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念潔在大炕上落坐,目光有些惘然,心中更是堆滿謎團。
方才她听見瑞王提及祭司,元晉習俗多是拜佛,貴族們更是禮佛至誠,大興佛寺禪院,道教反而是平民百姓信奉居多。
佛家講的是因果,是輪回,是報應,可道家講的是修仙,是養心煉丹,信奉天地陰陽,信奉鬼神。
貴族信輪回,百姓信鬼神,這是元晉一直以來呈現的風俗,畢竟,貴族與平民過的日子不同,眾人心中所求亦不同。
堂堂瑞王怎會想到找來祭司為湛子宸治病?民間會找祭司治病,多是病人中了陰邪之術,抑或撞見不干淨的東西,被纏上了,導致舉止失常。
湛子宸聲稱他身患怪疾,發作時便會劇痛難耐,瑞王不是為他尋來大夫,竟是尋來祭司……這舉動未免太過反常。
「姊姊?你在想什麼?」閔蓁玉見她兩眼出神,不知在揣思些什麼。
「我在想,楠沄鎮上有哪個祭司最厲害。」俞念潔尋思道。
「祭司?」閔蓁玉驚呼︰「姊姊可是撞見不干淨的東西了?還是妙心堂里有什麼……」
「別瞎說。」俞念潔笑罵一聲,正欲往下說時,目光卻被門口一道高大身影引去。
閔蓁玉隨她目光齊同望去,卻見那一身玄黑衣衫的湛子宸立于門外,俊朗面容可見一絲不悅。
「我有話同你說。」湛子宸一雙深眸只注視著俞念潔,絲毫不將旁人看在眼底。
在俞念潔的眼神示意下,閔蓁玉福了福身,退出客房。
湛子宸走近,垂睨著仍坐在大炕上的她,余光卻被茶幾上的鴛鴦枕套吸引。
他探手執起枕套,細細端詳,道︰「是你繡的?」
「蓁玉在立春之後便要出嫁。」她解釋道。
「原來是那個小丫頭。」他嘴角略揚,將枕套放回幾案上。
她目光泛霧,輕聲道︰「她還小的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險些夭折,是白辰救活了她,後來她一直把白辰當作救命恩人,總嚷著要嫁給白大夫。」
她同他說這些做什麼?湛子宸眉心一皺,睞向炕上的人兒。
只見她目光迷蒙,面上是追憶,嘴角一彎梨渦,淺淺甜笑。
「轉眼十年過去了,小丫頭長大了,也明白她早就沒機會嫁給白大夫,因為白大夫早就是別人的夫君。所以,後來她又改口了,她說她的心願便是讓白大夫看著她出嫁。」
她笑著,打住了話,抬起眼仰望面前的高大男人。
他俊顏滿是不耐。「這是白辰的事,你與我扯這些做什麼?」
「我同王爺說這些,只是覺得感慨,小丫頭要出嫁了,可她心心念念的白大夫卻不能看著她出嫁。」
湛子宸總算听明白了她這席話背後的真正用意。
他冷笑。「你究竟想說什麼?」
她目光幽幽,烏亮水眸中閃爍著一抹難懂的光彩,凝視他良久,良久,良久。
良久,她方啟唇︰「白辰人在何處?」
他抿緊薄唇,下顎隱約抽動,明顯動了怒。「等你治好我的病,我便告訴你。」
「不,即便我治好了王爺的病,王爺也不打算告訴我。」
「你認為我在騙你?」他勃然大怒。
「我不認為王爺會騙我,可我也不認為王爺會對我說真話。」
他眯起眼,終于弄懂了她真正的意圖,然而,這一次他並未發怒,亦未發難,只是沉下臉,並且沉默。
俞念潔站起身,毫不畏懼地迎視那張怒顏,道︰「王爺是來治病的,可瑞王爺卻幫王爺找了祭司,這是為什麼?」
「你這是在質問我?」他嘴角一勾,笑得猙獰,好似修羅。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憑的是什麼?!」
無懼他的怒斥,她越發仰起秀顏,態度溫軟卻不軟弱的說道。
「就憑我是白辰的妻,就憑我一心一意等了他十年,就憑我始終相信他會回來找我,就憑我……」
湛子宸猛然扣住她的肩,好似想捏碎她一般,制住了她的話。
「那是你跟白辰的事,與我何關!」他低狺,宛若野獸。
「大大有關。」她直挺挺的望入他眸心。「王爺心底有數,何須由我來提醒。」
他僵住,從那雙異常清澈晶亮的眼眸中,察覺了什麼,瞬間清醒。
大手略顯倉皇地松開,他退了一步,面上布滿戒慎之色。
而她,只是佇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
「王爺,白辰究竟在何處?」
她聲嗓清脆,問得有禮,听在他耳里,宛若萬針灌耳,字字扎心。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麼?抑或,揣測了些什麼?
