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訪恩師探親M城
相逢少年時,花落在我家。搖落燈華,淚清垂灑,樓頭輕嘆歌,幾度風波落馬?听弦斷,痴纏如滄海。人生嘆無常,今非昨日夢,風高雪寒,黑雲浮動,前途多坎坷,又是大雁南飛,望蒼天,何時能團圓?
——《淚痕》
幾個月以後,已經是一九七三年冬天,任一民才接到國霞的信,說她已經回到M城爸爸那里,讓他放假,務必回去過年。
過年,對任一民來說,是有說不出的痛苦的事情。去年,要不是張教授親自來宿舍找他,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如在山上時一樣,要孤零零的過年。別的同學全放假回家了,他卻不知上何處去?空蕩蕩的操場,早已沒有人在運動,只有他仍然獨自在那里轉圈……
冷清、孤獨讓他在宿舍感到壓抑,甚至于在夜幕降臨後,恐懼起來。他怕什麼呢?幾本書早就背的滾瓜爛熟了,還向數學老師借來幾本參考資料,也全看了不止一遍。正在這時,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原來是張教授親自出馬,因為前幾天,任一民謝絕了張秀萍輔導員的邀請,他只是一個窮學生,怎麼敢上老教授家去過年?何況他又不是化學系的學生。
盛情難卻,他只好跟隨張教授回家過年,在那里,張教授沒有食言,把數學系李教授也請過去,喝了幾杯酒。盡管任一民是他的學生,只是听課而已,李教授也是上課來,下課走,其它工作全由輔導員協助處理,對任一民確實印象不深。任一民在化學試驗室撲火的事,名聲大振,他也沒在意,還以為是化學系學生所為,當看到校報上說撲滅火的是數學系學生,他才大吃一驚,于是他開始注意到任一民,可發現他,和平常的學生也沒什麼兩樣。幾次考試下來,才發現任一民確確實實與眾不同,對于數論的理解往往要比別人深入,在課堂教學時,他曾有意無意時,讓同學提出來問題,他來解答,可卻發現任一民從來沒舉過手。這到底是個什麼學生呢?直到老友張教授相邀,他才得以見到任一民的真才實學。
李教授來張家時,恰時是張教授去叫任一民的時候,由張秀萍輔導員來接待,請李教授上書房稍等,她爸爸很快就回來。任一民送給張家的「學無止境」四字懸掛于書房正面,讓李教授吃驚不小。顏真卿的習貼,他是見過的,也知「學」字之難寫,細看,原來「學」字不是顏體,卻是柳書了,哈!讓他老上當了一回,今天終于發現,字體是根據筆畫多少而決定使用什麼樣的書法,這樣的造詣非一日之功啊!
尤其是發現下款提的字是「學生任一民」時,他似乎明白為什麼張教授要相邀他來此啦!數學和化學本不相干,是兩個不同的學系,他們之親近,緣于*時,不僅同台被批斗,還有一段令人心酸的「牛棚」經歷,兩人同居在一間牛棚內,同吃、同住、同勞動。又是一起被「解放」,同回三尺講台。這一切的遭遇,讓兩位學界領軍人物相見恨晚,經常互相走動起來。聊聊天,下盤棋,喝茶談風,倒也好不快活!
