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岑先麗忍著腳傷未愈的痛要回伏懷風跟前侍候,卻三番兩次遭他打發趕走,說是以夫人身分不需要再做府內雜務。
連他公務之余幾次邀約燕雙雙未成,她竟是從婢女口中輾轉才得知;甚至听聞王爺近日打算再約琴會,她卻是怎樣也打探不出地點與時間。
「若是李大娘,一定知道王爺何時出府。」
她慌張地從房里五斗櫃的底層中翻出了個小小的桐木匣。
入府以來,她身邊沒有任何貴重東西,除了撼天與玉撥子、她珍藏的琴譜、當丫鬟時攢的一點微薄碎銀,就只剩他玩笑似地封她為夫人那時賜給她的三件金玉了。因為太不真實,她也只是收了起來,始終沒打開那匣子看過。
抱著小木匣,趁著午後許多人都不在府內之時,她悄悄地去找了總管。
「請把王爺邀約燕姑娘的請柬交給我。」
李大娘看著雙頰消瘦的岑先麗一臉凝重地來僕從房找她,連忙迎上前。「夫人,怎麼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王爺再見燕雙雙。我知道燕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為求琴師名聲,燕家總在討好高官王侯,然而一旦對方落難失勢,他們便理都不理;之前他們想方設法要成為御用琴師,要跟王上攀上關系,費心多年,如今卻出現在這里,肯定有鬼。請您幫忙阻止王爺與燕雙雙相會。」
她將那裝著金玉的木匣整個塞進總管手中。「王爺的請柬在哪兒?」
「夫人,這是……唉,我早勸過夫人了。王爺愛琴,當然會欣賞有能琴師,听聞雙雙姑娘極為年輕出眾,若是王爺惜才……也不是不可能動心。夫人求我,怕也挽不回王爺的心啊。」
總管轉身便往回走。「夫人,這事我不能答應。」
「李大娘,我……我並不是怕失寵才求您幫忙的。」她踏前一步,腫脹的腳踝撐不住她身重,嬌軀往前傾跌,她也就索性順勢不管不顧地屈膝跪地。
「眾人皆知,我跟王爺原就只是假戲一場,我也萬不可能高攀王爺!」
「夫人!」總管聞聲回頭一瞧,連忙伸手去扶,這才發現她身子燙得厲害。怎麼回事?您的身子都這樣犯病了,怎麼還不喚上大夫瞧瞧?來人——」
「大娘,求您听我說其中內情。」她連忙揪住總管衣袖制止她。
「即使我再如何仰慕王爺,也沒資格阻攔他喜歡其他姑娘。假若燕主子與王爺同樣仁德寬厚,今日我甘心祝福樂見其成。但……燕主子為了搶走良琴,連侍候她多年的侍琴師姐妹都能輕易說殺就殺,我不能讓王爺與那樣貪婪心狠的人有牽連。求您幫我,假稱已送出帖子好嗎?就讓王爺以為燕雙雙有事不能赴約……」
「夫人,我不能背叛王爺。毀了一封請柬,還會有第二封。您有話想說,或許該去同王爺談談?」李大娘扶著岑先麗回房,替她找來大夫。
臨走之前,李大娘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放在書房左邊架上的請柬若弄丟了,府里可有人會受罰呢。傍晚就讓人送走才行。」
原先岑先麗只能頹然躺在床上泫然欲泣,聞言翻身坐起,早已濡濕的紅腫美眸陡然圓睜,心里感激大娘幫忙,只等著替她療傷的溫吞大夫前腳一走,她立時拖著虛弱病體沖進書房。
取出請柬翻開來細瞧。她沒打算牽累誰,滿腦子只想阻止王爺與燕主子會面。
她擋不下王爺的固執,擋得下燕主子嗎?她抖著手磨硯,取筆蘸墨,打算涂改。這是她唯一想到的方法了。
「若能將時刻錯開,至少讓他們見不到面,我再想想法子……」因為心焦而讓右手更加不靈光,她黯淡雙眸又酸澀泛霧。「阿藤……求你別選燕主子。」
「誰在屋里?」伏懷風威嚴的聲音就在門口,嚇得她抖掉了筆,全身驟起顫栗。
「未得本王允許,誰敢擅人?」他微微眯眼,專注傾听書房里的細微聲響。
岑先麗慌亂起身收拾,想趁他沒注意時逃開,卻因腳傷要走也走不快;拖著腿想躲到一邊等他通過前方時再伺機溜走,卻冷不防讓他一轉身伸臂攫住。
「你想逃到哪兒?」
她只得靜默到底,不讓他察覺是她;但他鎖住她縴腰,扯過她手腕高舉過頭,神情極冷。
「還不吭聲?若是作賊,便要廢去手筋,你可要再試試看,麗兒?」
美眸一驚,逐漸黯淡濡濕,無法繼續偽裝下去。「王爺……認出是我了?」
