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苦暴雨驟,瘦影無聲倚橋頭。青春一去難追返,白發遠眺雙目流。
上天攬月羨大鵬,下海捉鱉不言愁。今唱一曲朝天歌,千滴萬滴血染秋。
——《蹉跎歲月》
話說公元一九六六年,冬天。
華北平原下了一場雪,特別大。雪花飛旋著如鵝毛似的片片落下,傾刻間,就蓋滿了西邊的太行山,一馬平川的田野,土地,房屋,河流,湖泊,城市,鄉村……
在一片剛剛被收割不久的高大蘆葦的湖泊邊上,一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人靜靜地趴在水邊的岸上,四周死一樣的靜悄悄,沒有什麼人影,顯得格外地空曠……
風,如刀子似的,拼命地吹,刮起雪花再一次地飛舞旋轉,敲打著樹枝……
不知何時,趴著的年輕人醒了,他輕輕地扭動了下脖頸,似乎感到自己還活著,于是,他就想站起來,他努力地想站起來,可是,一次次,他沒有成功。他發現只有自已的胳膊肘兒還能動,扭頭看見自已下半個身子還泡在湖水中,因為湖水至今還沒有完全凍結,他只好咬緊牙關,用力向前挪動了一下,身體還真的向前動了一下。
他明白,自己必須要早些離開這險境,否則,年輕的生命真有可能終結于此地。誰人能想到,他才僅僅過了二十歲啊!
他叫任一民,幾個月前被「革命造反派」押送到他的家鄉——就是離此湖泊約有二里路的村落「勞動改造」。
他怎麼回事?犯了什麼法?判決了什麼罪名?
人們不知道。
只知道在昨天,下地干活的時候,小隊長罵他「狗崽子」,然後,他問為什麼要罵他?就爭吵起來,以至動起手來。而在旁邊的人是勸也不勸一下的,因為人們全知道,小隊長的勢力,沒有人想招惹麻煩。
說起來,小隊長和他還有些親戚關系,家族中的姐姐是小隊長的妻子。在任一民被迫返回家鄉後,一直和一民相處不錯,時常接濟他。
可就因為這一點,幾年前從部隊復員的這位小隊長認為他妻子「敵我不分」。經常說︰「把東西喂狗,也不能給他」。
對于一民左看右看不順眼。時常找一民的茬,在人前背後地罵他,一民雖說听別人說過,也悄然記在心里,表面上不露聲色。
而這一次,小隊長的無來由漫罵,使他久壓于胸中的憤憤不平,一下子爆發了,正當小隊長以為自己當過兵,有兩下子功夫,收拾個把人沒什麼問題時,他舉起鎬頭就砸向任一民頭頂。
想不到任一民在上學時早就練過功,輕松躲過,隨後一腳把小隊長踢倒在地,順手奪取了小隊長的鎬頭,欺身上前,一下子騎到他身上,舉拳頭就要向他打過來。
小隊長一個翻滾,掙月兌起來,反倒一下子把任一民撲倒,隨後,兩人你來我往,混打在一起……
巧的是,小隊長的兄弟劉三海——村子中的紅色革命造反派的大隊長,路過此處,一看有人在堤壩上打架,就趕了過來。
劉三海瞪眼一看,自己的二哥被任一民壓在地上挨打,那還了得?二話沒說,就撲向任一民,兩兄弟打一個人,讓任一民更是拼命相博,只听得「啊喲」一聲,小隊長的嘴唇不知何時被任一民咬住,此時的任一民也不管頭面上的血正在向下流,就是不放嘴。
劉三海一看哥哥大叫,讓他倒退幾步,大喊著︰
「任一民,你要再不松手,我就把你打死在這里」。
又向旁觀者喊道︰
「你們,還他媽不過來拉開他們,一會兒,我全讓你們嘗到鞭子的滋味……」
旁觀者眾人一听,急忙過來,把二人拉扯開,此時還有誰不怕村落中的最高統治者的鞭子呢?
