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多情殤手術闖關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愛在冬天》
術後的任一民躺在重癥監護室,臉部包扎著,各式各樣的導管汩汩流動著滴液,呼吸機呼呼地轟隆著……
「你是誰?」麻醉醫生的這個問話,自手術開始時,便像一片揮之不去的疑雲伴隨著他,困擾著他,百思不得其解。
弄不清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扮演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在無數個迷蒙混沌的夢里,他問︰
「我是誰?」
在每一次護士給他清水拭面,他閉著的眼楮,感覺自己在問護士︰
「我是誰?」
護士卻總是焉然一笑,沒有言語回答。他依然沒有答案,落寞迷茫。
當時,任一民多想和過去一樣,展開紙箋,決心寫出一篇充滿熱情和自信的文字來,再也不像古人那樣為賦新詞強說愁了。但現在,為什麼手中的筆尖,卻總是不听使喚?頭腦中卻流瀉出只有自己才能讀懂的美麗的憂傷,天花板上的亂蓬蓬的圖案。
于是,那些哀怨的文字連同紙張似乎被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抓起,揉成一團。然後再寫,再抓,再揉。紙團堆積如山,一如他紛亂如麻的思緒,同那些頹廢的文字一起,亂作一團。
他這是怎麼了?
今天無論如何是難以寫出一些整齊劃一的詩句來了,于是,他想起身。看窗外,暮春的楊花柳絮撒滿小徑,凋殘的落紅遍地隨風波紋似的翻卷。知道秋光即去漸遠,這是時光流水落花的必然。無法挽留,不可逆轉。
他卻發現身體一動也不能動,這是為什麼?是誰把我捆綁在這里?這是什麼地方?又有誰伴自己一同欣賞秋天留下的最後的美?
三周以來,自己居然弄不清生活的真正意義。每天,天亮了起床,餓了吃飯,累了睡覺。整個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消耗著時光,任歲月流水無情侵蝕自己曾經顯露的才華。曾經的活躍被塵埃蒙蔽,失去了自己引以為驕傲的色彩,原有的真實。
也許,自己的存在,好像只是在這個世間尋找某種丟失的東西。並隱約覺得自己的期待是渺茫的,也許窮盡一生的時光,到頭來仍是茫然無所知。即便很清楚地知道結果,欲念卻無休止地推動自己。任憑身心在這樣的負累中貪戀不絕,疲憊不堪。
是的,這種希冀是渺茫的,也是飄無定數的,是漫漫無期的。猶如黑暗海洋中閃現的一點光亮,看似美麗,給人希望。卻稍縱即逝,不可觸及,更無從探測,無處尋覓。
他曾經多少年來想把這一切放棄,包括夢想。可當自己發現,人連夢想和希望都沒有的時候,生活該是多麼地蒼白。他仍然像一個趕路的行者,不知道終點會在哪里落下,更不知道到達的實際意義。一切都變得那麼雜亂無章,毫無價值。
自己的心,依然亂,亂得理不清頭緒。弄不清自己是怎麼了?曾幾何時,自己以為早已做到了心如止水,以為自己會漠然笑看滿目繁華升起,殆落,以為自己學會了品嘗寂寞,享受孤獨。現在才發現,原來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心卻是如此的不舍,還是不甘?這個問題在于是沉重,還是輕松已經無關緊要了。只有藏匿于內心深處的是那曾爆發出的一簇火花,漫天地開放,顯示有多麼耀眼,才是自己最高興的事情吧!