不,不可能的!即便她聰慧非常,也不可能察覺他與白辰……
思緒亂了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湛子宸,此刻面對眼前這個嬌軟渺小的玉人兒,竟然打從心底升起了恐懼。
不是怕她,而是怕她心底猜的那些事,萬一,真被她猜中——他不敢再往下深想。
湛子宸瞳眸緊縮,面色丕變,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俞念潔目送著他離去,眼底緩緩起霧,濃濃失望烙在秀顏上,更顯憔悴。
「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可沒想到,你竟然是以這樣的面貌回來。」
當日,湛子宸便隨瑞王等人離開妙心堂。
俞念潔並未送行,只是待在房里,坐在繡墩上,懷里揣抱著一只紫檀木匣。
她取出小巧的鑰匙,解開木匣的鎖,推開上蓋,匣子里躺著兩樣物事。
不是金銀珠寶,亦非瑪瑙珠玉,牢牢鎖在木匣里的,不過是一只梳篦,以及一朵樣式再簡單不過的珠花。
白辰曾經用這把梳篦為她梳頭,珠花則是她十九歲生辰時,他親手贈與她的生辰禮。
當他離開後,她整理起他余下的東西,這才驚覺,他只留下幾件衣物,幾件文房四寶,以及幾本親手謄寫的醫譜,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兩人的生活起居向來簡單,未曾奢華鋪張,是以,當她又試著整理兩人共有的物事,竟然只拿得出這兩樣。
亦是在那個當下,她方明白,她對他這個人,除去名字與幾語帶過的身世背景,一無所悉。
「小姐,那白大夫雖是心地良善,品性溫和,可我們並不清楚他的家底,您當真……當真要嫁給他嗎?」
記得當初兩人決定成親時,閔叔曾經憂心忡忡地勸阻。
彼時的她,不過笑笑的回道︰「閔叔,他若真圖妙心堂的什麼,憑他的醫術早就能將妙心堂的客人搶走。再說,他不是要娶我,而是要入贅。」
「入贅?!白大夫當真願意入贅?」閔鴻不敢置信地驚呼。
任憑誰都看得出來,白大夫醫術精湛,為人更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等人才,甭說是在楠沄鎮這個小地方,怕是擺在皇京那兒,亦是教眾人驚艷風華。
這樣的男子,雖說少了殷實的家世,娶不上貴族名媛,但要想娶個富戶千金,或者書香世家之後,應當不是難事,怎可能選擇入贅俞家?
「是真的。」俞念潔臉頰泛紅,小小聲地說道,「他說,他願意入贅,陪著我一同打理妙心堂。」
眾人都說,是妙心堂收留了白辰,更贈予他一個妻子與家,在外人看來,白辰雖是入贅,卻也得到了俞家的全部。
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在她心底,得到全部的人,是她。
打從他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這個俊秀如仙,仿佛不染人間縴塵的男子,便成了她心之所向。
「念潔,我白辰此生絕不負你。」
大婚之夜,他掀開她的紅蓋頭,美眸凝視,含笑承諾。
她眸光泛淚,笑靨盈盈,而後閉上眼,羞怯地承受他溫存的吻。
過往甜蜜,歷歷在目,而今,十年歲月已過,伊人何在?
俞念潔低眸,執起木匣里的梳篦,握在手心里,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曾握過的余溫。
她從沒想過,原來他竟是羲王府世子,更沒想過他竟是雙生子。
十年歲月,他去了皇京,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又為什麼要讓湛子宸回來找她?
妙心堂對他而言,是一個家,抑或,只是一個暫時避難的處所,隨時可拋棄?
她對他而言,是妻子,抑或,只是排遣寂寞的短暫慰藉?
一個女子能有多少個十年,能夠這般無止境的等下去?
即便她有足夠的堅強能抵擋寂寞,可這些話,這些疑惑,仿佛一根細針,在心中反復挑刺她的肉。
執起梳篦,緩緩梳過一頭青絲,她抬起未施脂粉的容顏,端詳起銅鏡中的自己。
發如墨,膚似雪,清澈水眸,秀挺小鼻,瑰紅唇瓣,這張臉孔談不上是絕世美人,卻也秀麗不俗。
比起二十歲時的青澀,如今的她,已蛻變成熟,眉眼流轉自是風韻。
可若是比起青春正盛的妙齡少女,恐怕這樣的她,相形失色,只能算是個糟糠妻。
想起孫碧茵的青春貌美,她的天真爛漫,俞念潔停下梳發的手,垂下眼,不敢再看銅鏡中的那張臉。
將梳篦收回木匣,她的目光落在匣里的那朵琉璃珠花,素雅的蘭花樣式,點綴著幾顆碎珠石,不是特別華麗,亦不昂貴,是隨處可見的尋常珠花。
這朵琉璃珠花,比起祖母與娘親留給她的那些珍珠瑪瑙花鈿,她更加珍惜,也唯有這朵珠花,是一直鎖在妝匣里。
這兩樣物事,對旁人來說,不起眼且毫無價值,于她而言,卻是無價珍寶。
她總盼著能有那麼一天,他回來時,她能戴上這朵珠花,站在妙心堂大門前,迎他入門,讓他明白,十年光陰,她未曾有一日忘過他。
可他始終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湛子宸走了,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可她還是會繼續等下去。
合上紫檀木匣,重新鎖起,將鑰匙放回繡枕之下,俞念潔更衣上榻,在一如往常的沉悶孤單中,安靜入睡。
這一夜,她夢見了白辰,卻也夢見了湛子宸。
他們兩人站在她面前,一個流著淚,一個在笑,笑著的那個,眼中卻也有淚。
而她伸出手,卻不曉得該撫上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