此時,人們完全看清了——
小隊長不僅衣服扯爛,臉被打得頭腫眼腫,嘴唇出血,用手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只在那里痛苦地嚎叫……
任一民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同樣衣服也被扯破,臉孔上有多處抓傷……
不過,他只是狠狠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在眾人的勸阻下,任一民走向村衛生院,包扎上藥;而小隊長則有他兄弟劉三海,坐上汽車直奔地區城市的大醫院。
任一民返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鄰居家的二爺爺就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就對他說︰
「快跑吧!不要再回來——」。
可話茬兒沒落,就看到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就來到任一民的家門前。
任一民和二爺爺全知道,這一切全來不及了。
任一民一語不發,呆滯地看著這幾個人。其中一個頭兒樣子地說︰
「好啊!小子,沒跑?還以為你早跑遠了呢!有膽量!兄長我只好請你,跟隨我們走一趟啦!」
說著,招呼一起來的人,說︰
「還他媽的不動手,把這小子綁上」。
「是!」
幾個如狼似虎的人撲向任一民,他動也不動,任其所為。三下五除二,就被來的幾個「紅色革命造反派」給捆綁起來。然後,推了他一把,喊叫著︰
「行啊!臭小子,骨頭夠硬,不愧咱們任家的人,(原來還是族人啊!)走吧!」
二爺爺說︰
「七孫子,別忘了一民他爸爸任祥當年可救過你爺爺的命!」
「放心吧,二爺,這小子命大,死不了的,我們隊長就是想問下他當時的情況!」
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道。
「問情況?蒙誰呀?那還要捆綁起來嗎?!」
「隊長讓捆綁啊!」
幾個人說著就把任一民推搡著走出了門。
紅色革命造反派的大隊部位于村子中間,門前有一塊大水塘,是村落中集體養魚和種藕的地方,一年下來,收獲頗豐。
要不是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來了,村落中分了幾個派別,往年村子中的每一家也要分得一些藕和魚。可現階段讓紅色革命造反派佔用了,村民再也無緣于此。
任一民被推進大隊部的門,屋內沒有一個人,所謂問什麼情況全是騙人的假話。
帶他來的幾個人任何話不說,就七腳八手地把任一民吊起在房柁上,然後,門一關,走了。
任一民的身體被懸在半空中,先是雙臂疼痛,慢慢向全身漫延,漸漸地麻木起來,頭越來越重,慢慢地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冰涼的水向他撲面而來,讓他猛然驚醒過來,才發現此時屋內早就來了幾個村落中的頭面人物。其中一人見一民睜開眼楮,說道︰
「好小子,吊起來了,還能睡覺?讓他嘗試下鞭子的滋味——」
說著,就掄起一條牛皮鞭子向一民劈頭蓋臉地抽過來,「啪」地一聲,落在一民的臉面上,讓一民抽動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痛。
然後,就是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他閉上眼楮,咬緊牙關,一聲也不哼。
他們中間一個人打累了,就換另一個人打,有的人還嫌鞭子不過癮,就用木棍子,樹枝子抽打……
一直到「八大金剛」過足了打人的癮,在一民昏厥中,還有人過來,用手試一下任一民是否還有一絲氣息。直至覺得打的差不多了,其中一個頭目揮了下手說︰
「讓他緩一緩,不要一下子就結果了他的性命,為了給劉隊長報仇雪恨,我們要一點點地折騰,讓他嘗嘗我們的耐性。听見沒有?」
「頭,您老就放心吧!折騰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看這小子骨頭還挺硬,死不開口,我非讓他看看,是鞭子硬還是骨頭硬?」
說著,他彎腰又拾起一根鞭子,向吊起的任一民劈頭蓋臉地抽去。「啪」的一聲,讓任一民打了個轉,額角上立即流出了一股血箭,直噴出來……
任一民被抽打了多少次?被抽了多少牛皮鞭?多少棍棒?……
沒人能夠記得清楚。只是他昏迷後被用冷水再次激醒,然後就是再打……
那時候,有誰能想到他的爸爸曾舍身救過這個村落中好多村民?何況有些人還是一個祖先流下的血脈?