他不會輕易威嚇人,若有,必是心中有了定見。「我沒听見王爺腳步聲,想來王爺早等在這兒?果然啊……這府中上下都對王爺忠心耿耿呢……」
總管大娘雖然幫了她,卻半分也不瞞王爺。
「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瞞我多少事。」他松開了對她手臂的箝制,卻沒放開她,右臂仍是牢牢攫住她,教她逃不掉。
她苦澀輕笑,看著他一臉冰漠;她已經看不透那俊顏之下究竟還剩幾分對她的疼惜。「我瞞了王爺什麼?」
「听說有人不想讓我與燕雙雙見面,我想瞧瞧究竟是誰那麼大膽。你身上有松煙墨的氣味……哼,想竄改請柬上會面時刻?」
明明他什麼都看不見,卻是什麼都洞悉了。她朱唇嚙出血痕,眼中一片淒楚水澤,最後只能困難吐出︰「求您……別去見她。」
「你憑什麼攔我?」語氣森寒。
她陷入天人交戰。王爺說得極是,怎麼看都是一樁佳談美事,她憑什麼阻止?
「王爺要見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會是誰?」話才出口,他忽感前臂彷佛承接了幾許水滴。
岑先麗再難以自遏,清淚不斷奔流,頓濕前襟衣裳。她力持鎮定,可那哽咽顫聲早已泄了她心事。「燕家……曾千方百計想成為御用琴師,與宮里的人走得近……王爺可以不相信我,但請千萬小心,別輕易入殼了。」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不討饒、不申辯,我的問話沒回任何一句,存心惹怒我便是了?」劍眉擰得死緊,神色闇沉,彷佛山雨欲來。
「最令人氣極的是,立婚約時我賜給你的金玉也打算送人?這西廂夫人頭餃你是真不想要了?既是如此,就算我迎娶燕雙雙——」
懷中嬌小身子突然攤軟直往下墜,他心驚摟緊她,察覺她紊亂的心脈氣息,再探她額間,薄唇怒顫︰「麗兒……該死!你還發著高熱,怎麼硬要四處亂跑?!」
伏懷風忙命屋外侍從找來大夫,隨即送她回房,讓人取來虎皮大氅為她保暖,在房里緩緩踱著步生著悶氣。難道這回……他誤算了嗎?
等到侍女們全部退去,他才坐到床前握著她手腕舍不得放。不知經過了多久,直到感覺她腕脈隱隱起了變化,知道她已醒來,卻始終不發一語。他重嘆了一聲。
「……全怪我,明明答應過不逼你……是我食言,我太心急了。」
「王爺,您用這招試探我……好狠心。」她淚眼婆娑地背過身。听他開口賠罪,她就什麼都明白了。
若真不在乎,他便不會急切替她找來大夫,一句休妻便能打發她。
「您明知我比不上燕雙雙,還故意、故意拿她來撩撥我,教我……在您面前用了難看至極的卑劣手段……」讓她竟然遲至這時才發現,以為自己能放手,其實還是放不開。
「假使不試,我怎麼知道原來你也會為了我嫉妒?」他長指拂過她肩頭,輕輕攏順她散亂的烏發。「你若喜歡我,應該當面對我說,而不是對著總管嚷嚷。」
她羞愧地想將臉埋進大氅下。有人證在,就算想否定對他的心意也已太遲。
「是我太笨,沒察覺王爺計策用意……不管怎麼難受,都是我自找的。」
「你屢次拒絕我,卻又願意舍身護我,麗兒,你私下為我做了多少事還瞞得過我嗎?」他將她扳過身,探著位置,托起她淚痕滿面的泣顏。
「不提膳食,你未及清晨便取我衣鞋熱暖,每日房里必有野花清香,錦被總是有陽光氣味兒,你對我究竟如何……我只是眼力不明,腦筋還沒糊涂。過分的是你,明知我心意,你怎能一再狠心回絕,說我們僅是談得來的朋友?」
指尖確認似地撫過她眉眼,他俯落了吻,輕輕點過她顫顫不已的翹睫,柔柔舐去清冽珠淚。她難堪地別過臉。
「倘若王爺什麼都發現了……為什麼……還要逼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永遠回避我。不出狠招,你這頑固的小腦袋會肯想通嗎?」他憐惜撫過她淚痕未干的小臉。
「你私自乘車離府跌在路上,那群侍衛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出手救人;下次要擋道,記得找個府外的車夫,府里的面孔大伙都熟。」
「王爺,我——」怎麼連這事他也知道?!
