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腦杓一陣陣抽痛,干涸的血漬染紅楚槿的脖子。
她清醒過來,緩緩張開眼楮,想挪動身子,卻發現手腳被麻繩捆綁,輕輕一動就全身疼痛,像被車輪子輾過似的。
她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讓自己坐起來,轉頭環顧四周,這是間很久沒人住餅的房間,四處結滿蛛網,空氣里充斥著一股霉味,窗戶很小,窗紙破爛不堪。
她想起來了,這是百花村民林大山的老家,也只有林大山那種小氣人,才會在蓋房子的時候只留下那麼小的窗戶,深怕少填上幾塊磚頭,被泥水匠賺了去。
林大山的兒子在城里做生意,做得不錯,前年把住在百花村的他給接過去同住,臨行前他把田地賣給楚槿,獨獨留下這幢房子,說是將來老了還有個地方可以住。
這里確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林大山人緣不好,不愛與村人往來,把房子蓋在百花村最偏遠處。
只是……許文杰為什麼把她綁到這里?他想做什麼?
吱呀一聲,門打開來,許香菱和許文杰連袂進屋。
看見她的淒慘模樣,許香菱雙眼發亮,臉上漾出一朵笑花。
許文杰見她醒來了,湊上前來,討好地道︰「醒啦?餓不餓,渴不渴,我給你弄點吃的好不?」
楚槿不語,冷眼看他。
「你別生氣,我下手是重了點,但只要你答應嫁給我,我馬上找大夫給你醫治,行不?」許文杰笑著把她的身子扶正。
真是漂亮啊,光一個眼波流轉,就把他的心勾得發癢。他色迷迷地想。
「你們想做什麼?」楚槿寒聲問。
許文杰還杰回答,許香菱已經走到她面前,抬腳用腳背勾起她的下巴,說︰「你也有今天,不是很張揚、很厲害嗎?全村上下都被你收買了,很得意是不?」
楚槿壓下驚懼,力圖口氣平穩。「說吧,你到底想怎樣?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值得你處處針對。」
她對許家的認識還算清楚,是標準的欺善怕惡,但凡她表現出一點點的膽怯,就會被他們踩著頭往上爬,要想對付他們只能強硬不能懦弱。
「不知道哪里得罪我?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你指的是衛珩和孫曉進?難道你真以為,沒有我,他們就會看上你?」楚槿對她的自以為是嗤之以鼻。
沒錯,許香菱就是這樣認為的,憑什麼他們眼里只有楚槿而沒有她?明明楚槿沒有一樣比她好,憑什麼孫曉進、衛珩都繞著楚槿轉,而自己只能嫁給老到可以當爹的糟老頭?!
一個嘴巴子狠狠抽過去,啪地一聲,楚槿左臉瞬間腫起。
許香菱惡狠狠地問︰「不要扯到別的地方去,我問你,你到底是用什麼方法種花,為什麼可以養出那麼多新品種的菊花?你的蘭花是不是從詛咒之山里采的?為什麼每個人進山都會出事,只有你可以平安走出來?」
當初楚槿發話,誰家都可以學習如何種出新品種菊花,唯獨許家不能,倘若有人將法子教給許家,往後她若再琢磨出新法子便不教給村人。
這話讓全村上下史無前例地擰成一股繩,即使許文杰身為里正也逼不了大家松口,眼看著家家戶戶就要發達,唯獨許家被排除在外,他們兄妹心頭那個恨怎麼能消?
「我能耐,我有本事!」楚槿說著氣死人的話。
「進山的人都會出事,不是摔斷腿就是折斷膀子,人人都知曉那座山林被詛咒,你卻可以平安進出,莫非你真是妖魔跗身?」許香菱抓住她的頭發往後扯。
頭皮一陣麻痛,臉被拉得往後抬高,楚槿不屑地斜眼看她,難道她又想舊招新用,把她活活燒死?