人啊!人啊!當「*」這個革命魔王,利用法力把人變成瘋狂,什麼血脈鄉情全化成泡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
這句偉大人物幾十年前的話,足以改變當時幾乎每一個的人生目標;「暴力=革命」,已經成為當時最時髦的詞匯。
當這些暴力魔鬼終于累得再也拿不起手中的鞭子,棍子的時候,任一民早已奄奄一息,只有微弱的一點氣息,在冰涼的地上躺著。
一個人看到任一民動也不動一下,用手指又一次上前試了下他鼻孔是否還有氣,當他發現,已經感覺不到什麼氣息時,就抬頭對頭兒說︰
「頭兒,沒氣了,這小子真他媽的不經打,我還沒打夠呢!」
說著,就用腳踢了下任一民的身體,還是沒動彈一下,一股不祥之兆,襲上身來,不禁打了個寒噤,對頭兒說︰
「可能真的死了,頭兒,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扔到村北邊的葦塘里,就說他投塘自盡,不就結了。」
頭目指了下兩個人說︰
「狗子,跟你鼠叔去,把他扔了。」
此時,他向門外的人揮動了一下手,隨後進來兩個人,倒拉著一民的雙腿,如拉死狗一樣把他拖出門外,走在村落中的大道,小巷,田地……
一直拖他到村北部的蘆葦塘,一人拎起任一民的雙腿,一人拉起任一民的雙手,然後兩人一起使勁,把他向下一扔,也不管把他扔掉在哪里,揚長而去。
冬夜的風格外地冷,刮在人臉上生疼。
雪似乎停了,但還有在空中被風刮起旋轉的雪花,慢騰騰飄灑著……
任一民的身體在入水時,似乎是醒了過來,求生的讓他拼命地挪動了體,雖說早已遍體鱗傷,他還是咬緊牙關,吃力地在雪蓋的坡地上爬行,一點一點地挪動,身後留下了一道重重的血跡道。當實在爬不動時,他想喊叫一聲,但此時他什麼也喊不出來。
他用幾乎僵硬的手一點點摳著地上的殘存物,向千里防洪長堤上面爬行著……
當他爬行幾乎就要上了堤頂的時節,他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向他這里奔來。他真的好想招呼他們一聲,可是他卻做不到,手臂微揚了一下,就掉落下去,此後,他就一切毫無所知了。
來的是二爺爺和外村子里的趙老爺子。
二爺爺是听七孫子傳了個口信,說把任一民給扔在村北的蘆葦塘邊上了,他也沒辦法幫忙,就回自己家去了。
正恰當時,鄰村的趙老爺子來二爺爺家聊天,一听,二爺爺沒二話,套上驢車,就直奔千里大堤來了。可茫茫長堤,天還下著雪花,上哪里能找到任一民呢?
于是,他們倆人就在村北的這一段蘆葦塘的路面上來回地尋找,終于還是發現了,正在努勁挪動的一民,這才招呼著驢車直接奔過來。
二爺爺用力拍打著任一民僵直身體上的雪花,一面大聲地叫喊著他的名字︰
「一民,一民,任一民,你醒醒,我是你二爺爺……」
喊聲在冰天雪地的上空響徹,四周似乎一切是靜悄悄地,只有老人的喊叫聲在回蕩著。
在二爺爺的指揮下,一民被送到鄰村的趙老爺子家中,讓他的兒子急忙去找來「地主,反革命」的老中醫,趕緊地救治昏厥中的任一民。
這個老中醫姓常,祖傳行醫多年,幾代人行醫,家中自然豐厚,想不到「土地革命」時,因家有百多畝地,也雇佣過長短工,于是就成了「地主分子」。曾被他救過生命的人終于一腳把之踏于地下,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後來听說,他家有人在解放時,跟蔣介石的隊伍跑台灣去了,幾年前還給他來過信,說人老了,想回家鄉看看,信落到了村子的大隊部的人手中,他連信的影子也沒見到……
于是,他就又成了「里通台灣的反革命分子」的雙料貨。
不管他變成什麼身份,方園幾十里的人還是陸續來找他看病,紅色革命造反派想攔阻也攔截不了,只好做罷。
更想不到的是,紅色革命造反派中的人和家人也避免不了有病,也想請他看,這時候,才覺得對人家的不公平,不人道。
時間長了,紅色革命造反派也就不再管他,任他到處給人看病,扎針,取藥。
常大夫的醫術是相當出了名的,可是看見奄奄一息的一民還是大吃一驚,如此嚴重,近年來,也是極為少見的。
當他听說是當年英勇救村民的任祥的兒子時,二話沒說,就挽起袖子,吩咐二爺爺,趙家老爺子和他的家人忙碌起來。
一陣忙忙碌碌,一民終于被收拾好了,高燒仍在繼續,粗重的喘氣聲,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全揪心掛肝。
「就看這孩子的造化啦!」
常大夫看著一民通紅的臉,不由自主地說了這麼一句。
一夜過去了,他的高燒沒有退的跡象。
第二天,仍然如此。發現任一民還說起胡話來,瘋狂地叫喊著什麼,人們听不清楚。趙大夫又過來了一趟,給他扎了幾針,然後,搖頭走了。
又一夜過去了。
趙老爺子勸二爺爺去休息一下,他搖搖頭,一言不發,只是在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不吃也不喝地呆若木雞似的,守在一民的身旁。
一民是他親大哥的長孫啊,如今早已離世,自從一民被押解回村,他就關照倍至,似如已出。他不想讓任家這根獨苗苗絕了啊!他的幾個女兒雖說也早就出嫁,對待他也相當孝敬,逢年過節就拿著禮物來看望他,他還是覺得心中空蕩蕩的,總缺少些什麼。直到一民來了,他才知道,他要找的物事回來了,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想不到又出了這檔子事,爺爺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啊!任一民可是任家這一支的獨苗啊!