任一民跟隨張教授進家,看到仰慕的李教授,不僅問好,還以當地習慣進行叩拜,這一下可把李教授震驚了,連忙把任一民扶起,說︰
「任一民同學,不必如此大禮。」
而張教授和輔導員卻在一旁呵呵笑起來,張教授卻有些吃醋的說︰
「一民啊,你給他叩拜,為什麼不給我也叩拜,是不是你不是我的學生啊?」
任一民听說,趕忙也要叩拜,但讓輔導員一把拉住,說︰
「任一民,那是我爸爸和你開玩笑呢!你還來真的呀?」
兩位老先生哈哈大笑,任一民紅著臉,只好打了個揖,低頭說︰
「張教授,學生任一民這廂有禮啦!」
張教授忙說︰
「好啦,好啦!過年拜年是過去的風俗,現在早就打碎了,不必來這一套啦!我們現在也不講究這些啦!」
李教授見任一民如此知情達禮,就說︰
「一民啊,今年你在張教授家過年,以後,你要上我家去過年,才是正道啊!」
任一民正要答話,卻被張教授搶先了,只听張教授說︰
「我說老李啊,我剛把學生給你引見了,你就不客氣啦?不行,一民,你要從一而終,第一年在這里過,以後年年要在此過年。」
「兩位大師不要為學生過年的事爭吵,學生還要在此呆上幾年,以後的事難以預料,屆時再說好了。」
眾人說說笑笑,一會兒,走進正屋,坐在餐桌上大吃大喝起來,任一民躬身伺候,自不多說。飯後,又是品茶下棋,任一民觀棋不語,不敢多說一句話。李教授要特意考考他,問︰
「任一民,你會下棋嗎?」
「我?不會。」
「真的?」
「我也只是初學乍練,在兩位高師面前,不值一提。」
「你書法那麼好,不會下棋?不對吧?」
「我下棋確確實實不行,看您的虎踞之布局,我甘拜下風。」
「你知我擺的局步?」
「我只是看過幾本書,亂翻而已,不成氣候的。」
「老張啊,看來我要和他下盤試試啦!」
「行,我正好休息一下,一民,過來,和老李擺上一盤,殺他個丟盔卸甲。」
「教授,我不行的——」
「來,別磨蹭,快——」
任一民只好坐在張教授的位置上,和李教授拼殺起來。李教授知任一民讀過梅花譜,絕對練過,可能還不僅如此,就擺了個鳳凰展翅的棋局。
任一民一看第一步就明白了,就來了個李逵三板斧,狂吃他三粒棋子,原來他在京城時國霞家不止一次破解過此局,這是古棋譜上最厲害的殺著。
三招過後,任一民急撤車馬炮,拉成一字長蛇陣,攻守兼顧,讓李教授棋局大勢已去。十分鐘左右,讓素無敵手的李教授倍感汗顏。只見他左思右解,找不到翻局出路,只好棄子認輸。張教授見任一民贏得勝利,立即鼓掌,稱贊了幾個「好!好!好!」
李教授放下棋盤,對任一民說︰
「好小子,看來你深藏不露啊,你看過的棋譜肯定不少。」
「教授,您老過獎了。我在北京讀書時,確確實實看過不少,但記住的不多,棋局多以應變化而變化,不可固守死局,其實您剛才並非無解,只是被我下的三招殺的蒙蔽了,心痛棋子而造成的,如果您的車退三進二,大局可挽回,還會逼我丟掉一車啊!」
「哈哈,好小子,你用的什麼棋譜?」
「那里是什麼棋譜上的局啊?兵出無章法,本是孫子兵法上的兵道啊!」
眾人听此,哈哈大笑起來。
以後的日子里,李教授對任一民格外重視起來,時而還邀他上自己家中,喝茶,下棋,聊聊天。成了他家的熟客。
任一民想起國霞來信,讓他務必上M城過春節,估計有大事商議,于是復信于M城,說他肯定要去,具體時間,屆時再說,並問候家人。他還說了自己現在的情況,因為李教授給他看了幾部書,全是俄文版本,他正在抓緊時間,強補俄語,想看懂這些原文。
另一件事,就是他在幫忙張輔導員印刷一些資料時,衣服上沾上了相當多的墨點,他正有興趣研究有關油墨的改良方法。這些工作,讓他忙不過來,有些焦頭爛額了。
他時時在盼望著和她的重逢,常在夢中驚醒,以為她就在身邊,卻發現是空夢一場……。
在信封背面,他隨筆寫下一首詞牌︰
「相逢少年時,花落在我家。搖落燈華,清淚垂灑,樓頭輕嘆歌,幾度風波落馬?听弦斷,痴纏如滄海。人生嘆無常,今非昨日夢,風高雪寒,黑雲浮動,前途多坎坷,又是大雁南飛,望蒼天,何時能團圓?」
信,滿載任一民的激情愛意寄出去了,任一民松下口氣,又投入他的研究之中。
油墨對他來說是陌生領域,他發現衣服上沾上油墨的地方,在加上肥皂洗滌時,墨點處的肥皂泡沫干燥的非常快,也就給了他一點醒示,如果在油墨中加上肥皂水,油印出來的材料就不會前後頁粘連了。那麼油墨和肥皂都是什麼成分在起作用呢?