自己經歷了太多的顛覆流離之後,才發現那些斑駁的過往,囤積在心靈深處,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不堪回首。試圖細心撲捉,卻猶如撲捉手指間穿梭而過的風。于是,深深埋藏,不再回頭。
從時光深處跌跌撞撞一路走來,仿佛彈指一揮的剎那,人生的旅程已走完了一大半。在時光的分水嶺里,前二十多年,自己做到了「沒有什麼不可以說和做」的,結果讓自己不僅慘遭*,從堂堂正正的人瞬時變成了「鬼」,牽涉面廣的無法說清楚,媽媽、弟妹們,甚至于國霞都想去邊陲之地,要為自己開創一片天地。可是後二十多年呢?等待自己的卻是「什麼都不可以亂說亂動了。」因為自己不再年輕,恐怕早已沒有了承受命運跌宕起伏的能力了。
事情的發展還算好吧,經驗使內心告訴自己︰在暴風驟雨到來之前,闔上雙眼,伸出雙臂,抱緊自己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當發現自己對一切都感到厭倦的時候,心口便涌起一陣強烈的刺痛。曾經的輝煌屬于過去時了,未來卻是那麼漫漫無期,且無所知。實在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的時候,于是,強迫自己,背上行囊,一個人走吧!這就是在國霞遠赴R城的日子里,自己的無助和無奈嗎?
自己一路上走走停停,漫無目的。暮春的路上殘紅稀疏,芳草遍地鋪綠。眺望千岩萬壑,斜暉脈脈,萬里雲煙,卻不知此景是夢是幻還是真。置身其中,為自己拍下最後一張晚霞夕照,卻發現剎了風景,損了美麗。
——璀璨怒放的花間是桑白羞澀的容顏,顯示著牽強的笑容。這才明白,那風景從不屬于自己,可卻眷戀其中,不願歸來。
不然,是自己在逃避著什麼吧?是夢想的無望?還是現實的無奈?但,不管靈魂是怎樣迫切地想逃避,身體仍是無可奈何的羈留在那里,日復一日。
自己不是一直懼怕生活的麻木將自己淹沒?企圖獲得重生,于是一次次奮力躍出人群,尋求呼吸。呼吸著不屬于自己的空氣,撫慰著自己的孤單。在那茫茫霧氣的大山里,身負重擔的盲目樂觀,唱著小調,跟著下山的隊伍,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奔……
自從回到京城,一直被繁華包圍,喧囂四起,虛名和金錢纏繞左右。在生命底處,卻沒有找到一個溫暖的港灣可以停靠。人啊,為什麼總是如此的匆匆忙忙?
自己的生活就這樣真實而又虛假地周而復始著,悄悄然掠走了生命中很多東西。難道生命注定要從此平庸下去?隨著每天日出日落,在地球上某一個寂寥的地方,虛耗著自己無聊的生命。妻子兒女遠在異國他鄉,那時的日子是多麼愁腸百結,盼望著團圓啊!
「不要!」
此時自己真想對著天空吶喊,卻發現嗓音沙啞,身衰力竭。何時自己站在空曠的田野了?望天地壯闊淡定的瞬間,呈現在眼前的晝與夜,時與地,又是哪里?難道說,真的丟失了自己……
昏迷中的任一民竭力掙扎著,亂七八糟的思潮奔涌而來,讓他煩躁,不安……。
直到任萌和任芳分別把他的手握住,輕輕地呼喚他︰
「爸爸,爸爸,要安靜些,安靜。」
他似懂非懂地听見了呼喚聲,身體才重新安靜地躺了下來。焦急的國霞望著自己的女兒,不知她要用什麼方法來穩定任一民術後的不安定情緒,只見她把一支安定針液毫不遲疑地扎向汩汩的滴管中,對媽媽一笑,說︰
「媽媽,放心吧!讓他多睡一會兒,他的腦細胞一直處于緊張狀態,會好的,剛才手術醫生說了,他的手術相當成功,您就放心吧!」
「謝謝姐姐。」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任芳插上嘴,說了一句話。任萌看了一眼即將碩士學位畢業的妹妹,微微一笑說︰
「爸爸這次發病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要是再晚幾個月,處境就難說了……。」
