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內,我們將奪回京城,逼退九弟,另立新帝。」
他回榻坐上床緣,將她連同錦被扶坐起來摟著,任小臉舒服枕在他胸前,輕輕替她梳攏凌亂汗濕的秀麗烏發。
「屆時,我打算聯合其他人擁六哥登基。」
她心驚地听他雲淡風輕地訴說起關于從前五名皇子間的糾葛。
自太子突染重病餅世後,德昌王伏懷風雙目中毒失明,同時海寧王伏向陽俊顏橫遭毒毀,重華王伏雲卿讓人暗殺重傷,最後便依先帝遺詔由皇後最後一名嫡出皇子震江王伏玄浪繼承帝位,其他四人輔政。
然而王上對于四王屢次勸諫頑固不听,最終釀成今日兄弟鬩牆禍事。
「但威遠王怎麼執意要推舉你呢?以年紀而言他最長,又有武聖稱號,軍威最盛……」
「六哥始終介意自己是庶出,執意為臣。」伏懷風搖頭苦笑。
「但我從不以為那是問題。他一心懸念朝政,比起我來說,他絕對能勝任。再說我只想盡快與你避居鄉野吟游撫琴,太不像話,委實也不適合接掌大齊。」
他自知個性淡薄,過去只是因為身為皇子、肩負重責,不得不替轄下百姓謀劃安定富足的生活;若將來有人能托付,他定會立刻卸去一切,過著他喜愛的恬靜閑適生活,不問世事。
岑先麗美眸瞬間蒙上一層極淡的陰影。她很清楚阿藤是什麼樣的人,別說以前听過他事跡,留在他身邊後,他如何受人景仰她更是親眼見著的。
即便失明之後,他的西路軍依然忠心跟隨,就算他自己無意權位,真到了那時,他推辭得了嗎?他的人望建立在他的仁德之上,那不是責任,卻是他的天性。
見她不語,他以為是說得不夠明白,連忙執起她雙手,給予承諾︰「麗兒,我會盡快平亂,然後再次迎你進門。之前太過倉促沒有像樣的婚儀,我知道你委屈,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將來若回王府,八抬大轎,十二采禮,二十四鳴炮,一樣都不少,你會是我唯一正妻,德昌王妃。」
他笑著,卻沒等到她同樣的欣喜回應;察覺她的異樣,極不對勁,他斂了笑意,追問道︰「怎麼了?擔心什麼?」
「你有要務在身,毋需為我太費神。我……只要還能像現在這樣陪著你,有沒有名分婚儀都無妨。畢竟眾人皆知當日你娶我只是取糧的權宜之計。」
她斂下長睫,抽出手離開他那份溫暖,強裝開朗,唇邊勉強擠出一抹笑。
「決心跟了你,我也不是沒想過……回王府後原本就該恢復丫鬟身分。只要有個地方可待,偶爾,你也還願意傳喚我去身邊侍候、那就很好了。我會守秘不讓人發現,不會讓你被人說閑話。」
她不求名分,更不求封賞,只求不要耽誤他。
「守什麼秘?我們之間哪里需要躲躲藏藏的!」他俊眸閃過微怒,克制地揉了揉她小腦袋,懊惱訓道︰「瞎猜什麼!你以為我會反悔娶你?就只有你認為那是假戲,我早認定你就是我夫人,是我伏懷風唯一的妻子。」
「我知道,我清楚你心意。所以真的很夠了。」他不想要別人,但……但他是個王爺,萬一被人知道他竟娶了一個出身卑微的奴戶丫鬟,這還像話嗎!
她還記得他身邊那些策士們不時談論他的妃位有許多人要爭,就算他不肯,情勢也由不得他,總有一日會……
她要認分,不能幫上他,至少不該讓他心煩。
他若願意收她為側室夫人已是天大恩寵,只是她知道,她沒法忍下那份心痛,所以萬一哪天他要迎娶別人,她也絕不怨他,還會自動消失他眼前,絕不阻礙他婚事。
他長嘆一聲。對她心懷自卑,他始終是知情的;從前他沒放棄,現在,更不可能。
「倘若……你真不願意嫁進王府,等過個幾年,朝政步上軌道後,我會將封邑與名位繳回朝廷再不理事,到那時候,我就僅僅是個平凡老百姓。麗兒,你可別嫌棄我一文不名。」
星眸餃淚。多少人盼著的至尊之位、王爺權勢,他說得真誠毫不戀棧,他對她的心意如何,她還能不信嗎?
