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
梅無盡喊一聲,立刻有人上前,雙手乖順搭在身前,螓首壓低低的,靜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幾本書來。」
「是。」領命後,動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辦。
梅無盡略揚眸,凝望那熟悉背影發怔。
背影是很熟悉沒錯,畢竟是同一具泥軀,每根寒毛、每寸肌膚,甚至發間味道,確確實實為福佑所有。
當日他抱她回來,見泥軀漸呈干涸,便用自身法術,往泥軀里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繼續喂養泥軀,讓它保持堪用狀態……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默默自問。
守著這具泥軀,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問過,月兌離泥軀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歸此處管,生死輪回再無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霉神天尊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況,多賴您的陰魂不散。
再無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變成什麼也沒有的虛無,茫茫天地,飄渺煙塵,亦尋不著她一絲。
泥軀替他搬了疊書回來,擺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幾上,挑的書都不錯,醫知概要一至十冊,中間連貫,半本不漏,夠他讀個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沒這習慣,《概要》跳著挑個兩本,《食療》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家具》挑一本,《銀兩花在刀口上》挑一本……問她何以涉獵如此之廣,她還能頭頭是地道回他︰
醫書里讀到當歸枸杞人參,就會想喝碗熱呼呼的補湯,但補過了頭,流了鼻血只好臥床躺躺,躺著無聊翻翻《棋技》,一時技癢找人切磋,輸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總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買,買的話,要多逛幾家鋪,比較比較哪家物美價廉……
她天馬行空的腦補,著實讓人追趕不上。
當然,泥軀也追不上。
諸如此類的許多小地方,很快將他打回現實眼前這個福佑,終究不是福佑。
刻意讓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過的發髻,把福佑的名字給她,要她做起福佑慣做的工作,嘴里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帶來的肉身,皆是純粹的容器,逐漸添加諸事歷練、考驗、成長、傷害,佐以記憶堆疊,進而造就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成就這一個人的處事態度和遇事反應,許許多多的好壞習慣,也全是這般形成。
所以福佑討厭男人,不喜歡冬天洗衣裳,對吃食不挑,盤里不容剩下飯菜,平時不愛說話,幾乎不曾開口討要過東西,對于兒時沒能獲得之物,帶有幾分病態的珍愛——
她的經歷,她的記憶,她的過往,這些加總起來,才有那樣的李福佑。
他卻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記憶,這不等同否決了其一部分的她嗎?
而且,否決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愛情,難怪她寧可遠走,也不願失去,更不願再傻乎乎留在他身邊,任他將「徒兒」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
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會說出「不知該如何待你」的蠢話。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這句,重重傷害了她,而她選擇「不如不待」的遠去,竟將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見泥軀仍靜佇一旁,他瞧了心煩,沉聲道︰
「出去,我沒喚你不許進來。」對他而言,眼前這「福佑」只是養著泥軀的假人,他無法也無須用對待福佑的面容,去對待她。
「是。」泥軀福身,立馬退下,從不拂逆他,沒第二句嗦,自然更不會有福佑偶翻白眼的月復誹眼神。
屋里,恢復靜寂,窗扉虛掩,擋去外頭日麗陽光,天人之居,竟顯死氣沉沉,他只影獨坐,心思沒留在書冊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無味日子,成為霉神的千萬年來,他早該過慣,也知如何打發漫漫時歲,怎麼現在才短短幾日,就覺得空虛寂寞冷?
覺得思念,覺得難熬,覺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為,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近在咫尺,未曾遠揚。
然他不只一次施術,每個深濃靜夜里,徹夜未眠,一體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尋、去追溯,要找她的離魂究竟何在,卻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處,所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往曾貼身之物上所殘存……最後懸念。
可是,福佑,在你懸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拋,那麼,我呢?
