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眼底的懷疑,湛子宸思緒飛快流轉,道︰「告訴妳也並無不可,只是妳得保證治好我的病。」
俞念潔有些掙扎,畢竟他這要求未免太教人匪夷所思,她橫豎怎麼看,都不認為他那一身陳年舊疤,能有什麼病……
可若能得知已失蹤十年的丈夫下落,哪怕眼前躺著一個將死之人,她亦會傾盡多年所學,傾囊相救!
于是乎,俞念潔心中一定,雙眸熠熠如珠輝,萬般慎重的點了點頭。
「好,我答允公子,必定傾盡所能治好你的傷。」
得了答復,湛子宸甚是滿意,嘴角一揚,笑得自信,似早有所料。
正當他欲再開口,驀地,他眉眼皺起,痛苦的掙扎,暴躁的憤怒,在那張俊美的面龐上,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啊!」嘶啞的低吼,宛若負傷獸鳴,自湛子宸咬緊的牙根中迸出。
眼看男人單手緊撫胸膛,頓失重心跪了下來,顧不得男女有別,俞念潔連忙蹲出手攙扶。
「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依她來看,他面色紅潤,雙眼有神,身強體壯,並不似有病之人,可眼前他卻如此痛苦不堪,彷佛惡疾纏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發了一身惡汗的湛子宸,猛然緊抓住她的手臂,睜大了那雙深邃漂亮的眼,咬牙切齒的命令道︰「把我醫好……把這折磨我的疼痛,給我除掉!否則,我永遠也不告訴妳,白辰去了哪里!」
威脅方撂下,下一瞬,湛子宸雙眼緊閉,高大身軀直直倒落在俞念潔懷里。
看似震怔住的俞念潔,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撩開了懷中男人頸後的發。
當她清楚看見那頸上的一道淺疤時,美目倏然瞪圓。
「大人!」青衫男子闖入明間,見此景不禁失色高喊。
俞念潔迅速收回手,力持鎮定的抬頭命令道︰「把他抬到里間去,快!」
青衫男子一愣,見她眉眼嚴厲,只得收起戒心,上前將不省人事的湛子宸攙扶起,並在俞念潔的引領之下,將湛子宸扶進了里間的架子床上。
俞念潔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望著床上的湛子宸好片刻不發一語。
青衫男子急躁地問道︰「妳還不幫我家大人醫治嗎?」
俞念潔只淡淡看他一眼,隨後起身喊來了伙計,溫聲命令道︰「去端碗復脈湯來。」
伙計領命而去,隨後便端來了一碗去渣的藥湯,俞念潔接過托盤,返回里間,來到床邊。
「幫我扶起他。」俞念潔朝青衫男子說道。
青衫男子卻直盯著她手邊的那碗藥湯,滿臉猜疑的問道︰「這是什麼藥?」
「是治心悸的藥。」俞念潔簡單答復,對上不信任她的人,她向來不願浪費太多口舌解釋。
青衫男子雖是半信半疑,可看著床上昏迷的湛子宸,終是順從地上前扶起他,協助俞念潔將那碗藥湯喂下。
喂完最後一口藥,俞念潔起身,將瓷碗往茶幾一擱,良久沒轉過身。
青衫男子狐疑地望著她的背影,問道︰「妳可知道我家大人這是什麼病?」
俞念潔這才轉身,平靜從容的望向床上昏迷的男人。
「你家大人?」她繼而望向青衫男子,淺笑道︰「公子口口聲聲喊這位公子大人,敢問公子,你家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青衫男子眉一皺,表情不悅。「妳問這麼多做什麼?」
「听你們的口音,似是京畿一帶的人,你家大人又認識我家夫君,又是受我夫君指引而來,我問明你們的身分,有何不對?」
青衫男子知她說得有理,可礙于沒有自家大人的命令,他不敢斷然自曝身分。
見青衫男子不語,俞念潔也明白他有所顧忌,便未再往下追問。
「既然你們無意告知身分,我也不再強人所難。」她溫婉有禮地說道,「我只想問公子一句,可否告知我家夫君人在何處?」
青衫男子一愣。
豈料,就在此時,床上的湛子宸睜開了眼,似是听見了他倆的對話,他撐起身,稍嫌蒼白的俊顏揚起了冷笑。
見此景,俞念潔一窒,腦中浮現方才撞見的那道疤……
「俞夫人可真聰明,趁我昏迷時,從我的隨從下手,這樣一來,妳就不必受制于我,是不?」
「大人當心。」青衫男子上前攙扶湛子宸。
湛子宸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表情似是強忍著痛楚,只手按在胸口,緩緩掀被坐在床沿。
雖是剛醒,可他那雙眼銳亮如劍芒,似能刺穿視線所及的一切事物。
俞念潔腦中卻只想著他頸後的那道疤……
「讓我告訴妳,世上沒有人知道白辰的下落,唯有我,能夠解妳的惑。」
「那麼敢問公子究竟是什麼人?與我家夫君是什麼樣的關系?」
俞念潔美目直勾勾地瞪著他,絲毫不受他話中的威脅影響,面色依然處變不驚,態度更是不帶一絲軟弱退讓。
湛子宸輕輕嗤笑了一聲,萬般篤定的道︰「看來白辰從未向妳透露過他的來歷。」
聞言,俞念潔面上紋絲不動,交握的雙手卻是暗暗捏緊。