鄉下人性情樸實,敬天畏地,說不定真會信了她,只不過她不怕,爹、娘、爺爺都在呢,會有人來救她的。
楚槿冷笑道︰「怎麼不說是我為人善良,受老天爺眷顧。」
「夠了,扯這麼多做什麼?」許文杰不耐煩地推開妹妹,扶著楚槿的肩膀說︰「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嫁給我,把你那些花田當成陪嫁,一起送到許家。第二條,我去跟村民說,親眼看見你在深夜化身成狐狸進山,清晨時分叼著幾株蘭花出來。你說,到時候大家會不會嚇得想把你燒死?」
「行,把我架起來燒吧,既然我是妖孽,普通柴火肯定奈何不了我,要不要請來道士,讓他們燃起三味真火?」楚槿冷笑。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只要能夠讓爹娘找到自己,到時候誰燒死誰難說得很,他們可是止小兒夜啼的虎賁衛。
許文杰噎住,他怎麼都沒想到楚槿竟然不怕死,他恨得呸一聲,把口水吐在地上。
軟的不成,他抬掌往楚槿臉上轟過去,這一巴掌使足力氣,打得楚槿頭暈目昡,耳朵嗡嗡作響,一道鮮血從嘴角緩緩淌下。
許文杰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讓你點頭嫁給我,三媒六聘是抬舉你,要不然我立刻在這里把你給辦了,到時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楚槿被打得歪倒地,但她仍不肯輸了氣勢。「你怎麼會以為我在乎名聲?若我在意,就不會拋頭露面、到處做營生,如果我在意,就會關在家里學琴棋書畫、做女紅,我是有爹娘的人,不掙錢日子也過得下去。
「名聲之于我並沒有那麼重要,只不過,你要是真敢這麼做,信不信我要踏出這里一步,你就會被挫骨揚灰、碎尸萬段?至于許香菱,我敢保證,你將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楚槿硬是抬頭,瞪著兩人,滿眼狠戾之色。
她陰毒的表情震住許家兄妹,許香菱一肘子推向哥哥,埋怨道︰「我早說過,若是沒本事她能把孫曉進迷得不知東南西北?誰曉得她裙子底下睡過多少男人,叫你一刀子把她給了結,你不肯,現在搞成這樣,真讓她平安走出去,我們還有活路嗎?」
「我這不是想替咱們家多掙點良田嗎?」許文杰懊惱。
「想要田還不簡單?!先把她弄死,再把衛家人弄走,你是里正,沒人耕種的田自然由你發落,就算不成,你還有個鎮長妹夫呢,你沒第一時間這樣做,根本就是因為色欲燻心,想要人財兩得。現在明白了吧,她哪里是好相與的,千萬別偷雞不著蝕把米,接個燙手山芋在手里,要是連命都玩沒了……要田?作夢去吧!」許香菱憤慨不已,若不是哥哥猶豫不決,她早就把人給處理掉了。
「那現在怎麼辦?」許文杰搓著兩手,眼楮不舍地盯著楚槿,但妹妹說得沒錯,命更重要。
「能怎麼辦,燒了唄!」
「現在?」
「不然呢,省得夜長夢多。」
「現在是大白天,要是火燒起來,很快就會被發現,她要是被救出去,殺人可是要砍頭的。」許文杰這會兒終于想起楚槿那個身材魁梧的爹,越想心越慌。
「你傻啦,只要照我的吩咐……」
與此同時,听看風傳來的消息,衛珩的臉色難看到極致,他越走越快,方向明確地朝某個方向前進。
衛忠、衛愛不明所以,只能運起輕功,快步跟上。
很快,他們竄身到一幢舊宅子里,站定。
屋內,許文杰正拼命往楚槿身上倒油,深怕沒澆透,讓她留下半條命來指認他們,硬是舍了十斤菜油。
妹妹說得有道理,到時候火燒起來,等火勢大到被發現引來村人時,楚槿早就被燒成灰燼,而他們也早已跑得不見人影,到時候別說不知道誰是凶手了,恐怕連死者是誰都查不出來。
「動作快一點。」許香菱連聲催促。
看著楚槿蜷縮著身子,滿身狼狽,想到這個賤蹄子很快就要在人間消失,她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暢快。
她所有的霉運都是衛楚槿帶來的,倘若衛楚槿沒搬進百花村,她還是村里最美、最受吹捧的女子,一大堆人搶著娶自己進門,都是她害得自己落到這般境地,衛楚槿根本就是她天生的克星!