你寧要回憶,寧要他,卻不要我……
「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松……到底是哪個蠢蛋,說出這種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沒證據,假裝自己仍是寵徒好師尊,沒有妄動凡心、沒有心存綺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余,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余**,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
是他,褻瀆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後,落得今日下場,一點也不冤。
冤的是……他將原本輕易能擁有的,錯松雙手,任其消失無蹤。
後悔莫及。
近來凡間時常發生怪事。
說大也不大,要說小嘛,又著實古怪得很。
月老苦惱到白眉打結,往上界稟明天听,傾訴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務正業一一近日姻緣線連斷數十把,曠男怨女突然爆增,無論他老人家怎麼打結重綁,紅線恁是不听話。
他老人家親下人間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就說第一對婚配,天作之合,兩小無猜,雙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訂下女圭女圭親,更別提自小到大,哥哥長妹妹短,感情如膠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沒天沒理——結果,元宵花燈夜,月圓人團圓,街道上的燈,河面上的光,將沁泠濃夜點綴得美輪美奐,哥哥給妹妹買了盞提燈,是月兒形狀,妹妹卻喜歡方才看見的蓮花模樣,兩人斗嘴幾句,哥哥突然說︰「你這性子蠻橫,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于是,換來響亮亮一巴掌,從此哥哥妹妹見面不相識,妹妹很快被鄰人追走。
再說第二對,兩家素來世仇綿延多年,長輩早立過毒誓,蔡包兩家永不聯姻,偏偏越是嚴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這一輩的蔡家兒子愛上包家女兒,兩人相約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牆角,看包家女兒爬上府牆,蔡家兒子在牆的另端接應,老人家捻胡呵笑,這段姻緣好,私奔年余,小倆口帶回龍鳳胎,蔡包兩家因而關條轉好,攜手共創一個蔡包富豪傳奇……
包家女兒嘿的一聲,跳下府牆,蔡家兒子居然失手沒接好,包家女兒狼狽摔了個狗吃屎,女家面子掛不住,嚶嚀哭了出來,蔡家兒子手忙腳亂,替自己辯解︰「你太覺了,我明明接住卻支撐不了……你以後少吃點,不然我不知該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紅線斷了。而蔡包兩家恩怨,繼續延長一百年。
第三對更冤屈了,洞房花燭夜,萬事抵定,該拜的堂、該飲的合巹酒、該揭的紅蓋頭、該剝的蟒袍霞帔,無一不水到渠成,綺羅帳里,傳出讓人臉紅心跳的吳儂軟語,男聲粗喘,女聲嬌女敕,饒是月老這等年歲,偷听壁角也听得老當益壯……那檔事不就這麼回事,男人說︰「你別怕,為我忍一忍。」,女人羞赧無比,那聲「嗯」,應來何其軟糯。
想當年,月老年輕時,類似的下流話也說過好幾句一一你這麼小、這麼女敕,我真怕將你弄壞了一一不過是基本台詞,男人確實低吐了這幾句,後頭又補上︰「你把我絞得這般緊,我要怎麼動?乖,放松些,讓我愛你……」
接下來當真兒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申吟、嬌喘,再配上下流當調情的情話一一
「……你這小嘴真貪吃,咬著不放……我都不知該如何(馬寒克)你了……」
「咦?為什麼這樣也能斷?!」月老在屋外發出慘叫︰「他剛剛那個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對、第五對、第六對……月老終于統計出癥結所在,每一對愛侶,皆敗于那句「不知該如何待你」的禁語,再這麼下去,人間絕種,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請神尊遣下天將,為人間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斷絕。
神尊應允,將這事交給武羅天尊去查,據說,迄今還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斷人姻緣。
凡間的繁瑣小事,傳不到孤絕岩上。
這里依舊平和,世間最寧靜的牢,囚著最心甘情願的犯人。
只是近來也添了些許個惆悵,翎花憂心忡忡的最況,益發常見。
「夭厲……福佑的狀況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著,一動不動,我喊她好幾回,她才慢慢睜眼看我,可語氣好虛弱……我甚至覺得,她又比前幾日更透明……」自打梅無盡那處返回,福佑情況急轉直下,翎花急壞了,想叫她師尊替她固魂,福佑卻說不打緊,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後一刻。」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听完會狂飆淚,夭厲選擇精簡略過。
然而,即便說得再淺然,仍舊讓翎花眼眶泛紅,淚水濕濡他胸前衣襟。
可淚水,並不能減緩無體魂魄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
櫻冢無日月,渾然不曉時間靜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來過幾回、說了什麼、何時離開,她蜷躺墓冢旁,覺得倦,又覺得渾身輕飄飄,似雲朵般沒有重量,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得好遠。
周遭好靜,听不見胖白跑跳、听不見櫻花墜跌,可卻能清晰听到,平安扣輕輕敲擊墓碑,發出的玎玎聲響,宛若風鈴,清脆悅耳。
本以為,還能陪伴海雁數年,她沒料到這般的快……興許,那天曬著了日光,傷了魂體,才讓一切加快了許多許多,超出她的預料。
她沒有抵抗,是無法,也是不想,魂生魂滅,這也沒什麼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現在只不過是恢復原狀。
她再度倦合雙眸,讓那輕淺玉擊聲相伴,墜入越來越漫長的沉眠,清醒時間越來越少。
或許哪一日,再醒不過來……
這一天,翎花又來到櫻冢。
腳步甫點地,身子還沒站穩,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涼息,手里緊握的小玉雀,轉瞬又將她帶走一一踉蹌來到當時正迎風而立,長發與衣袍凌亂囂狂騰飛,斂眸沉思的梅無盡身後。
他目光縹渺,眺望山嵐輕煙,又像望著更遙遠之處,總是變笑的眸,落滿霜雪冰冷,清嵐霧氣浸潤他的發神,薄薄水氣成珠,疑在鬢間。
他久未眨眸,實際上,卻也什麼都沒望入眠底,混亂的思緒如潮,紛紛雜沓,眼前皎白嵐煙流動,恍惚若夢,仿佛見嵐煙里,浮現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與他相依偎的……福佑。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無畏無懼,愛著深愛的人。
反觀自己,一時怯懦,不願嘗試改變,既想要福佑留在身邊,又不要打破單純且安全的師徒關系,落得兩頭皆空,失去徒兒、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風嘯太響,掩去翎花雜亂飛奔的步伐聲,更或許,如今的他,無心去看、無心去听。
明明應該尋自家師尊幫忙,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緊要時分,只有梅無盡能傾力肋她一一翎花無暇細思,更顧不上一把揪住霉神,她須付出多少慘痛代價,她滿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來!」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隨及將兩人帶往櫻冢。
梅無盡眼前原是一片虛無雲嵐,突然涌入漫天的粉紅櫻瓣,一時之間,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處。
直至櫻下孤墳入眸,墳邊靜伏的身影,佔據唯一目光,梅無盡飛奔過去。
這一刻,即短暫,又漫長,以為失去,復而又得,心境起伏翻騰,短短幾十步的路,長得像終于走到盡頭的遙途,疲憊感遠遠不及抵達時的喜悅。
魂魄最終散盡之前的絕美光景,點點青瑩,點點光,點點飄向天際……
