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雲層,毫不吝嗇的將溫暖灑在雪地上,兩個人的內心卻是一片冰冷。走到一處沒有人的地方,阿魯將完顏宗鬢幾次找完顏宗維要挾他助自己奪皇位的事告訴了刑妃。
「原來,他是早就……」刑妃的雙眼漸漸潮濕,他只是不想拖累她們,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
「大王早就猜到會有今天……」阿魯的聲音悲愴;「大王最後吩咐屬下做的事,就是將您和郡主平安送回江南。」
她的目光渙散,遍地的白雪折射著太陽的光,映入她空茫的瞳孔中。她突然覺得好冷,真的好冷,寒風席卷著的身子,帶著世界上最深徹的無望。
她冷的全身發抖,心痛到無力呼吸。有冰冷的水珠一滴滴打在臉上,她用手觸模,掌心上滿是晶瑩的淚珠。
「阿魯……」艱難地開口,冷風的嗚咽中,她听見自己哽咽的聲音,「帶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午門外,押解著完顏宗維的囚車駛入刑場。刑台下圍觀的人群,有的交頭接耳,低聲私語,有的臉色沉重,仿佛,這是一次預先準備好了的祭奠。
完顏宗維抬起頭,陽光下,臉上的傷痕觸目驚心。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氣宇軒昂的肅王了。只是,那雙犀利的眸子里依舊是倔強,如同他的生命,他的意志,永遠都是那樣堅韌落拓。
頭頂,一只海東青飛過,轉瞬間,又沖上雲霄。
他的目光追逐著海東青消失的蹤跡,浮現在眼前的,是曾經與暮柔的一幕幕。
皚皚的白雪中,她正在南歸的路上,在與他相悖的殊途上,與他越走越遠……
離開他,她又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她一定要幸福。為了她,為了他們,她,一定要比他幸福。
時辰到了,監刑官發出命令;「行刑!」
他旁若無人的注視著前方,卻在人群中看見一張傾城的面龐,美麗的眸子中,淚光閃爍。
暮柔?
他睜大眼楮,不錯,真的是她,是她……
可她不是早就離開上京了嗎?怎麼會在這里?
刀光閃過……
暮柔……他的嘴角噙笑,最後一次輕念出她的名字。以後,他們隔著的不再是深深的國恨家仇,而是生命。
——你以為你許我一句來生,就能把我打發了?
——過了今夜,你就是大宋的康王妃了。喝了這杯酒,從此以後,我們便是陌路中人。
……
他的聲音穿過光陰的縫隙,聲聲扣在耳畔,刑妃捂住嘴,淚光中蔓延著一片鮮紅,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埋葬在心底十年的記憶,化作漫天的風雪,他英俊的輪廓依舊清晰如畫,每一條輪廓,都勾勒著令她痛徹心扉的過往。
她雙手捂住臉,癱軟在顛覆的時空中,絕望的啜泣著。
阿魯及時扶住她,帶著她匆匆離開擁擠的人群。
靜默的叢林中,空氣凝結成了冰冷的霜,一切亦如破敗的冬天,毫無生氣。
在阿魯面前,邢妃不加掩飾,哭得撕心裂肺。
「夫人,請節哀,您還有惜蕊郡主。」阿魯雙拳緊攥,十指關節捏的咯咯作響。剛才,他用盡了全力才抑制住自己沖上法場的沖動。他還要完成大王生前最後的囑托,這是他能為大王做的最後的事了,無論如何,他不能倒下去。
「讓我最後再為他哭一次,以後,我不會再為他落淚,永遠不會……」第一次,她不帶一絲彷徨,為了他,為了他們再也無力挽回的過去。心碎了,痛到麻木。這一次,她要將它們和他一起永遠的埋葬。
阿魯隱隱感覺到他們已經被人注意了,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將行程改在深夜。
子夜淒迷,沒有月亮,星星也都躲到了雲層里。馬車在雪地上飛快的行駛。
阿魯的心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又行了一段路,他停下車子,定定的看著一邊的灌木林,喝道;「出來罷,我知道你們躲在這里。」
果然,幾十個黑影從林中竄了出來。
阿魯的雙目幾乎噴出火光來。那些人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他們的對手是大金第一勇士,他們雖然是人數眾多,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我們奉宋王之命,捉拿完顏宗維的出逃的家家眷。」
阿魯跳下馬車,上前幾步,「那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話音未落,幾支飛鏢已經射了出去,緊跟著是幾聲慘叫,其余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阿魯又朝馬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馬兒受了驚,飛馳著越過腳下的尸體,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黑暗中。
