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禾站在河沿北面的土崗上,望著亭亭玉立而擺手的柳條,心里發出感慨︰部隊真是大熔爐啊,一個農村的跑風的丫頭,竟鍛煉成縣局機關的干部了;部隊真是大學校啊,一個初中文化的女青年,竟然成為有一定政治頭腦的專業人員了。人啊,得抓緊學習知識,不能再干那不學而有術的傻事了。柳條比自己小了好幾歲,談話就顯示的成熟,就表現的全面,眼見的三尺講台的認識就偏于膚淺,偏于片面那。
進了家門,從房後到房前,那大門是順著大道開在北面那。屋門敞開,熱氣騰騰,香味兒直撲鼻子,田中禾把背囊放到了西屋的炕上,轉身叫著燒火的中玉進屋休息,中玉把垂在胸前的大辮子向腦後一甩,朝著正在炒菜的嫂子撅了一下嘴巴,又用手朝東屋的門里一指。
田中禾明白了妹妹的手勢,準是于春埋怨他回來晚了,便不討沒趣地邁腿到了東屋。進屋,田中禾告訴坐在炕里的媽媽集上人多,申斥著小兒子別纏著女乃女乃鬧,對著弟弟說遇見柳條回來了。田中杰依靠著箱櫃,坐在椅子上,听著「岳飛傳」的評書,打開了箱子蓋兒上放置的大「遼葉」香煙。弟弟點著了香煙,拿眼楮瞥了一下哥哥,沒有理睬哥哥的話。
田中禾的兒子叫田寶寶,剛能吧吧話,摟著女乃女乃的脖子,一邊晃動著女乃女乃的身子,一邊跟著女乃女乃說俗語︰二十三,灶王爺上天;二十四,寫大字;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殺豬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白面發;二十九,糊香斗;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叩叩頭。田寶寶眼瞅著就要過第三個生日了,說話還不是很清楚,「二十」說成「岸席」,把「四」說成「細」,女乃女乃一再地糾正咬舌的字音,寶寶就打岔地扯出旁的為什麼,弄得女乃女乃不亦樂乎,單單一個灶王爺什麼模樣也說不清楚了。
田中禾看妹妹把飯桌子放到了炕上,趕忙月兌掉棉襖,到外屋,從碗架里端出碗筷兒,回身告訴寶寶別鬧,讓女乃女乃在炕頭坐好。忙活著,北地上,「 當」地一聲,中杰的拳頭砸在了箱蓋上,他氣呼呼地吼道︰「這他媽的,什麼皇上,就是信他媽的秦檜的,可把岳飛坑苦了!」做菜的嫂子手里還攥著鍋鏟呢,在門口看明白了返回了身子,燒火的中玉說二哥又發了神經,小寶寶樂得蹦高說他要當皇上了。
全家人圍著炕桌坐好了,最後上桌的當然是忙在前頭的于春了,于春解掉了圍裙,偏著身子坐在炕沿邊上,連連地請媽媽不用管孩子,多夾肉多夾菜。桌子上邊,擺放著兩涼四熱的大盤子菜︰干炒花生米、清煮豬心;姜絲肉、蔥包肉、攤黃肉、川白肉;中間的是管吃管添的一盆酸菜粉條血腸肉片湯。桌子橫放在炕上的,媽媽坐炕頭,炕里是寶寶和他的叔叔,橫頭的是大哥,炕沿邊上的就是嫂子和小姑了。于春拿眼楮瞪了丈夫一眼,田中禾心領神會,趕忙把酒盅集中到一起,拿起酒壺遞給于春。于春一一地往酒盅里斟滿了白酒,滿臉真誠地說話︰「媽媽,他二叔,他老姑,過門到現在,頭一回自家宰豬,就沖著團圓,多喝一點,熱乎熱乎!」
「嫂子,演說就這些?沒門兒!」田中杰不端酒盅,也不動筷子,板著面孔。于春自然明白小叔的意思,便叫丈夫陪著他喝酒,田中禾端著酒盅說代替敬酒的人喝。田寶寶看著叔叔不高興,便伸出小手要動酒盅,女乃女乃趕忙捂住酒盅,告訴媳婦應當喝一點,中杰干活過日子,最佩服的是他嫂子了。禁不住老人發話,于春端著酒盅,和小叔子的酒盅還踫撞了一下,閉著眼楮悶頭地把一盅酒喝進了嗓子里,完了,辣的都掉出了眼淚,趕忙地連喝了幾口酸菜湯,也沒有緩過勁兒來。田中杰這才放過嫂子,開始攀比大哥了。
