不需要一絲一毫的勉強。」
「師父。」她喊得一點阻礙也沒有,听听,這聲師父喊起來多順暢!
落九塵瞅了眼她略帶緊張、眼兒卻亮晶晶的神情,不知怎地,嘴角彎起了一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更看不見的弧度。
「為師看得出來,你是真心願意的了。」
說也奇怪,他為什麼會對這麼小一個娃兒產生興趣,會留意到這麼不起眼的她?難道是被她一臉求知渴望的小臉給打動了?還是因為她對生命的不屈不撓?
這是陰曹第二次踏進這個大宅院,繞過氣派的石獅和朱門,他們是從角門進來的。
開門的門房臉上不露半點驚訝,倒是多看了陰曹一眼。
他被派來給大匠看家這些日子,來來去去看見的都是世家公子,一個個眼楮長在頭頂,沒把他這老頭子當回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和氣的朝著他笑了笑?
還有這大匠也是個妙人,他從不打正門出入,嫌麻煩,也因此那幾個世家公子跟著大匠出出入入,臉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們穿廊而走,亭台樓閣交錯,樹木多,一眼望去,院落錯落有致,起起伏伏的參差其中,蔚然可觀,視野極好。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走角門?」角門多為奴僕下人進出的門,一般而言,主子或者有身分的人是絕對不會從這里出入的。
落九塵看到陰曹極有興趣的瞧著周遭的景致,沒有半點對大宅院該有的懼怕和卑微。這娃兒,他還模不清她的個性,不過,絕不是那種可憐兮兮、唯唯諾諾的柔弱女子。也許過些日子,他還能看到她慢慢挺直背脊,站穩身姿,大步邁向前去的自信和光芒。這樣很好,他期待趕快看到這樣的她。
「不是進出方便嗎?我在想如果從大門進來,哪還得走多遠的路啊?」她回應得簡單而理所當然。
這小娃兒顯然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軟轎。
「我也是這麼想的。」落九塵調侃的對著她柔聲低道。
長廊的盡頭有塊突出的巨石,巨石層層疊疊的石紋像雲霎山嵐,又像翻起白浪的無垠汪洋。
石下有松,松下有石桌石椅,桌面還劃有棋盤,供人對弈品茗。
繞過石徑,一間竹屋就立在面前,看著縴巧,卻有兩層。
相較于其它院落的鮮艷色彩,這個小小的院落顯得非常素雅,原木的小門半掩著,樸素安靜,宛如海里的一任綠。
一進到里頭,入門是扇松柏梅竹屏風,小巧精致,撲面而來的綠意,甚得陰曹喜歡。東西邊有兩扇樸素的竹窗,悠然的涼意隨著徐徐微風撲面而來,原來竹屋後頭有片竹林,淺淡濃郁的綠意伸展了葉片枝千,毫不客氣的探著窗子進來,窗戶旁安置了羅漢榻,和一個人高的大甜白瓷缸,缸里有清水,水中可見食指大的各色鯉魚悠游來去。
最讓人驚訝的是,竹屋里足足有兩層樓高的書架,沒著回旋梯往上走,是更多、甚至堆疊到地上的紙卷和圖紙。
再來就是一張簡簡單單的羅漢榻了。
樓下,有桌有椅,有個像是為了繪圖特別制作的書案,還有個來不及收走的紅泥小爐,爐上擱著小銅壺,筆墨紙硯和染了色料的筆隨處擱著,有的紙上還有被毛筆掃過留下的色彩。
原來師父也是有大而化之和迷糊的時候啊。
這讓他通體放大、尊貴的形象稍稍人性化了一點。
總的來說,這屋子里最多的就是書、圖紙和好多建築物縮小後的小模樣。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栩栩如生的宅子,從任何一個角度方向看過去,都能清楚的看見建築內部的每一個細節。
落九塵瞧她看得專心又仔細,伸手把宅子的屋頂給摘了下來,這讓陰曹錯愕了下,然後便好奇的往梁柱一踫,沒想到它也掉了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挽救,堪堪沒讓那根梁砸壞了其它擺設。
「不用擔心,這個燙樣每個結構都可以靈活的拆卸,這樣便看得到建築物內部所有的細節。」落九塵哄孩子似的,充滿耐心地解釋。
「這房子是怎麼做成這麼小的,為什麼叫燙樣?這些又是用什麼做成的?」浮現她眼底的除了不解,還有強烈的求知欲。
這世間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看見別人的高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這燙樣便是宅子縮小後的模型,按照一定的比例,以木料、草紙板、林結、油臘做成,每一頂建築在施工前,身為工匠的我們都必須把設計的建築給業主看,業主滿意了,我們才照施工,至于為什麼叫燙樣,是因為制作時有一道熨燙的工序,所以稱它為燙樣。」
「這個燙樣就是文大人將來的宅子?」
她盯了好半晌,原來城里人蓋宅子和鄉下差好多,像煙花村,誰家人口多了,想多蓋兩間屋子,就吆喝幾個壯丁,談好價錢,至多再供上一頓飯,先挖泥和糠做成泥磚,等礙曬干就能開始蓋房子,哪來這麼多講究?
「嗯,你跟著我來,想學些什麼?」
陰曹沖口而出,「所有的,我都想學。」
落九塵笑得恁般美好,卻不是嘲笑她的「雄心壯志」。「這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且不論學什麼都要一點天分的。」
「小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天分,但是我真的很想學這門技術。」怕師父笑她厚臉皮,不過她才十四歲,多得是時間不是?
之前,是沒有人教她,也沒那閑工夫,金錢上也不允,如今有這難得的機會,她要是不把握,還會有下一回嗎?
「這樣啊,那我教你,先從畫線條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