許文杰加快動作,嘴里叨念著,「好啦,不要催,馬上……」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頭用力踹開。
許香菱猛然轉身,看見臉色鐵青的衛珩,還來不及反應,胸口就迎來一掌,她整個人被打飛,背脊重重地撞上牆壁,從牆上摔時,那半面牆轟然傾倒,不少磚塊砸在她身上,鮮血疾噴而出。
「香菱!」
許文杰丟下油桶,搶上前,下一瞬他的身子也飛起來了,直接往門外去,頭才剛飛出大門,橫空出現一條粗腿往他腦袋踹去,讓他移了方向直朝木籬撞。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看清楚了,那條粗腿是楚槿那個身材魁捂的爹……
此時屋里的楚槿眯眼看著前方,衛珩來救她了……她又欠他一份情了呢,他老是這樣,她哪有辦法斷得干淨透徹?
這可不行,她不想要心里裝著他,不想要腦袋里填著他,不想要已經分開,心卻還要日日夜夜為他疼痛……
她想拒絕他的靠近,可是身子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得無法控制,那沉重感從四肢往上蔓延,軀體重了,腦袋變重了,眼皮重了……頭一歪,她重重地墜入黑暗谷底。
衛珩沖上前,將全身被澆菜油的楚槿打橫抱起。
他從沒這樣憤怒過,快步往外飛奔的同時撂下狠話,「別弄死他們,我要他們進十八層地獄!」
這話實在很矛盾,不死怎麼進十八層地獄?
不過衛忠、衛愛听得懂主子的話,齊聲應和,「是,爺!」
衛忠黑著臉,看著昏死在地上哀號的許文杰,想也不想抬起左腳,用只所有力氣招呼上他的子孫根,這一踩,許文杰當場被痛醒,臉色慘白,痛得發不出聲音。
他倆商議過後,決定一人分一個,看看誰家的煉獄更難熬。
衛愛挑選許文杰,他先折下許文杰一只手臂,再加上剛剛斷掉的重點部位,這樣有點慘,但還不是地獄等級,因此衛愛蹲,左右臉各幫他刻朵花。
衛愛意猶未盡,拿起一個瓷瓶,往他嘴里倒入兩顆珍貴藥丸,從此以後,許文杰不必怕記不牢日子,因為為每逢初一、十五,他全身的骨頭就會像被千只蟲子啃噬般,痛上整整十二個時辰。
偏偏這痛又痛不死人,每痛過一回他便會重獲新生,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強健,如無意外,他將會在痛上九百九十九次之後,骨頭瞬間化成灰。
沒有骨架支撐的會是什麼模樣?衛愛光是想象就覺得很精彩。
許香菱的地獄使者是衛忠,衛珩那一掌已讓她摔裂脊骨,待傷勢痊愈之後,她大概得駝著背行走。
但只是這樣未免太便宜她了,衛忠又補上一腿加一拳,那一腿踩斷她的腿,一拳則是打爆她的顱骨和鼻梁,最在意貌的她從此臉歪目斜、鼻子內凹,帶著一張丑臉過日子——既然她因為得不到男人而為難楚槿,那麼他就讓她更得不到。
他掏出一瓶藥讓許香菱喝下,她從此會有強烈的生理需要,無時無刻想要男人的安慰,但她的新長相大概沒有哪個男人能吞得下,因此她未來的對象……光是想象,就讓衛忠解氣。
什麼?殘忍?別忘了,他們虎賁衛可是止小兒夜啼的最佳良藥。
回到衛家,章玉芬看到楚槿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請來大夫,大夫診治後表示不礙事,楚槿只是肝氣郁結,喝幾帖藥便行。
可若是不礙事,為什麼她會沉睡不醒?從清晨到黃昏,她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所有人急得跳腳,可衛珩在一旁,他們又不敢硬將她搖醒,只能干著急。
深夜,衛珩坐在床邊,握住楚槿的手,輕嘆。他看著她眼下的黑青,怎麼會……才一天而已,她便消瘦如斯。
「……我帶著東家去很多地方,本以為找過幾處找不到爺,東家便會死心了,沒想到……是我不對,我應該堅持把她送進家門的……」凌掌櫃鉅細靡遺地說出昨發生的事。
「下去吧!」衛珩揮揮手。
「是。」臨走前,凌掌櫃看楚槿一眼,滿心愧疚。
衛珩用被子將她里緊,抱進懷中,他輕輕撫模楚槿的臉龐,你還要睡多久?是因為太傷心、不願意清醒嗎?