這個疑難問題,讓他從那時開始有了興趣,研究了好多年,一直到1988年的8月才試驗成功。但任一民對事物的觀察力,讓事實說話卻打開了油墨界的一場革命,卻是真的。
但他當時最重要的還是讀書,雖說他在初中、高中時代,先後學習了六年俄語,但那全是些基礎教育,簡單的會話或讀取一點簡單的文字而已,要想讀厚重的俄語書,難處還是相當大的。在當時,他找不到一本俄語詞典,只好向外語系老師求助,向他借用一些詞匯的資料,再慢慢地體會原文的意思。當然,這其中也鬧了不少笑話,學校里凡是懂俄語的老師,他幾乎全找過,不止一次地踏破人家的門檻兒。
他的這種學習精神,讓相當多的人刮目相看,引起不少人的關注。甚至有外語系的女孩子向他傾慕愛意,搞的他好長時間,不敢進入外語系的領地。
1974年的寒假,他收拾妥當,就登上去上海的火車,直奔M城而去。
到達M城後,他卻沒有見到國霞,爸爸告訴他︰
「1972年2月28日,中美兩國簽訂了《上海公報》,奠定了兩國關系正常化的基礎。
兩國開始文化交往,國霞由F軍區總醫院派出到美國醫學交流了,大約需要二、三年的時間,才能回國。」
任一民一听腦袋就炸了,怪不得讓他務必回M城過年,好在看到三個可愛的小家伙,才讓他的心情漸趨平靜下來。爸爸告訴他︰
「二女兒叫任芳,兒子叫任鵬,全是國霞給取的名字」。
還問任一民的意見,他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他認為名字不過是身份的一個符號,只是人與人之間的區別而已。
任芳平靜,任鵬可淘的厲害,見到任一民,羞澀地叫了聲爸爸,就竄上他的身體,不僅是要抱,還要騎在任一民的脖子上,上院落里去當馬跑。累的任一民直皺眉頭,要不是姥爺的幾聲喝斥,他才舍不得下來呢!
這是任一民最忙碌的假期,幸好任萌大了些,準備秋季上學了。頗為懂事地幫忙,但兩個小家伙卻讓他手腳不夠,要不是有媽媽的一手操辦,全壓在他自己身上,不崩潰才怪。
幾天後,收到了大洋彼岸的來信,除了寫給爸、媽的,還有一頁英文的,他不得不找出英語詞典,翻來覆去地查對,總算看明白了。氣的他,用俄文寫了回信,心想,看誰厲害?
果然,在除夕晚上,國霞來電話了,祝福全家人春節快樂!還特別問他,他寫信的內容是什麼?讓他大笑起來,也沒說。
從那以後,雙方互相用外文寫信,還把對方的文字譯成中文寄出,成了他與國霞間的通訊方式。
春節,盡管國霞沒有在家,任一民和自己的三個兒女在一起,也是相當快樂的。在國爸爸、媽媽的照顧下,全家的歡樂情景給任一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多年以後,他和國霞談起這件事,一直是興高采烈的,讓國霞深感愧疚。家庭幸福是每一個做父母的歡樂,也是子女們的追求。
1974年夏天,任一民在S省師範大學數學系畢業,他婉拒了李教授留在他身邊做助教的要求,分配到附屬中學高中部,擔任數學老師。
從那時候起,任一民踏上了做一名合格數學老師的路,漫長而又艱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