湛子宸目光犀利,唇邊那抹笑,似是嘲笑,而後啟嗓說道︰「告訴妳也無妨。」
「大人!」青衫男子意欲阻止。
湛子宸一記冷冽的眼神掃去,青衫男子只得垂眼抱拳,往後退了一步。
見此景,俞念潔心中多少有了底,此人肯定是朝廷命官,官階肯定也不小。
「俞夫人,妳口口聲聲喊的那位夫君,白辰,妳可知道,他本姓湛,名語辰,是羲王之子。」
俞念潔嬌顏瞬時刷白,渾身僵立。
湛子宸笑了笑,又道︰「而我,同樣姓湛,名子宸。听到這兒,妳應當猜得出我與妳的夫君是什麼關系?」
「……你們……是雙生子?」俞念潔顫著嗓問道。
元晉習俗之中,雙生子向來是不祥之兆。
平常人家若遇雙生子,多會將兄弟倆或姊妹倆分開,並且擇其一送養。
可放在王公貴族里,當然不可能將子嗣送養,但多半會刻意藏起其中一名,盡可能養在府中深院,不讓外人有機會一次見到雙生子同時現身。
「妳口中的白辰,是我的弟弟,更是羲王世子。」
「那你……」
「我話還沒說完。」湛子宸挑著眉,笑笑打斷她,「不過,白辰離家出走躲到這個窮鄉僻壤,羲王一怒之下,便讓我頂替了世子之位。兩年前羲王病逝,便由我繼承了爵位。」
「那白辰人呢?」俞念潔抓緊機會往下問。
湛子宸卻滿眼笑意的望著她,然後慢條斯理的抬起手,抹去額邊的冷汗。
「我說了,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下落,妳要想知道,那就幫我把這毛病治愈,只要這病不再發作,我便告訴妳,他人在何處。」
俞念潔隱忍著滿腔怒意不敢發,只因她很清楚,眼前此人是在挑釁自己,他的眼神,他的笑,全充滿著諷刺的惡意。
以她的性子,以及過去所受的良好教養,在在讓她無法忍受眼前這個傲慢自負的男子,可為了白辰,她必須忍。
壓下險些月兌口的斥罵,俞念潔抿緊了唇瓣,好半晌才吐嗓。
「小熬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莫要跟無知小熬計較。」
湛子宸當然看得出她眼中的憤惱,亦听得出那生硬萬分的恭敬語氣,可他只覺有趣,並未動怒。
畢竟,除了她,沒有人可以治得了他的病。
「那麼就有勞俞夫人了。」
湛子宸朝著俞念潔露出一抹笑,話里听不出絲毫感謝之意,只有理所當然的狂妄。
俞念潔低垂眉眼,彎腰福身,袖里握緊的粉拳,隱約在顫抖。
「小熬不敢當。」她說道,並未抬眼。
「那麼,我便在此住下。」床上的男人發了話。
「大人……」
「穆池,回去帶些人過來,順便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一並拿過來。」
「是。」青衫男子──穆池不敢忤逆,抱了抱拳便領命而去。
穆池一走,屋里只剩下他們二人,孤男寡女,自當回避,于是俞念潔轉身欲走,豈料,身後卻又響起湛子宸渾厚的聲嗓。
「為什麼大家都喊妳俞夫人?」
「因為我姓俞。」俞念潔半側著身,眉眼始終低掩。
「為什麼不姓白?」
「難道白辰沒有告訴王爺,當初他是答應入贅到俞家,方會與小熬成親?」
聞言,湛子宸面上促狹的笑驟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陰沉與沉默。
這些事……白辰一個字也沒提,他為何要隱瞞?
「不打擾王爺歇息,小熬先行告退。」俞念潔又一福身。
「慢著。」湛子宸低喊一聲。
俞念潔這才抬眼看向他,眼中盡是防備,及一抹壓抑住的迷惘。
「白辰可有留下什麼書信?」
「只有醫譜……」
「放在哪里?帶我去。」湛子宸「刷」的一聲站起身。
俞念潔秀眉微蹙,道︰「王爺方才服下藥湯,還是先稍作歇息。」
「俞夫人,妳知不知道,在我來此之前,我從不曉得妳與白辰的關系。」
「……王爺這麼一說,小熬現在知情了。」
「白辰從未向外人提及與妳的夫妻關系,妳難道就不覺得奇怪?」
「夫君自有他的顧慮,我信他。」
清楚看見俞念潔無比堅定的美眸,湛子宸忽爾覺得自己對她說的這些話,確實殘酷極了,若是尋常女子,怕是已經淚流滿襟。
特別是,當他能清楚窺探出她堅強面容之下,那隱隱浮動的脆弱,素來不曾在乎過旁人感受的他,竟有那麼一丁點不忍心。
到底……是白辰心儀的女子,興許是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心軟了些。
「妳走吧。」湛子宸轉開眼,不再繼續追問。
得了他的允可,俞念潔不願多作逗留,直起腰便往外走。
出了西院的明間,走在白雪紛飛的中庭上,眼睫全沾上細雪,又冷又濕,她才緩下腳步,如夢初醒般的喘了一大口氣。
羲王世子?她的夫君,那個自稱無父無母,由于京畿已無親人可依靠,于是輾轉來到楠沄鎮,只求一個安身之所的白辰,怎會成了那個男人口中的羲王世子?
他究竟還隱藏了多少事?究竟,還欺騙了她多少?
這十年來,他又是去了哪兒?為何遲遲不歸?又為何,不曾向他的親人提及她的存在?
須臾,溫熱的淚,在眼底凝聚,與睫毛上的細雪交融在一起。
她的視線一片模糊,忽冷,忽熱,一如她此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