「對不起。」他在她耳畔說,親了親她的額頭,指尖輕輕描繪她的眉毛、眼楮、鼻子、嘴巴。
但他還是不會改變想法,她的安全是他最重要的考慮。
三年多了,他看著她成長,看著她獨當一面、撐起一個家,他從沒想過她小小的肩膀竟可以承擔這樣多,對此他佩服、他心折,也很高興,在她最旁徨無助的時候,陪在她身旁的是自己。
原本他真的相信可以一直陪伴下去,所以放任她置屋買地,放任她編織美麗的願景,他承諾為楚家報仇,扶持楚棠、楚楓重振楚家門楣,自信滿滿的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但現在……他失去篤定。
「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的,不要生病、不要傷心,讓我能夠心無旁騖做該做的事情,好嗎?」
楚槿沒回應。
「倘若最後,還是他贏得這局,楚家的仇就別追究了,讓天道去罰他,讓因果去報應他,好嗎?」
她沒答話。
「很抱歉對你失信了,你可以不原諒我,但不可以欺負自己,懂嗎?」
她依舊沉默。
「我知道你累,就趁這次好好休息一場吧,醒來之後安心過日子,不要胡思亂想,成不成親都不要緊,但一定要讓自己快活,若是想成親,就找個比我更好、更疼愛你的男人,知道嗎?因為,你值得最好的……」
他對著熟睡的楚槿不停地說著,從月出講到月落,講到星子西沉,帶出東方那一抹魚肚白。
他得走了,楊公公失蹤,直到現在還沒找到,後宮失去一枚大棋子,還有大把大把的事等著他做,容不得他停留太久。
臉頰貼上她的輕輕磨蹭,動作帶著濃濃不舍,他很清楚,這可能是他們最後的聚首。把她放回床上,攏好棉被,衛珩走出楚槿房間,章玉芬和衛忠還守在門外。
「把你們和小槿的玉牌交給我。」
虎賁衛的玉牌?猛然抬頭,爺這是要把他們逐出虎賁衛?
衛忠搖頭,雙膝跪地,「衛忠願意跟隨爺出生入死!」
「幫我好好守護小槿,這是你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任務。」衛珩凝聲道。
衛忠與衛珩對視,他堅持和師弟們並肩作戰,堅持追隨爺水里來、火里去,他堅持……他的堅持在衛珩的目光中節節敗退。
衛珩道︰「不願意的話,我派衛愛過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衛忠怒眼暴張,爺這是在逼他。「爺,屬下沒有做錯事。」
「違抗命令還不算做錯?」衛珩冷冽的聲音像冰刀子似的。
對峙片刻,衛忠終是垂頭,啞聲道︰「屬下遵命。」
「記住,我要小槿好好的。」
「是。」
「如果我再也回不來,便說服小棠、小楓棄文從商,說服他們姊弟三人不要追究楚家滅門一事。」
衛忠霍地抬頭。再也回不來是什麼意思?爺行事一向自信,有十分把握才做五分事情,為什麼這回會說出如此灰心之語?
「回答我,有沒有本事,保他們姊弟一世順遂平安?」衛珩加重口氣。
爺這是在向他托孤啊!難道情況比他所知道的更險峻?
青筋冒上額頭,衛忠握緊拳頭,咬牙道︰「衛忠發誓,必不違爺之托。」
這樣就好。衛珩拍拍他的肩,轉身離開。
章玉芬怔怔地看著主子踟躕的腳步,再回頭望向衛忠,仿佛領悟了什麼,她倉皇問道︰「爺這是……」
衛忠點點頭。
眼底泛淚,她不懂為什麼會情況丕變,章玉芬心慌意亂,緊緊揪住衛忠的衣袖,臉上浮起驚惶。
楚槿始終沉睡,大夫說,是她自己不願意醒來。
她不吃不喝,藥湯半點都喂不進去,大夫沒轍了,留下一句,「心病還得心藥醫。」
眾人都知道癥結在哪里,但她的「心藥」已經走了,衛珩將面臨一場重大危機,無暇顧及她。
章玉芬試著把她吵醒,她不回,楚棠、楚楓對她說話,她不應,衛忠急得跳腳,知道楚槿這是同自己倔強上了。
眼見情況不樂觀,于杉二話不說,套上馬車飛快往京城。
章玉芬知道楚槿心事,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著——
「娘知道你傷心,但男女之間就是有這麼多的不得已,也許陰錯陽差,也許環境不允,有太多的狀況不是我們樂意遇見的,但它就是會發生。我知道你生氣又傷心,但朝局險峻,皇上親自賜婚,就算爺不願意也得接受,難道你希望為了你堅辭賜婚、與皇帝杠上,為此承擔性命之危?