彷佛能洞悉她的憂心,他將她攬入懷中,安撫的雙手柔柔捧起她絕美嬌顏,定定告訴她︰「你等我。屆時再沒擾人紛爭,我們離開大齊京城遠走天涯,我再不是王爺,你也不是丫鬟。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我們就做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嗯。」彷佛應和他所描繪的美夢,她揚起甜美笑容,沉溺許久,小手最後還是推開了他。
「阿藤……不,王爺,天亮多時了,外頭還有人等著你過去呢,麗兒就不侍候王爺用膳,也不送你出府了……我有些困倦,想再歇會兒,行嗎?」
「好。」他輕輕捏捏她微赧嫣頰,扶她躺回榻上。「也許我會晚點回來,你先用晚膳,別等我了。」他轉身,雖沒縛上護眼紗布,還是記得要拄著拐杖出房,腳步一如之前徐緩。看樣子,還是打算裝盲。
她目送他離去,匆忙跳下床榻,強忍虛弱酸軟的身子,細心收拾了王爺的寢房,換下凌亂的被褥,趁著無人通過長廊的空檔,一路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躲進軟被拉上蒙住頭,心上不安益發濃重,握緊自己隱隱泛疼的右手。
腦中忽然想起了失蹤的師傅。
以前他們師徒時常在夜里離開燕家,在無人的荒原上迎著閃耀星夜練琴。
天下人所敬仰的三賢達——神醫百里行、琴仙歐陽望、星士段無壽——是至交好友,百姓口中謠傳他們是神人入世,才會有不似常人的超凡本事。
雖然傳說真假難辨,而且她向來也知道謠言不可盡信,不過听聞師傅年逾半百、與先帝同年,可是她所認識的師傅,俊美容貌從沒變老過,有若年僅二十。
更有甚者,師傅與星士段無壽一樣能觀天象預言將來這點也總是令她驚奇。陰晴風雨,師傅不曾誤算。
記得師傅對她一再提醒過,天才易招忌,那是她的劫數。
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師傅臨行時也叮囑過,她命中注定若遇上那大劫,逃出生天後還能走的路——
切記,若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則一輩子流浪獨身,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無雙琴師。
離開燕家那一日,失去這只手與琴藝……這表示大劫她是躲過了,但她的將來——師傅看見的將來——怎麼樣都和阿藤給她的承諾有所出人。
打一開始,他欣賞的是她的琴才,應該也是因為這樣而對她動心,可是——
「若說……到了天下無事那一天,我仍恢復不了琴藝,當不了你的琴師妻子,你可還願意要我嗎,阿藤?」
明明身上無處不留有他寵愛的痕跡,每一回想起昨夜種種都會令她俏臉掀火……可隨著手中傷處益發抽疼,她卻只覺得寒意襲身。
琴師夫妻、相伴一生……真能成嗎?
伏懷風刻意壓低覆面斗笠遮掩俊顏,牽著那位至今還不習慣他捉握的小妻子,穿梭在市集中。
岑先麗慶幸有面紗遮去了她的滿臉羞紅,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見人。
相公只要帶著她微服出府時,不願見她仍像丫鬟一樣退離主人十步,總是執意握著她的手一起同行;他不許她畏縮,要她自傲她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夫人。
他時常瞞過府里侍從,上街訪查民情,確認西路軍管理之下的各縣城是否真的嚴守軍紀不擾民,百姓們是否生活如常柴米油鹽無虞,巡視街道城池有無需要補強之處。只有沒部將在場的時刻,他才會取下盲眼偽裝,恢復他真正模樣。
連日來天氣十分炎熱,好一陣子未曾降雨,不過這一天恰好遇到上旬,城里的市集四處聚滿了人,仍是極為熱鬧。伏懷風在街邊隨便挑著雜貨,向店家打探最近買賣行情,,她卻讓店門外的書攤給吸引住了。
有琴譜呢。
她蹲在地上,從一堆閑書當中抽出一冊老舊本子,忽地雙眸晶亮。
她看得專注,直到听見攤位老板不住道謝的聲音,她才留意到阿藤已來到她身邊,見她喜歡便毫不猶豫地買下她手中的譜。
「你瞧瞧我發現什麼了!」她得意洋洋地獻寶。「這本跟咱們初遇那時的藤花曲……寫譜的必定是同一個樂師。」
「藤花曲……原來你都這麼叫它啊。還好我當時沒買肥肉包子,不然就變成『肥肉歌』了。」有些慶幸,還好沒被她惦記成「肥肉公子」……
看著她怔愣一會兒、匆忙側過赧紅小臉,伏懷風只是微微揚笑,眸中倏忽一閃而過驚異與贊嘆,自她手中接過琴譜,一頁頁輕翻。
「何以見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曲風有差呢。」
「……層次很像。先有序再有主題,弛緩有度,重復出現幾處技巧雷同。一般而言,琴師愛用的指法有個人習慣,我應該不會看走眼才對。」她自信滿滿地看著他。
「依我看,這也是孤本。曲子不曾听聞,這曲你也喜歡?」
「嗯,很喜歡。」
「……喜歡到想要認識那琴師?想知道他是什麼人?想與他會一會?」
「是啊是啊……啊!」她這才想起來天下有名的琴師多為男子,阿藤該不會是吃味了?
她羞赧揮手解釋道︰「不、不是的,我喜歡的絕對只有曲子而已,是誰不重要。不過,若能和那琴師切磋切磋也不錯……畢竟我一直想知道那藤花曲到底最後怎麼收尾的,我那本後面缺頁了。」
見他遲遲沒接腔,只是定定凝視她,她忙再改口細細說明︰
「天下之大,這上頭也沒署名,我想一定沒機會見著他的,琴師也不一定是男人,你……你別擔心,我不會為了一兩首曲子便被迷住變心的。」
他滿是憐惜地揉揉她腦袋。「我沒那麼心胸狹隘。只要你能開心就好。不過,竟然連這本也能讓你發現,該說你與這人有緣還是什麼嗎?」
「若有那麼一天,我真能與那琴師見面听完藤花曲,也一定會要你陪在當場。」她急急抓住他手掌,貼上自己的臉,怕他多心。
「如果你不喜歡……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單獨向他討教的。」
「……好好收著譜。等你手傷好了,我想听你彈。」伏懷風輕輕扯回她的手,十指交握,牽著她往前走。「離回府還有點時間,前方不遠有新開的茶棧,過去坐坐吧。」
她見到他熟悉的微笑,這才放下心來。好不容易能與阿藤作伴了……她不想輕易放開他的手。她的相公,她要跟著他,一直走下去,走到他不讓她跟為止……
「沒關系,我還不累,我們再多逛一下子好了,你一定還想看別的,前面那里怎麼聚了好些人,咱們快去打听看看有什麼外面的新消息。走吧!」
她體恤拉著他快步往前,擠進正熱烈討論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