阿魯的心中松了口氣,她們暫時已經沒有危險了,自己拼死也要攔下這一關。
「上當了,追。」
阿魯一躍上前,手中的劍鋒一閃,如同一道閃電,花果期米的夜空……
所有的人都躺在血泊中,阿魯用劍支撐著,從血泊中艱難站起,循著前面車轍駛過的印記,一步一步艱難的向前走著。
直到,他的鮮血流盡,他的身子,帶著支離破碎的靈魂,終于沉重的倒了下去。
迷離之際,他最後的目光依然不斷地向遠方黑色的夜霧延伸著。大王,屬下盡力了。
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一支冷箭劃過黑暗,直直的人穿入車壁。
刑妃渾身一顫,她緊緊的抱住女兒。漆黑的空氣泛著濃濃的悲傷。
「娘……」耳邊響起女兒沙啞的聲音;「剛才那些人為什麼要殺我們,阿魯叔叔會不會出事,我們會不會死啊?」她真的好害怕,如果死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刑妃模模她的頭,顫抖的手又從身上模出了一支金色的錦袋,放到女兒冰涼的手心里。
「蕊兒,這里面有一只金環……是,是你父皇當年送給我的……等你回到江南後,一定要……要將它親手交給你父皇……」她的氣息已經接近迷離,聲音凝結著全身的力量與希望,依然斷斷續續,虛弱的如同窗外嗚咽的風聲,又如同被車輪碾過的白雪,細碎而飄零,蒼茫而遙遠,如同從光陰鑿過的縫隙中飄渺而出。
「你怎麼不自己交給父皇啊?」惜蕊不明白,心中的恐懼卻越發的強烈。這不是父皇當年給母親的東西嗎?可母親為什麼要讓自己交給父皇?
「因為……娘暫時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邢妃的聲音越來越弱。
「為什麼?」難道娘不想見到父皇嗎?她仰起臉,黑暗中,她看不清母親的輪廓。
「娘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要和娘在一起。」她的聲音倔強起來。
「不行,你不能留下來……」刑妃掙扎著直起身子,將懷中的女兒抱緊。「蕊兒听話,你是大宋公主,你一定要回去,要為娘……為所留在這里的族人完成心願……」她輕撫著女兒的頭,一顆顆滾熱的淚水從眼中滴落。冰冷的黑暗中,她從自己的身上,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死,是她預先為自己安排的結局,卻依然令她措手不及。世界上還有一顆跳動的心需要她去保護。而現在,能給的,除了無限的傷痛,就只剩下這些期望了。
她頓了頓,凝結著最後的力量,聲音加重了力道;「記住娘的話,無論多艱難,也不要放棄,要學會保護自己,記住,我會永遠看著你……」這句話用盡了最後一絲余力,微弱的聲音帶著生的氣息流失殆盡。她疲倦的合上眼楮。
蕊兒,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比娘幸福。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親手將它交給父皇。」惜蕊用力點頭,溫熱的淚落在臉上,她立刻用手擦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馬車已經停了下來,惜蕊撩開車簾,外面夜色似乎快到了盡頭,只是在凌晨,變得更深了。
「娘……」惜蕊輕輕地搖著母親,她以為母親只是睡著了,天亮時一定會醒過來。
但是,母親再也醒不過來了。母親最後的叮囑,竟是她遺于人世最後的聲音。
清晨的光照在母親蒼白的臉上,母親依然緊閉著雙眼,嘴角掛著的一縷干澀的血跡刺得她睜不開眼。
「娘,你醒醒啊,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江南,去找父皇的。我們安全了,是不是蕊兒不听話,蕊兒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她癱軟在母親的身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再也沒有挪動的力氣。娘不是說過會永遠看著她嗎,現在,她們真的安全了,為什麼娘卻不肯睜開眼楮看看她啊……
她哭著用力搖晃母的身體,母親卻再也沒有睜開眼,母親……再也醒不過來了。
車外,一個中年男子無力的跪倒在雪地上,他是宇文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