他及時牢牢捉住,掌心里,護攏的氤氳微亮,脆弱無比,卻紓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礙。
他低低吁嘆,喃喃喊了一聲︰「福佑……」
十指收緊,再也不松放。
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他並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重,無法以藥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無妨,他什麼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攬入懷里孵著,母雞護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扎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後,院里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月復誹歸月復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里,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發,抱得更穩實些。
他摟著福佑,坐在離窗旁側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發,淬著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致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願。
「不急,慢慢養,養健康點再醒也好。」梅無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致數分。
很難想象,翎花拉他去櫻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第三個月了。」翎花自動自發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著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里,應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目前仍在養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後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它,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它一塊離開櫻冢,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後,梅無盡才有閑情逸致問她︰「那只熊,不是你養的?擺我這做什麼?」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師尊,才討成的。」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他嗤笑,倒沒要她將狗帶走,大抵听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它留下。
除了狗,櫻冢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掛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再替她系回領間,不信她還舍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貳敖和汪汪兩聲,狗尾猛。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願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女敕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麼看怎麼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容物」才是重點。
看著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發,調整她躺在自己懷里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借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于承認,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比什麼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里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著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著鼻粱、眼窩,最後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于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變成一片黑,什麼也瞧不見、听不著,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麼想著時,身旁一只瑩,緩緩飛過。
四周皆暗之際,瑩火微弱,也像明燈,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沒有遲疑,跟隨在瑩火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瑩火越飛越遠,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終是失去了它的蹤跡。
可就在瑩火消失過後,黑暗瞬間被揭開,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時難受扎眼,舉臂擋了擋,才緩緩睜開雙眸,去適應光與暗的落差變化。
天好藍,陽光暖暖,形狀似狗的白雲,悠悠飄過,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雲。
她愣愣駐足空曠草茵中,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福佑!」
身後有人,她回身望去,左邊梅海雁,右邊梅無盡,那聲福佑,是他們同時月兌口。
她迷惑蹙眉,對眼前景致不解。
梅海雁與梅無盡,應該是同一個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開站。
「福佑,我們不是約好,今天要去海鎮賞燈?」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齒白,她一貫熟悉的好看模樣。
另一邊的梅無盡沒說話,只用深濃目光看她。
賞燈耶,她記憶中,與梅海雁逛過許多回,相當有趣,特別是有糖葫蘆吃,那是她兒時最渴望的小玩意兒,瞧別人吃,不知有多羨慕。
她一定要買個十串才甘願。
福佑想了想,決定走向梅海雁,選這邊準沒錯。
「福佑。」梅無盡此時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頭看他,一臉困惑,指指他身後,說︰
「師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經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賞燈。」
隨她指尖望去,另一個福佑,乖巧靜佇梅無盡身後。
梅海雁過來奈她,梅無盡松開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師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師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于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間的沁寒。
日漸沉,星子躍上,須臾間,藍天罩以黑紗,長街燃起火燈,綿延得好長好長,仿佛天際星河墜入人間,無止無境。
梅海雁給她買了糖葫蘆,她邊走邊吃,海雁偎過來要她喂,她分給他一顆,燈街下,梅海雁面龐橘暖,朝她微笑,說要去替她買盞小花燈來提,要她在這兒等他。
走沒多久,梅無盡出現,站在她旁邊不走,兩人許久沒說話,她意識由又隱隱記得自己無話可說,安靜吮著糖葫蘆。海雁好慢,怎還不回來?