女乃女乃給孫子挑瘦肉,嫂子給小姑夾血腸,哥倆是你一盅我一盅,熱炕上是全家的樂和。
中杰讓妹妹把箱子蓋上的「遼葉」拿了過來,自己點著了一支煙,沖著大哥來嗑了︰「說實在的,不是兄弟貶你,過日子,真就全仗嫂子了,信不信?」
「信,過日子,有小算盤,也有大算盤,也是道理麼。」
「大日子,留下你那兩手吧,大日子是大人物的事情,不就是教幾個學生麼,首先研究的是吃飽肚子!是不是,嫂子!」
「嚇,好家伙,小日子是被大日子左右的,拉上個同盟軍,也得服從真理!」田中禾自己給自己倒了盅白酒,一飲而盡。
「別牛,黑板才呼啦幾天?不就是三十七元的工資麼!」
「哎呀,喝點牛皮散,扯出什麼大小頭,吃點菜吧。」媽媽抱著孫子,勸解著兩個兒子。
「得了,媽,你總是偏向,就因為他上的高中,就穿新衣服,中玉和我就揀剩的,改了毀,毀了改的,是不是?中玉!」
「好了,今天是訴苦會還是批斗會,田中杰又拉去一個同盟軍,」田中禾讓于春再燙與壺酒,把中杰身邊的「遼葉「拿了過來,點著了香煙,「喂,老二,記得不?我念高一,你來初中,禮拜天晚上,咱倆看書,鼓動蠟燭,我把蠟油子滴落到你的腳背子上了,誰曾想你被燙一點就使勁地叫喚,我怎麼給你揉搓,你也不肯住聲,結果老爸進來,不由分說地就給了我一杵子!」
「那真疼啊,火燒火燎的,你多大?」中杰想著什麼。
「好啦,好啦,兄弟姊妹的,手心手背的,能分出什麼薄厚來!」媽媽把話頭岔開,告訴中玉給哥倆盛秫米飯。
「哎呀,媽,讓他們哥倆喝吧,也沒有什麼活計的,要不,哥倆統一起來說我摳細,人家怎麼吵嘴還是哥們呀!」于春把酒壺遞給了小叔子,端起了菜盆到灶屋去換熱的。
夕陽緩落,南風徐動,屋子里暖氣洋洋。半導體的節目被中玉調節到歌曲欣賞,輕松歡快著呢,女乃女乃給孫子講述著小白兔把大灰狼弄到土窖的故事,于春看著哥倆親近的樣子,自己的臉上也覺得很光彩。
夜幕降臨了,蔚藍蔚藍的,還點綴著稀稀落落的星星兒,村子里不時地傳出零星的鞭炮聲,還有鵝鴨呼喚以及不甘寂寞的犬吠。
于春看著炕上的爺倆不鋪不蓋地睡著了,拿了床薄被橫搭在他們的身上,自己就依在炕櫃的邊上,斜著身子躺了下來。這一天可夠忙活人的,一大早就張羅著殺豬,再掂對著全家福的團聚,傍著黑天,滿街地往回攆著豬崽子,可把人累懵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情,也許是抓大豬把它嚇著了吧,也許是沒有顧上好好地喂食吧,就是跳圈,遙哪亂鑽,把人都氣得沒法沒法的。瞅著田中禾打著呼嚕,他把胳膊壓在了寶兒身上,于春弓著身體,把丈夫的胳膊拿了過來,順勢拍打了丈夫的肩頭,心里言語︰喝了點貓尿,啥也不管了,下晌到隊里挑回豆腐,還幸虧中玉去接著呢,這男人的心思真粗啊。于春用手模模自己已經顯形的肚子,抬手又給了丈夫一個拳頭,嘴里念叨︰田中禾呀,你把女人弄得懷孕了,就啥事也沒有了,會給你的女人帶來多少的麻煩那。于春本來想把爺倆招呼起來,鋪好被褥再讓他們睡覺,又不忍心弄醒他們,睡得正香著那,索性再呆一會兒,想著想著,自己也迷糊起來了。
