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曲 第三十一章

作者 ︰ 善喜

大齊新帝伏懷風在敉平動亂而登基的第四年,即因國事繁重而日趨病重,駕崩之後,舉國哀悼,萬千百姓自願為年輕早逝的王上服孝百日;送魂歸天時,自皇宮至皇陵一路民眾皆縞素跪地痛哭不已。

祭儀結束之後的一個月,岑先麗來到了京郊的小鎮。她平日以教琴、修琴維生,在這里落腳一陣子,倒也不成問題。

她背著琴,牽著身側小小的一雙手。「走吧,待風,咱們去替你爹上個香。」

「娘……鎮上沒有墳。」待風皺了皺小鼻子,將小小的臉往上仰起的表情,充滿傲氣。

「遠遠的那座小山便是了。」

「那是皇陵吧?」才三歲,可伏待風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個小大人模樣。娘親太過嬌柔天真,所以,他一直有要保護娘親的自覺。

「當初……他身邊有太多人不願意我為他留下骨血,是我自私,為了保護你而舍棄了你爹……走吧,咱們去讓你爹好好看看你。」

「我爹……是死去的王上?」講話十足不知天高地厚,個性與他娘親不大像。

伏待風歪著頭。記得自他有印象以來,有時會有個像花妖一樣美、一樣來去無蹤的叔叔會出現在他身邊跟他玩,最近還帶了個美麗的花仙過來一起玩。記得叔叔和嬸嬸好像不是這麼跟他說的呀!

他們說爹爹他……

「待風,小聲些。」從進了中十州後,她始終覺得身邊有人在窺看著她,希望只是她多心才好。

岑先麗拉著孩子往前慢慢走,經過了路旁的一處大戶人家,敞開的大門外站著規規矩矩的家丁門房;才要通過,卻因听到了一縷極細微卻教她十分懷念的琴音而陡然停下腳步,甚至因過于震驚而教她打從心底顫栗起來。

「是藤花曲……」

現在奏琴的那名琴師……便是讓她與阿藤結緣的琴師,這麼多年以來,其實她一直一直很想听完那首曲子的。

伸手模向胸懷間那刻不離身的琴譜,即使墨跡早已糊成一片,可每當她閉上眼楮時,每一個手勢每一個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娘,這曲子不是您最喜歡的藤花曲嗎?」

「咦!夫人也是琴師嗎?」門房似乎听到了這對母子間的對話,滿臉堆笑地迎向前來。「這首曲子是我家主子初次譜曲,他從來得意得很,極歡迎知音進屋里切磋技藝呢。主子好客,夫人大可以放心請進。」

像是怕她介意,門房強調了一句︰「大門隨時敞開著,夫人從街邊便可以看到大堂里頭,光明正大,不用擔心有損名聲的。」

岑先麗怔愣了會兒,隨即回神,苦澀輕笑地婉辭了來人的邀請。

伏待風扯扯娘親衣袖。「娘,您不是最喜歡這首曲子嗎?一直想知道那琴曲的末尾不是?怎麼現在卻不听了?」

她低垂下頭,眼角微微泛紅,喉間微哽,才幾句話卻數度說不出口。

「記得,我曾經承諾過你爹……若是你爹不在場,我不會與那琴師見面論曲的。我沒法……再與他合舞一曲,我對他,什麼承諾都沒辦到,如今我唯一能對你爹遵守的承諾只剩這一個了,所以,我寧願……這一生永遠不知道那最後的琴立日。」

「什麼跟什麼……」伏待風努努嘴,對于娘親莫名其妙的頑固極為不解。不過他卻知道娘親此時難過極了,得想法子讓她開心。

「沒關系,娘,你不听,便由我來听也一樣。只要听一次,我默出來彈給娘听。」伏待風揚起燦爛笑容,往前直奔,跑進那琴師府中,攔也攔不住。

廳里,藤花曲乍停。

「待風!」

最後,她在外頭拼命向那門房低頭道歉︰「真是對不住,我家孩子過于頑劣,還請幫我找回他,我、我帶著孩子立即離開,還請貴府主子別動怒。」

「哪兒話,夫人請進。听說夫人喜愛這首曲子,我家公子有請夫人一敘。您瞧,小鮑子在里頭吃點心吃得挺開心的。」

岑先麗羞得抬不起頭。「請代我謝過貴府主人大度,我、我接了孩子立刻就走。」

「我家公子極有誠意與夫人會面。還請夫人別再推辭。」

門房一擺手,僅只略略沉了聲,那話語卻頓時添了十足不容人推辭的威嚴,好似不僅僅是個尋常人家的門房。

「不、不可以。您不明白的,我已經對他失約太多,不可以連最後這點都做不到。」

「……抱月懷風,酌酒清歌,人生想望,不過如此。」恬淡帶笑的醇音彷佛耳語般地低喃著,卻輕易穿透大堂,傳進從來听力極佳的岑先麗耳中。

低垂的腦袋僵直當場,雙眸瞬間溢滿了難以置信的星光。

「小傻瓜,你對這首曲子……對藤花曲,已經半分都不留戀了嗎?」

她的腳步宛若著了魔似,讓那道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听見的熟稔聲音給勾進了大堂里。