吃完一串,她想著要不要再去買一串,獨自撇下師尊自己去買又有違徒道,萬不得已才仰頭望他,言道︰「師尊,你要不要也給她買串糖葫蘆?這麼小氣不好……」她努努他身後,另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依然那麼乖巧跟在他身畔。問完,又貧得自己管太寬了。
「她只是用來讓你身軀不損的暫替品。」
身軀不損?
她低頭瞧瞧自己,她的身軀好好在這兒,與那人何干?這話說得好奇怪。
「你看見她在倒茶掃地,以為師尊找人取代你,心里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誤打誤撞看到他使喚泥人福佑,錯當他一片狼心狗肺,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賜,叨叨念念罵過他太多回。
「……我看見了她在倒茶掃地?」她皺眉沉思。
似乎……確實有那樣的景況存在過,可是好模糊,像一場夢中的夢中夢,她不肯定哪個是虛、哪個是實,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沒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軀,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說。
「這我知道呀,可是,師尊,你與海雁是同一魂魄,你們卻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嗎?」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樣……」她想了最簡單的分辨法︰「你像爹。」
這一句,讓梅無盡一臉委屈,有冤無處申,八月熱天也白雪飄飄,姓竇的有他冤嗎?!
「我像你爹?」
「呀,你說你年紀當我十代爺爺也沒問題……」所以還是該說他像祖爺爺爺爺爺爺……
「我與你成過親了!」
「我是跟海雁成親,不是你。」她糾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間經歷!」听她軟軟說「海雁」,梅無盡打翻的何止醋缸,簡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涂,想張嘴說「可是」,卻不知「可是」後頭,該接些什麼……
腦子里,好像隱約記得,他不喜歡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遺忘呀……
她唇瓣動了動,又閉起,再動了動一一話,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遲疑的抿蠕,在梅無盡眼中,變成最可愛引誘,他順從內心渴望,將其吻入口中。
剛吃過三串糖葫蘆酸甜的嘴,被他嘗個徹底,灼燙氣息拂面而來,讓她雙腮辣紅,腦門轟地巨響,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掙扎,無關害怕,單純覺得這樣不對,可手腳全不听使喚,木楞地垂擱腿側,沉重似鉛,無法抬起,脊卻是發軟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親膩侵略。
隨她臉頰越火紅,長街兩側的懸燈燒得越旺,紙糊的燈耐不住燙,逐個焚燃殆盡。
她的夢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這吻親得迷迷蒙蒙,熱鬧燈街虛景,瞬間崩塌,兩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靜中。
吻尚未停止,他緊捧她臉頰,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許她逃,持續深探,加深濡沫之勢,他吸吮夾帶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嘗入口中,漸響的接吻聲,進入耳內,教人臉紅心跳。
一片花瓣,飄飄落下,在黑暗中,尤為粉女敕。
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墨色被這陣花雨,取而代之。
夢境景致來到她再熟悉不過之處,櫻冢。
他終于放過她的唇,仍是將她抱在懷里,聲音貼著她發鬢,吁吐︰
「你知道這里是哪兒嗎?」
「……海雁葬在這。」她望去,墳冢依舊在,飛櫻持續落,景物不曾變化。
「此處名曰『虛華之境』,本是天界一處絕麗仙景,那株櫻,落的不是花瓣,而是萬物心殤,毋須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終日不斷,落不盡,拂不完,心傷無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飄落掌心的粉女敕,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顏色鮮潤,落地約莫半日,便會回歸于無。
「它叫『落殤』,天人幽會總愛往這兒來,雖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適談情說愛,可這飛花翩翩的絕妙美景,對了愛侶的胃口,全盛時期,想上這兒幽會,還得排隊登記,沒等上半個月,別想踏進虛華之境。」
落殤,落盡世間心殤,只要心殤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絕,默默為誰墜下無語花淚。
「千年前,一對反目成仇的仙侶,在此境里廝殺拼斗,一戰驚天動地,失手將虛華之境由天界打落,從此虛華之境消失于雲海中,我們以為它掉進哪片海里沉沒,不復存在,沒料到,它落入時空縫隙,你誤打誤撞,跑了迸來。」
正因如此,他才會天地人三界,遍尋她不著。
「我不知道什麼虛華之境,不知道什麼落殤……我只想找個又靜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後一絲離魂時,梅無盡就見過墓碑上的題字,一個「心」字、一行「愛」,如何能無視?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殤。
他松開環抱住她的雙手,挪移向上,合攏地包握她十指,連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里,我在這。」
「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著我的心,在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