「我說過,別再喚我王爺……麗兒,我受不了你一再劃清界線拿我當外人,我受不了了。」
「但……」她唇瓣抖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搖頭,擁她入懷。
「我想知道,讓你那麼害怕見光的秘密是怎麼回事。命人去,探子回報,琴師燕雙雙于半年前琴會上一鳴驚人,傳聞她是琴仙唯一弟子,有琴為憑。我約她相會,听她琴聲,確認是從前歐陽先生愛用的『舞霓』無疑。她說,琴仙留下兩把琴。」
她驀地睜眼,但他溫熱大掌一次又一次地舒緩著她僵硬的背脊,她漸漸融化在那寬容的懷抱里,不再驚恐听到那名字,最後細聲認了︰「確實……是有兩把。」
「另一把,教侍琴丫鬟盜走,從此下落不明。探子還打探到,另有傳聞,燕家曾逮住愛內丫頭動過私刑……」他萬分憐惜地輕輕執起她右手,綿綿密密地輕吻她手背傷痕。
「我沒偷。『撼天』與『舞霓』都是師傅寄在我這里的……我不是小偷!可是燕家的人、燕家的人……甚至打算告官捉我,我無處可去,要是不逃,會連左手也會被毀掉的……但我再不能彈琴,誰又會相信我說的話呢?我才是師傅的弟子,我才是保管琴仙之琴的嫡傳弟子啊!」
「我在。我相信。而你卻不信我。」他堅定的嗓音宛若千層羽,輕輕暖暖地包覆著她的心。
「你雖頻頻否認,但早在重逢那時即已露出口風說了天下第一那約定內容;我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當年贈譜的對象只不過是個『小丫頭』,所以,我早就確定與我相約的那人是你。你身邊那把琴,果然是歐陽先生的撼天啊……以前先生也讓我撥過幾次的,始終發不出聲音便是。」
他緊擁又開始發顫驚懼的嬌小身子,以自己剛毅身軀牢牢護住,讓她知道他能依靠。
「我知道,逃離東家的丫鬟若讓人逮回,下場會極慘。你總不敢提起過去,只說你配不上我……你以為拆穿真相,我便會把你遣回燕家?你竟敢將我當成那樣不辨是非的人!你竟將我想得如此無情!」
她含淚咬唇直搖頭,知道這次爭執全肇因于自己對他的不信任,才會惹惱他。
「我知道你人好,沒有看不起我,但是我、我怕的是……」怕被他憎恨。
「就算燕家掀了你的底細又如何?本王倒要瞧瞧——誰敢妄動本王的夫人。」
他難得地撂了狠話,收起她指掌,送進大氅中。
「你還病著,先休息吧,其它話改明兒再說。」
沒再追問她什麼,伏懷風轉身離開。
坐起身,岑先麗望著他緩緩離去的穩健背影,心痛未消,胸臆間卻有一股熱意流竄,喉間有著難以言喻的甜與酸。無言,淚雙行。
右手抽疼難平,可她想彈琴了。
她想回應他;不是只有他在等他的琴師……她也一直沒忘記過她的藤花公子。
就算這輩子只能再彈一曲,她也想為他獻藝。以琴仙傳人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