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賢!扮,是小賢回來啦!小賢——」山道另一端,小泵娘家的清脆喚聲響起,驚起不少在樹枝上的小鳥。
小泵娘正坐在驢背上,可惜負責騎驢的人不是她,是坐在她前頭的高大青年,因此任憑她兩腿如何踹蹬,健壯黑驢仍慢吞吞踱著。
「大哥啊,拜托你快些!再慢人都跑了,到時候瞧你上哪兒賠我一個嫂子來?」非常恨鐵不成鋼似的。
「菁菁你、你……不要胡說!」結果被妺子這麼一催,高大青年更加不好意思驅策黑驢快走。
「哪里胡說?大哥明明喜歡小賢!小賢啊,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
結果是惠羽賢策馬朝兄妹倆而去。
駿馬飛蹄兩跨,馬蹄未停她已利落翻下馬背。
十二、三歲模樣的小泵娘也沒看清她是否站穩,從驢背上直接撲到她懷里,撥著她的腰直跳直叫。
高大青年亦毫著黑驢去到她身邊。
見她揚眉望來,他抓抓泛紅的大耳,靦腆與歡喜之情布滿整張輪廓深的年輕面龐。「小賢你……你回來啦?」
「哥,你問這個不是廢話嗎?」
「你管我!我就愛廢話!」
「妹子我不管你,那你趕緊找個嫂子管管啊!」
「要、要你管!你……閉嘴啦!」
「好,我閉嘴,我不說話,讓你說,你快跟小賢說,把心里想的都跟她說。」
惠羽賢被他們兄妹倆一句快過一句的對話逗得笑出。
她這一笑,小泵娘猛又撲抱過來。
她拍拍小泵娘家的腦袋瓜,見高大青年表情微憨,怔然望她,頓時有些明白發生何事。
她遂斂了斂神情,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然後再以一記不帶內勁的直拳直直槌在高大青年的肩頭上。
周遭氣流忽起變化,原因出自身後的男人!
惠羽賢並未回首去看,卻能感應到閣主大人的氣在瞬間收斂得干干淨淨,而她明白之所以能察覺,定然與練過「激濁引清訣」有關。
那是他潛心獨創的內功心法,他們曾徹底催動,在闖關時彼此互為支柱,那令她更能輕易感領他身上的氣。
「氣」實為無形之「力」,他將自身的力量藏得滴水不漏,沖著這一雙山村里的兄妹倆如此不顯山不顯水,究竟為何?
高大青年名叫秦于峰,是一名樵夫兼獵戶。
小泵娘是他家親妹子,名叫秦菁菁。
兩兄妹倆自幼便相依為命,卻是三年前才來到山坳小村,落腳定居。
看來他家「賢弟」不僅模出這座小山村,還把自己也窩進去,跟高大青年和小泵娘之間的互動還真是……嗯,挺好嘛。
凌淵然今夜甚是隨興,借著自家「賢弟」的勢,以惠羽賢的江湖友人身分,跟著秦家兄妹倆一塊進村,今晚便在秦家借住下來。
山岰小村不到百戶人家,有陌生人進村,自然引來不少好奇注目。
凌淵然很快發現,所謂的「陌生人」只他一個,他家「賢弟」差不多從踏進村里開始就跟打上照面的村民們路寒喧,直到進到秦家。
她用在武林盟大西分舵的那一套,在這里完全吃開。晚膳時候,秦家餐桌上菜色豐富,一半以上竟都是其它人家掌來給她「洗塵」加菜用的。
村民樸實熱情,整個氛圍尋常無異。
他想,她之前許是暗中探過,沒能查出異處,才讓自己更進一步深探,直接在村中落腳,融進此地日常。
只是,她笑了。
「莫要笑給旁人看,太招人。」他說。
「我曉得的。要對著親近的人才笑。」她乖順答。
她對著秦家兄妹倆笑得真心實意,輕快地被逗笑了。
是否山坳小村里的人情和景致牽動她幼時大山小村里的記憶?
那時至親安在,青梅竹馬的小伙伴們仍無憂無虛玩在一起,所以才會在短短時日便習慣這個地方,移情于此地與村民?
抑或,她也已把那高大青年和小泵娘視為親近之人?