「你不會這麼做的對不對?你在乎,就像爺在乎你那樣,你希望他平安,他同樣希望你順利,你們都希望彼此能夠一世順遂,就算你不在爺身邊,他依舊希望你過得快樂愜意。同樣的,就算爺不在你身邊,你還是會希望,他能心無旁騖地完成大業,既然如此,你就要讓自己好好的,別讓他掛心,讓他一鼓作氣,朝他想要的方向前進,你說,娘講的有沒有道理?
「醒來吧、傻女兒,逃避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容易,何況除爺之外,你還有我們,還有你全心全意想要裁培的弟弟們,你沒有權利倒下去。前天晚上你沒回來,小楓、小棠急成熱鍋螞蟻,誰也不肯去睡,你爹半夜快馬進京,家里都炸開鍋了。于杉也召集家里人手分頭找你,大家快把百花村給翻遍了,還是不見你的蹤影,你能想象當時我們的心情嗎?
「當爺把你抱回來時,看見你昏迷不醒,狼狽得讓人心疼,老把自己當男,說要重振門楣的小棠躲在樹後哭了,那麼驕傲的小子為了你哭得一塌糊涂,他和小楓、爺在屋子外頭守著你,寸步不離,你那麼在乎他們,怎麼舍得讓他們這樣害怕?就算再傷心,身為姊姊,你有義務安撫他們的不安,懂不?所以快醒來吧,好不好?」
相同的話,章玉芬說過一遍又一遍,說得口干舌燥,卻仍不肯停下,她忘不了主子蕭索的背影,更忘不了衛忠眼底的決絕。
可楚槿還是閉著眼楮,沒有清醒的跡象。
衛忠進屋,替換章玉芬。
他用棉被將楚槿裹起來,抱在膝上,他拙于言詞,只會輕拍著她的背,不斷重復說看,「不要怕,你有爹,爹保護你,爹不會讓你受傷。」想起衛珩的囑咐,一向不知道眼淚滋味的大男人頓時紅了眼眶。
楚棠、楚楓想盡辦法留在姊姊邊,他們不知道姊姊能不听得見,但仍固執地在姊姊耳邊說著小時候的蠢事,說得自己又哭又笑,一邊期待姊姊能夠哭醒或笑醒。
入夜,于杉駕著馬車回來,帶回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章玉芬不知道于杉此舉是什麼意思,但老太太一進屋,楚棠就傻了,他張大眼楮看著緩步朝自己走近的穆顏,驚得嘴巴闔不攏。
穆顏眼里閃著淚光,朝他伸手,柔聲問︰「棠哥兒,還記得我嗎?」
楚棠定眼看她,點點頭,快步奔上前,緊緊抱住穆顏。
「外婆……」他啞聲道。
楚棠的舉動讓衛忠、章玉芬嚇一大跳,她是楚棠的外祖母,那于杉是?