一民啊!你快睜開眼楮吧!再看爺爺一眼也好啊!
二爺爺想到這里,覺得眼楮里濕潤起來,一抹,兩顆豆大的淚珠就落了下來。正恰落在一民的臉上。只見一民的臉抽搐了一下,高燒也似乎退下去了,眼楮在慢慢地睜開……
「啊!一民,你醒了?太好了。」
二爺爺的叫聲引來眾人的關注,大家一起上前,發現一民不僅高燒已退,而且眼楮睜得老大老大,蒼白的臉面也開始泛紅起來,透出一股倔強的精神。
「爺爺」。
一民親切的呼喊,讓二爺爺不知所措起來,一邊應允著,一邊招呼趙家老爺子快點給一民熱飯吃,又拿起身旁的水碗,用小匙慢慢遞到一民嘴邊,讓他喝下去。
一民醒了,如同做了一場惡夢。身上月兌了一層皮一樣的大汗淋灕。好在有二爺爺他們在,要不然,真說不定要去見他的爸爸、媽媽啦!
依常大夫的吩咐,一民的身體還是相當虛弱的,不僅需要大補一下,還尚需好好地休養,否則,難免要留下病根,這可是一輩子的事。
然而,農家又能有什麼補充營養啊?
趙老爺子一回頭,看見在屋角「咯咯」叫喚的大蘆花雞,心中頓時有了主意,他不動聲色地慢慢走過去,一伸手就抓起了那只雞,眼楮一閉,「咯嚓」一聲,雞來不及叫就被扭斷了脖子,頭無力地垂了下來。
一旁的孫兒看著,一聲不吭。
趙老爺子的心在痛啊!多少個日子全舍不得動啊,孫兒的愛物啊!兩行老淚不禁奪眶而出,懂事的孫兒走到爺爺跟前,用小手撫模著尚有點體溫的蘆花雞,抬起頭來,望著爺爺那飽經滄桑的臉頰,小聲地說著︰
「爺爺,我知道為了一民哥哥……」。
一邊說著一邊抹淚。
下蛋的蘆花雞被殺了。很快被純成了味美的雞湯,小孫子饞得直咽口水,但還是咬牙堅持,眼看著二爺爺用小匙喂體弱的一民。
干裂的嘴巴囁動著,*著,一股暖流讓一民感到暖烘烘地向身內鑽……
幾天後,任一民終于從炕頭上站了起來,二爺爺撫愛著他的頭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任一民看著幾天來為了他忙忙碌碌的人們笑著,感謝著。
這里的人全都歡天喜地慶祝任一民的新生。二爺爺還讓一民給常大夫叩了一個頭,感動得老中醫忙著阻攔著,說什麼也不讓一民叩拜。他激動著說︰
「一民啊,給你治病是我該做的,那一年,日本人把村子圍了,眼看著全村老少爺們就要遭殃,是你爸爸飯都沒來得及吃,帶人抄了小鬼子的後路,救了我們全村人的命,要沒有你爹,你說,我能活到今天嗎?你爹肩膀頭上的傷,就是那一年留下的,他為了全村人的性命,拼死保護了我們,我們不能沒了良心啊!別看你現在身體恢復了些,但可能還有大毛病,爺爺這里條件簡陋,查不出來,你要是有機會,還要好好查一查,千萬不要耽誤了。」
然後,二爺爺把早準備好的包袱拿出來,遞給一民,並說了下面的話︰
「一民啊!你回村子是不行啦!我和老常商量好了,你就上他在S省委工作的大兒子那里去吧!一切全會好起來的……」。(作者記︰後來,數年後,一民回憶當時二爺爺的話,仍然是那麼清晰,想不到成了他和二爺爺離別的最後的話)。
任一民告辭了一行人等,扭轉身子,向西邊的路走去……
從此,開始了他浪跡天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