一身蒼衣的俊挺琴師坐在廳堂中央,有一撥沒一撥地輕撫著琴案上的烏桐琴,朝她揚了揚笑,若不是語帶輕顫,恐怕還不易察覺他花了多大力氣保持平靜與她對視。

「我知道你一定會趕回來,不管身在多遠,你一定會趕回來,如果你听聞了王上駕崩的消息。所以,我來迎接你了。」

「阿藤,你、你不覺得這麼做太過狠心嗎!」她按著唇瓣,美眸圓睜,緊緊瞪著來人,不住發抖,恍如在作夢般,一時既歡喜又惱極心痛。如果還在夢中,她寧願就此不醒。

蒼衣琴師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旁正吃著點心的小童,對他附耳吩附了幾句,又一揚手召人來將拍著手、樂不可支的孩子帶到庭院里玩耍。

這才再次走向臉上早已滿是淚珠的岑先麗,溫暖如昔的指掌緩緩滑過她臉龐,替她一點一點抹去止不住的淚水。

「對不住,我來不及派人到你身邊。當時若不趁著六哥帶兵出征那空檔趕著辦,我怕那時無法成事。如此一來,總算絕了六哥的心思。往後,便能實現你我的約定了。」

他捧起她俏臉,略略哽著喉頭,定定告訴她︰「我來找我的琴師了。記得嗎?你得還我一首天下無雙的曲子,教那曲子就為我一人彈奏。我可不會讓你簡單蒙混過去的。」

岑先麗咬了咬唇,語帶泣音,萬分難堪的眸光直往下落。「已經不可能了,我的手受過重傷……這一輩子怕是不可能再當個琴師。」

「……我知道。但這並不表示你不能再彈奏。」他牽著她虛軟的手,來到案前,摟著她仍在發顫的縴腰,就如同曾經多少次一起合奏的過去,將她緊緊護在懷中緩緩落了座。

「不管多慢,你還能按琴撫琴不是嗎?就這一次,不再為你師傅,也不是為了你的主子,僅僅是為了我,彈奏這一次。」

她有些慌張地收了手。「……但這樣會亂得……不成曲了啊!」

「什麼曲子都不打緊,只要你願意彈奏——在我心底,那就是天下無雙。」

他說,她是他的天下無雙。因著他這一句,宛若夏陽燻風過,將岑先麗存了多少年的自卑與自輕從此吹散。她……是他的天下無雙。

「王上……」

「不再是了。」

「王爺……」

「更沒有王爺了。有的,只有一個連明日溫飽也沒把握的鄉野琴師。我……只求你不嫌棄我。」

「藤花……藤花公子……阿藤相公值得更好的歸宿,不是我這樣……這樣的無用丫頭……」

「怎麼會是無用的丫頭。」他拿起擱在案上的唯一一本琴譜,在她注視下,直往後慢慢翻到最後一面。

前頭她都認得,這應該是孤本的藤花曲,所以……她錯愕地看著他,想哭,更想笑。她一直不懂阿藤喜歡她的緣由,原來、原來竟是在那麼早的時候嗎?

他看著她一臉恍悟的模樣,這才無比懷念地告訴她︰「這首曲子,是我自幼習琴開始最先譜的曲。後來,我讓人抄了一些,悄悄托人送到鳴琴會上兜售;不過,從沒人欣賞過,大家都說它清高孤傲不討喜。一年一年過去,你是第一個喜歡上它的人;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這世上,再沒更好的了。知音有你,一切值得。」

她再收不住,痛哭失聲地側身倒向他懷里。

許久,等她啜泣稍停,抬頭看向始終不語的他,他才輕笑著拉過她,牽引著她雙手,帶她走進內室,讓她看著前方早已布置好的大紅喜色小小廳堂,指著那一桌簡單樸實的準備,溫柔似水地按住她顫動雙肩告訴她︰

「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我們就作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你的答案呢?原諒我,來遲了,讓你苦等那麼多年。今日,你……還肯嗎?」

那醉人的嗓音竟有些嘶啞,帶著一抹不確定,屏息等著她回應。

還要猶豫嗎?還能拒絕嗎?她若再錯過他,她不會原諒自己!

「阿藤,我肯!我當然肯!」她再也忍不住心痛地伸出雙手緊摟他頸項,再次泣不成聲。這個為了她連江山都能拋下的傻瓜!

「哪怕一曲,千首萬首我都允你!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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