見大家的視線齊齊聚在自己身上,于杉尷尬一笑,低聲道︰「我會解釋的。」
穆顏輕拍楚棠的背,天曉得她有多抱歉。「棠哥兒,難為你了、辛苦你了,很抱歉,外婆沒有早點來。」
「沒事,我們很好。」
「我听你們外公說了,知道這段時日你們有多不容易,你們都是讓人驕傲的好孩子。」楚棠拉過楚楓,楚楓一雙大眼楮看著和姊姊有幾分相似的外婆,心里倍感親切。
「個婆。」他脆聲喊道。
穆顏模模他的頭,欣慰道︰「我們楓哥兒已經長這麼大了,時間過得真快。」
過去,楚觀疼愛于湘琴,心知妻子放不下親娘,也知道于家薄情寡義,因此一有機會就把岳母接回家中住。
穆顏極疼愛三個孫子,楚槿的女紅還是她親手指導的。
「听說今年都下場考試了,你們爹娘在天之靈一定很高興。」
她滿足地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楓,兩個孩子都是人中龍鳳,楚家有後,親家老爺一定很高興,楚家門庭有人可以撐起。
寒暄過後,穆顏迫不及待想見楚槿,于杉正是專程為此事把她給接過來的。
穆顏拍拍兩人肩膀,道︰「棠哥兒、楓哥兒,這幾天你們肯定沒睡好,听話,回房好好歇著,槿姐兒的事交給外婆,外婆保證還給你們健康的姊姊。」
她口氣溫柔,但眼神堅定,短短幾句話就說服了楚棠、楚楓,他們相信有外婆在,姊姊一定會很快清醒過來。
隨著章玉芬進了楚槿房里,穆顏心疼地看眼外孫女,轉身對章玉芬說︰「辛苦你了,謝謝你為他們姊弟做的,老婆子不勝感激。」
章玉芬抹淚,「我真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以後請你也這樣待他們,他們需要娘,而我需要女兒。」穆顏握住章玉芬雙手,眼底充滿誠摯。
章玉芬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自小無父無母,根本不曉得親人長什麼樣兒,現在有兒女、有丈夫、有母親……她感激老天,更感激爺。
穆顏模模章玉芬憔悴的臉頰,說道︰「今晚有我,別擔心,你好好睡一覺,把自己身子養好,棠哥兒、楓哥兒還需要你照料。」
「好。」
章玉芬離開,屋里剩下祖孫倆,穆顏走近床邊,細細審視楚槿,低聲道︰「我的槿姐兒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和你娘一樣漂亮呢。」
像過去那樣,她月兌下鞋子躺上床,將外孫女摟進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她親親外孫女的頭,柔聲道︰「外婆的乖寶貝,受委屈了是不?不怕呀,外婆在,有外婆給你靠,什麼傷心事通通說給外婆听,好不?」
楚槿沒張開眼楮,但眼皮微微顫動。
因為太傷心了,所以不願意面對?沒關系,不願醒便多休息會兒,她來說故事給外孫女听,她的槿姐兒影喜歡外婆說的故事。
穆顏摟摟她,說道︰「外婆以為你有爹娘、有祖父母的疼愛,他們肯定會作主,幫你挑個好丈夫,你的一輩子將會無憂無慮,不會像外婆這樣淒涼,可人算不如天算,誰曉得楚家竟會遭遇無妄之災。楚家滅門消息傳來時,外婆差點兒活不下去,你娘是外婆唯一的指望啊,她好,外婆才好得了,她死了,外婆哪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于家現實,隔天就把我送進家廟,那時我滿心想著,死便死了,不怕的,黃泉路上有你娘、有你們,處婆哪會害寂寞?可我終究沒死成,一日日熬著,竟也讓我熬到今日,熬到能與你們再見,所以啊,老天爺安排的路,哪是我們能夠預測的?