眾人無語,因為她們不了解任一民這次病情有多嚴重?孤獨、勞累只是他的誘因,過去所受到的傷害舊痕,已經讓他痛苦不堪,加上現在的腦手術,儼然如痛上加痛。現在,沒有人能體會到他的苦澀無言,也不是任何藥物所能解開的死結。
就以疼愛他,知他的國霞來說,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她曾幾何時在工作中也是發狂的狀態,開不完的會,解決不完的問題,走不完的巡察……。
而任一民更是黑白顛倒,常年累月的大夜班的工作,讓他勞累了,也無處訴說!兩個人見少離多,雖說在同一屋檐下,也只能用字條傳遞著信息,表明對方還活著。
阻塞的城市交通,更讓他們想見面的機會也少的可憐。早上,任一民拖沓著沉重的步履進家,看到的是國霞尚在夢中,他不想打攪她,只能悄悄地上自己的屋內休息,很快就睡意朦朧了。國霞早上起來,看到一民入睡,也是悄無聲息地胡亂吃點東西,就關好門上班去了。
晚上她下班,阻塞的交通,不天黑,她是進不了家門的,如果任一民此時沒有會議召開,沒有要準備的工作,兩人或許能共進晚餐。但這樣的機會是太少,太少了。
新聞工作者必須注意到國內外形勢的變化,而這變化又是多麼讓人感到莫測,多端?新聞每天都必須是新的。什麼是新?什麼是舊?沒有慧眼識珠的本事,能行嗎?而這一切全來自于任一民平時的積累和觀察力。
有人把記者稱為「無冕之王」,其實任何工作也如「圍城」一樣,當你進入後,想把工作搞好,不下苦功是不行的。對于新聞工作者更是如此。
國霞是個不甘心寂寞的人,本以為大女兒任萌夫妻帶孩子回國創業是件好事,想不到她們夫妻忙忙碌碌,更是不可開交,外孫送入了比較好的幼兒園,一星期才能回家一趟。
她同樣也深感孤寂。所以,她才答應楊樹林的要求,前往R城。
這樣的生活狀況,也許在某些人眼中是羨慕的眼神,而真相卻被掩藏在內心深處。誰也沒有辦法批評別人,此時的「家」早成了一個代名詞。
第二天,任一民總算清醒過來了,當他睜開眼楮,看到淚痕滿面的國霞,正看守著他,他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的慚愧之情。
任一民的清醒,確確實實讓看護他的人松了口氣,他卻發現自己的鼻孔已經堵截住,包括口腔中也存在著異物,讓他感覺到呼吸的困難,眼楮也看不見自己的鼻子,一片的白紗布的包扎,他只能向上看,發現眼楮要比原來大了起來,肩膀上還有汩汩的滴管,牽扯著他有點疼痛……
「你終于醒過來了,想吃點什麼?想喝水?好,我給你拿!」
國霞用杯子對好溫度適當後,把一根吸管斜著插入一民嘴巴中,讓他慢慢地*,另只手還用手帕擦拭流于嘴唇的水滴,靜觀任一民把不多的杯中水*的差不多,又用棉簽沾濕,在他干癟,起了一層爆皮的嘴唇上擦拭,輕柔的動作讓一民感到舒暢……
任一民現在說不成話,只能竭盡全力地向外蹦出幾個字︰
「水——」
嘶啞的聲音,讓國霞感受到難以忍受,但她更知道,在拆線前,任一民如此做,已經是最大的努力了。她說︰
「你不要那麼樣費勁地要說話,用你的眼楮示意我們就行,這幾天,你必須要食用流食,等幾天,傷口穩定後,拆線,就一切OK了。明白嗎?」
她看到任一民用眼楮閉合了一下,表示他已經知道,高興地說︰
「這幾天,我和兩丫頭都商量好了,對你24小時,無間斷看護,你放心吧!你現在是咱家的最大的官老爺,三個醫護人員,你們社長也達不到啊!你可真了不起!」
任一民想笑,只能咧咧嘴,卻笑不出來,看他的眼楮,閃動著興致勃勃的光彩,國霞就滿意了。
任鵬還沒有來,任一民有些失望。自己的兒子在自己大病時,卻不在身邊,他能說什麼?又想說什麼?只有閉上眼楮,逼迫自己睡覺。國霞明白他的心思,忙在他耳邊悄悄地說給他︰
「我聯系馬叔叔了,任鵬正在往家趕呢!放心吧!他是不敢忘記你這個老爸爸的。」
任一民睜開眼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搖了下頭,眼楮又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