今日作客山坳小村的男子,在素淨小室中的藺席上盤腿打坐,然而心難潛靜,志易動搖,他雙目仍淡淡垂斂,眉峰卻已成巒。
一樣的月色輕灑而進,進到遠離客室的隱密後院。
院中忽地晃過兩道影子,那兩道影兒一個追著另一個,從後院迅雷不及掩耳躍出,最後,在月光再難照進的林中止步。
追逐的那人粗聲粗氣道︰「你別鬧!」
被追的那人冷笑,笑意漸劇,最後笑得前俯後仰。「是你膽子太小。你不敢鬧,我就鬧給你瞧瞧,你等著看便好。」
「還不是時候。」粗聲壓低,像是極力克制。「你之前私自行事將‘赤煉艷絕’放出,才會招來一批又一批的江湖人查探,這事我還沒跟你算清楚。」
「怎麼,你想把事情捅到族後那兒去嗎?」冷笑轉成嬌笑,嘲弄著。
「好啊,我求之不得,到時候如果族後得知她最信任的愛將竟瞧上一名漢人姑娘,動心動情,喜愛得不得了,可這位姑娘卻又是難得一遇的‘補品’,她的愛將因私心而有了異心,遲遲沒將這位姑娘誘進洞窟里,為族後奉上最豐盛的一頓——」
輕哼一聲。「你覺得到時還能跟我算什麼帳?」
「你——」幽暗中,臉已脹紅。
那略尖銳的脆聲忽而一軟,又道︰「你也不用跟我急,反正就是玩玩,都困在這具身子里這麼多年,你不玩,難不成還不讓我玩嗎?我就是想試試自個兒煉出的‘赤煉艷絕’能到何種程度,族後管不到也無法管,只要你不向她告發,我也就不會提你的。」
「但……但你若試手,小村必滅。」語氣暗有動搖。
「滅就滅,沒了這村,找下一個便是,順道給族後換點新鮮口味,仔細再找個孩子多些的村子住下。」略頓,嬌嬌一笑。「呵呵,你那姑娘竟又回來,今夜若不出手,明兒個沒準她又跑了。隨她進村的那名男子雖說是她的‘江湖友人’,但看著可不像,倒像關系極親密的。欸,是說一男一女讓人看著親密,那肯定不單純,這麼多年難得遇上一個心的,你真能忍?」
粗聲喘息漸劇,非常煎熬。
脆聲又道,「那男子被我抓住手脈試過了,說什麼‘江湖友人’呢!真是個無絲毫功底的,根本沒習過武,還談什麼江湖?他腳步虛浮不穩,身板縴秀,較尋常男子還弱呢,但呀,就是那張臉生得特別好看、特別招人,瞧來姑娘家都喜歡那模樣的俊俏小生,你這濃眉大眼的粗只能躲一旁哭。」
「誰哭還不知道!」被激到,忍已難忍。
「好!那就魚幫水、水幫魚,那男子歸我,我替你收拾了,那姑娘歸你,你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把她弄殘了每日入她幾番,抑或拿她養蠱,令她一生听話,你想怎辦,我不管,你也別來管我,如何?」
沒听到回應,脆聲陡厲,又問︰「如何?」
粗喘由劇烈漸轉平穩,沉聲一應。「成交。」
叩、叩——
兩聲短而明確的敲門聲響起,伴隨微沉的女聲,問︰「兄長,是我。」
「嗯。」凌淵然徐徐張目,客室木門已被推開一小道,惠羽賢利落閃進。
此時燭火已吹熄,幽暗中猶見她一雙丹鳳眸黑白分明。
她目力亦是極好的,同樣能在暗中直勾勾對準他的面龐和雙目。
「兄長可無事?」她蹲跪在他面前。
他眉峰略動。「為兄能有什麼事?」
「兄長隱下內力,改變呼吸吐納,我察覺到了……還有菁菁她……」她抿抿唇抑住心緒波動。「菁菁不小心撞進你懷里,她握你腕部的手法我覷見了……是有些門道的,她在探你,而在這之前,我卻絲毫未疑她許是識武的。」秦菁菁年紀甚小,成天嘻嘻哈哈,天真爛漫,她便忽略了。
「秦菁菁若沒露那一手,為兄亦絲毫察覺不出。」
「啊?!」惠羽賢驚愕地挑眉。「竟連兄長都無法在第一眼識出嗎?」
「為兄模不出對方底細,值得你這麼訝異?」
幽暗中,一顆腦袋瓜輕輕一點,低喃道︰「畢竟兄長那麼厲害,無所不能啊……」
她苦惱了,咬咬唇沉吟,沒發現當她吐出那句真心本音時,面前的閣主大人嘴角微微翹起,原本因為「她笑了」之事而糾結的眉峰,此時也舒坦了幾分。
惠羽賢又道︰「這一帶,包括這座小村以及另一邊山頭的村子,三年來已有四個孩童和兩名年輕姑娘不見蹤影,村民們遍尋不著,有人說他們是被拐帶走的,也有人說是被山里猛獸吞食精光……我覺得不對勁,想著此事也許與蟲族有關,但進一步再探卻是無果,接著就傳來你被劫回蒼海連峰的事……」她趕著回頭「救他」,這里的事便都擱下了。
凌淵然低應一聲,淡淡道——
「嗅出不對勁,卻無法辨出分毫,你察覺不出,為兄亦然。瞧來秦氏兄妺身上的真氣完全被隱薇住,極可能體內已被種了毒。」
惠賢呼吸略沉,一時間無話,卻听閣主大人問︰「賢弟可是喜歡秦氏兄妹?」
她先是一愣,答道,「與人相往貴在誠,當初來訪此地,得他們二人之助甚多,自是以朋友之禮相待。」
「可秦氏兄妹並非視你為友,秦菁菁一個勁地喊你嫂子、說她家大哥喜愛你,秦于峰听了只會搔頭抓耳並不否認……此事,賢弟怎麼說?」
男人平淡的口吻,徐緩的語調,惠賢听進耳里,只覺心頭猛跳。
……是要她說什麼呢?
「我……我沒什麼要說的啊阿……」她都想搔頭抓耳了。「菁菁總那樣口無遮攔,就愛鬧人,我根本沒放在心上,也從沒想過要回應……」
秦氏兄妺如謎團般的底細讓她陷進困惑中,心緒正亂,又被閣主大人丟出的問話砸得頭暈,她都有些搞不清楚深夜過來尋他是為了什麼?
然後,她見他微微首,徐慢語氣未變——
「原來是這樣嗎?根本沒放在心上、從未想過回應。賢弟待我亦是這般嗎?遲遲不回應,原來是沒將為兄的心意放在心上了?」
「嘎?」突然來這麼一記,惠羽賢當場驚呆。
她雙眸瞠圓,瞬也不瞬直望看幽暗中的那張俊龐,張唇忘言。
驀然間他下顎一揚,長身立起。
在他挪步欲往外走時,惠羽賢猶如瞬間被解除封印般竄得老高,跳到他面前展臂一擋,大有攔路搶劫的氣勢。
「兄長誤會我了,我其實——呃……」月光滲進,此時他的臉恰在月光中,沉肅表情一覽無遺。
她腦門一凜,亦有感應。「兄長?」
凌淵然五感大開,側耳再听,沈靜道——
「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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