「現在外婆要跟你講故事、外婆這一生的故事,槿姊兒要認真听。外婆是罪臣之後,落入人牙子之手,被于家買回做沖喜新娘,我的丈夫于彬體弱,從我嫁進去到他死去,他沒下過一次床,應該說他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即使我細心服侍,他的病情依舊起起伏伏、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沒事,壞的時候,我往往要遭到一番打罵。
「于杉是我的小叔子,善良有義氣,每回見我受罰,便會為我出頭,可他不過是庶子,替我出頭改變不了結果,到最後是兩個人一起受罰,于事無補。但是身邊多個伴,受罰似乎就沒那麼痛苦了,許是因為如此,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有話聊,甚至漸漸喜歡上彼此。
「有一次,天寒地凍時節,于彬病情加重,婆婆怒指我克夫,于杉搶白一句,說于彬打出生就是個病秧子,哪能怪到我頭上?然後,我們又一起被罰跪在祠堂里了。那時天氣太冷,窗欞都結了霜,眼見我身子承受不住,他說性命比名節更重要,于是擁著我、彼此互相取暖,那天的月色太美,感覺太好,我們都知道不應該,卻克制不了,我們成了夫妻。
「之後,于彬終究沒熬過那個冬天,他死了,我卻懷上你娘,于是我被送進家廟,于杉被趕出家門,于杉曾經想把我從家廟里帶出去,但他被于家人欺騙,以為我已經在家廟里自盡身亡,這一騙就是幾十年。
「我在家廟里生下你娘、養大她,看她與你爹邂逅,成就一段好姻緣,我常想,若娘能夠嫁給一個好丈夫一世幸福,肯定是上蒼對我的補償,誰知好景不常,楚家遭遇禍事,你和小棠、小楓流落異鄉。
「現在的我,很高興沒有死成,倘若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外公、見不到你們姊弟。你外公被衛大人所救,把外公送到你們身邊,查出我們之間的關系,把我從家廟救出來,還將真相透露給你外公,我感激衛大人的大恩大德,雖然我也很難過他讓你受傷、讓你如此哀愁,但我依舊感激他,沒有他,我這輩子終將帶著憾恨離去。
「衛大人是好人,槿姊兒也是好丫頭,我不知道是什麼促成人們相聚、分離,但我始終相信人與人之間只要結下善緣,就會出現好的際遇,槿姊兒,听明白外婆的話了嗎?你永遠不曉得生命的下一段會發生什麼事,是好、是壞沒有人可以預測,但你得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如果你在這時候因為痛而選擇退縮,怎麼能夠在未來承接幸福喜樂。
「等睡夠了就張開眼楮吧,讓外婆看看我的槿姐兒、抱枹我的槿姊兒,听听我的槿姊兒,告狀訴苦,好嗎?慢慢來,處婆不急的,外婆已經等那麼多年,等出很好的耐心,我會在這里陪著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離你而去……」
穆顏看見了,心酸又心疼,她拍拍楚槿的背,說︰「會好起來的,外婆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隔天一早,鞭炮聲響起,村民涌進衛家大門,前來報喜——楚楓考上秀才頭名!
听到消息,楚楓沒留在前頭讓眾人包圍、稱贊,而是拉著哥哥一溜姻跑到姊姊床邊。
他握住姊姊的手,貼在自己頰邊,急道︰「姊姊,你听見沒?我考上秀才了,他們說我是大錦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秀才。你有沒有听見?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沒有辜負祖父、爹爹的期望,我做到了!」說著,激動哽咽。
楚棠心疼地拍拍弟弟肩膀,眼看瘦削憔悴的姊姊,眼眶再次濕潤,才短短三天姊姊就變成這樣,再下去怎麼得了?
他跪在床邊,低聲說︰「姊姊,小楓這麼努力,就是想得到你的肯定,你快點張開眼楮,夸夸他,告訴他他做得很好,要繼保持下去。」
楚楓抓著楚槿的手,抹去眼角淚水,說︰「姊姊,你睜開眼楮看看我好不好?我想要你夸獎我,我想要你枹抱我,告訴我我是最好的。姊姊,你不要不理我,我很害怕,害怕你和爹娘一樣不要我了……」
楚槿听到了,淚水滑出眼眶,墜成一條線,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掙扎著,她覺得很抱歉,她不應該造成大家的困擾,她努力了半晌,終于張開眼楮,大大的眼珠子一眨,又是成串成串的淚水流下。
楚楓見姊姊在哭,急了,一次次抹掉淚水,但眼淚不受控,自顧自地往下流。
楚棠更急,他跳上床把楚槿扶起,用他的肩膀支撐著她。「姊姊,不哭、不害怕,有我在,我是男人,我會保護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楚槿連聲說著。
「沒關系,一點都沒關系。」
楚楓不管不顧地投入她壞里,三姊弟抱成一團,放聲大哭,三顆小小的頭顱靠在一起,把這些天的委屈、焦慮全都哭出來。
于杉和穆顏站在門口,他們互視彼此。
「日子會越來越好的。」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是于杉的鄭重承諾,他承諾會用最大的努力,讓他的妻子、外孫們過得越來越好。
穆顏口氣,說道︰「槿姊兒醒了,身子得好好補補,我去煮湯,你幫我燒柴,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