突然,極為猛烈的震動把人們驚醒了,于春就覺得大炕搖車子似的忽悠起來,整個的屋子就象個大浪中的小船似的要翻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霹靂扒拉地閃響,也不容你想了,也不容你看了,渾身拘攣的田中禾,條件反射地抱著寶兒往外就跑,光著腳丫子,于春下了炕檐,只是趿拉著一只棉鞋,跟著出了屋子。寶兒嚇得毛愣了,揪著他爸爸的肩膀,呼喊著媽媽。于春一邊撫摩著孩子的腦瓜兒,一邊看著黑咕隆咚的院子,房門是怎麼打開的,田中禾也說不上來。
驚魂稍定,田中禾叫于春跟著他,走到準備苫房子用的稻草垛跟前,把寶兒交給了妻子,自己拽過十來捆稻草,摳出個避風的洞窩,讓他們娘倆在里邊呆著,不許出來,然後就朝著後院母親家跑去。
田中禾站在老房宅屋子前邊,什麼動靜也沒有,覺得異常的陰森恐怖,戰抖地呼喊著「媽——中玉——中杰——」
沒有一點回聲,田中禾不顧一切了,沖進了屋子,在東屋的地上,只見東屋的大山牆倒塌了一半,媽媽在炕上拼命地摳撓著一堆坯土呢,。田中禾急忙奔到炕沿幫,幾下子就把頭置的坯頭扒掉了,把包裹嚴緊的被頭撕開了,里邊露出了頭發,,露出了中玉的側臉兒。媽媽呼喊著中玉,扒拽著被裹上的土坯,哥哥呼喊著中玉,扒摟著妹妹身上的牆皮。腳跟腳的工夫,中杰回來了,他的動作最快,用的是兩只胳膊推卸著。土坯扒下去了,被裹露出來了,田中禾把被子拽下了,讓弟弟抱住妹妹,快速往外邊去,一手扶著媽媽,一手拿著被子,在晃動中跑到了院子中間了。被子放在了冰硬的地上,妹妹平放在被子上邊,田中禾看著沒有聲息的妹妹,告訴著媽媽別著急,告訴著自己別著急,他模過了妹妹的頭頸是沒有外傷,只是沒有正常的呼吸,也沒有疼痛的唏噓,田中禾想到了軍訓的課程,很快地鎮靜下來。田中禾在妹妹的身旁,俯體。兩手撐地,嘴對嘴地為妹妹進行著人工呼吸,讓弟弟在另一側,蹲下給妹妹推按前胸,一口,又一口,往外地吸裹著氣息,好一會了,中玉終于輕輕地噓了一聲。沒有覺察,也顧不得覺察,于春抱著孩子,就在跟前,寶寶喊著︰「姑姑,你醒了吧!」
夜空漆黑,街坊冷落,田家窩棚無比的寂寥,田中禾透過七零八落的窗戶,看見的是坍塌的房頂,半壁的山牆,心里猛然有些後怕,,多虧中間的中柱的支撐,不然整個的房蓋兒平拍下來,妹妹和母親的生命,不堪設想啊!媽媽理著妹妹的頭發,于春握著妹妹的手臂,中杰悶聲不響地蹲在妹妹的身旁。田中禾快步靠近了房子,猛地跳進門檻,從里邊把板門擎了下來,回身就把門板平放在地上,。
哥倆,用門板把妹妹抬到了前院的草垛旁邊,先是在地上排好了一捆挨一捆的稻草,然後在四周壘起了稻草牆,讓妹妹躺在稻草上。也許是虎大膽,也許是責任,田中禾在大地還是不斷地抖動中,進屋拽出了兩床被子,劃拉一堆棉鞋,跌跌撞撞地把東西扔給了于春。于春沒有埋怨丈夫的冒失,把被子給小姑子蓋上,把寶寶放在了姑姑身旁,讓寶寶呼喚著姑姑,不要睡覺,自己也站到了稻草洞穴的外邊,想一想得做點什麼,不能傻傻地挨凍受餓呀,老人和弟弟妹妹都是在咱們家呀。
看著妹妹昏昏沉沉的樣子,憑著感覺看,她可能還有內傷,就這樣地干挺,終歸不是辦法呀,田中禾和弟弟商量,無論如何也得抬著妹妹上醫院,不能延遲了。中杰也不懶也不笨,他晃動著頭顱在猶豫,依照目前的情勢,說不準在半道上出現什麼險情,家里扔下老小,說不上在沒有壯男人的情況下出現什麼意外,目前的災難是什麼咱們還不知道那,是天塌還是地陷,誰知道?目下,要想辦法知道妹妹的傷情在哪呀,田中杰的頭腦不僅是小日子的算計呀,他抬腿去找村上的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