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夏時節的徐徐清風中,乘著自己設計的定制敞篷馬車,行駛在不甚平坦的官道上,不時稍稍顛簸幾下,拉米亞多多少少生出了一點不倫不類的感覺;不過,坐在她身邊的凱蒂則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不同于心情低落的拉米亞,凱蒂甚至興奮得有點不能自己。在她從小到大的經歷中,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有趣的馬車︰沒有頂篷、車廂壁也只有平常的一半高,但在放開乘坐者視野的同時,卻完全不像農夫們運貨的馬車那樣寒酸,而是從內到外處處顯露著它精致而不張揚的個性。最令凱蒂感到有趣的一點就是,車廂的後方還有一大片覆著布匹、折疊起來的金屬支架,而那便是這輛馬車的頂篷——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拉米亞還為她演示了一遍這片頂篷翻蓋起來的方法。當親眼見到這些金屬支架撐成一個長方形的傘蓋,然後利用六個卡扣牢牢扣住車廂,將這輛敞篷馬車變成覆篷馬車時,這種新穎獨特的設計立即讓凱蒂看向拉米亞的眼神之中充滿了崇拜。
只要是心理正常的人,恐怕都不會反感別人發自內心的贊賞。雖然還沒有完全擺月兌伊修利特帶給她的陰影,但在凱蒂的陪伴下經過一天的奔波和休整,次日再從伊斯塔索德要塞出發時,拉米亞還是在她的面前或多或少地淡去了些許愁容。
不過,當下午時分,視野中呈現出伊薩利城那龐大身影的輪廓時,拉米亞的神色還是在一瞬間黯淡了幾分。
也許是敏銳地察覺到了拉米亞的異樣,凱蒂很快不著痕跡地拉起她的手臂,談起了伊薩利城近年來的一些趣聞軼事。可惜,從小生活在瑪由的凱蒂,對于四年多前還是敵境的伊薩利城,了解程度並不比拉米亞強上多少,倉促間選擇的談資甚至連自己都敢到有些乏味。
凱蒂想要安慰她的用意,拉米亞還是能夠明白的,但她仍然不打算向對方說明自己這幾天一直心情欠佳的原因,只是壓下心中的那些負面情緒,盡量換上一副輕松一點的神情,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凱蒂閑聊起來。
雖然,凱蒂留給她的是機靈、聰明、開朗、大方的良好印象,而且這個年紀的女孩往往不會帶有多少政治目的,但在凱蒂的身後畢竟還有一位男爵父親,而這位男爵的背後還有一位子爵,況且,誰知道那位子爵的背後還有什麼人呢?就算現在的凱蒂只是單純地將她當作一位朋友來對待,但是以後呢?依文潔琳和特蕾莎,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除非,自己和她以及她的家族之間永遠保持著利益一致。
盡管無法明確地向凱蒂說出口,但拉米亞自己心里很清楚,凱蒂對她而言,連朋友都算不上。至少,現在在她的眼中,她們最多算是相處不錯的陌生人而已。而且,一路上冷靜下來仔細地考慮過之後,伊修利特的事情也令她意識到,現實世界中的感情遠不像戀愛游戲那樣能夠單純地用一個「好感度」來表示。
憑她現在的身份地位,找幾個女人來滿足自己生理上的需求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心靈中的空虛,卻永遠無法憑借身份和地位來填補。只要對方的性取向不像她這麼「異常」,那麼一時的順從,就只是她在自釀苦酒罷了。付出的感情越深,到頭來受到的傷害也越深,而拋開感情純粹地滿足,這還是超出了她的道德底線的,更不用說為了一己私欲剝奪他人的戀愛權利。
不動聲色地在心里嘆一口氣,拉米亞仍然在臉上保持著有些僵化的微笑,看著已經越來越近的城門,心中卻是一陣久久無法平息的漣。
想見,卻又不願意相見……果然,自己還是很在意的啊……
不一會兒,馬車便已經駛近城門,在執勤的城衛軍士兵簡單地履行完查驗手續後,這支由一百二十名騎兵組成的護衛隊便順利進入了城中,護送著馬車向艾斯塔克的公館駛去。
也許是這個時代的生活節奏使然,闊別四年的街道並沒有多少變化,她記憶中的樣子還大多保留著,只是街道兩旁的人流似乎有所增加,讓這座省府城市顯得更加繁榮了一些。
在這樣一隊打著貴族旗幟的護衛隊面前,沒有哪個平民還敢行走在街道中央,在先導騎兵的叱喝聲中,紛紛忙不迭地避讓到道路兩旁。絕大多數平民都會低下頭去,畢竟貴族對于他們而言,意味著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只是偶有一兩個膽大的,才敢偷偷向這輛造型奇特的馬車看上一眼。
那些「鬼鬼祟祟」地看向自己的目光,令拉米亞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不過,雖然不喜歡,但她畢竟不是驕橫跋扈的C國「官二代」,此刻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禱快點通過城市外圍的平民區。
「剛才一路上都有人偷看您呢。」當隊伍通過平民區,離艾斯塔克的領主公館不遠時,凱蒂忽然在拉米亞耳邊悄聲說道。
「沒事,他們只是好奇罷了。」拉米亞笑了笑,不以為意地說道。
「可我就是覺得討厭。」凱蒂輕輕嘆了口氣,「等我們出城的時候,把車篷蓋上好嗎?」
拉米亞正想調侃一下凱蒂「既然被看的是我,你討厭什麼呢」,但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把這句玩笑話咽回了肚里,只應了一聲「好吧」。畢竟,她和自己不一樣,是在這個時代的貴族家庭中長大的,有些事情,現在還是不要開玩笑的好。
公館中早有一名擁有爵士身份的管事等候著她,待她甫一到達,便立即謙恭地上前迎接,同時安排了若干僕役負責安頓隨行的衛隊。這支隸屬于威爾海德駐軍的衛隊並非歸她統轄,而是由拉米亞斯指派,他們將在明天返回,不會繼續與她同行。明白艾斯塔克不會對自己放權,拉米亞便也沒有在軍隊上動心思,甚至沒有組建自己的私軍,畢竟豢養私軍會有一筆不小的開銷。現在真正能夠算是她的嫡系部下的,恐怕只有西格瑪和克拉莉特吧。
帶著凱蒂,跟隨這位管事來到暫時屬于她們的客房,讓僕役們將行李安置好,拉米亞便在管事告退之後,很快斂起笑容,踱到屏風後的大床邊,張開雙臂躺了上去。
「您累了嗎?」凱蒂湊近前來,輕聲問道。
「不……」拉米亞隨口答道,卻又頓了一頓,「……也許是吧。」
「那您先休息一會好了,晚宴之前我會叫醒您的。」盡管坐了一天的馬車也有些疲憊,但凱蒂倒是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更牢牢記得剛才在過來的路上那名管事提到的晚宴,「需要我為您選一套禮服嗎?」
晚宴啊……
拉米亞不由想起了蕾薩比安,想起了自己喝得爛醉如泥的那一次晚宴,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了一些,任由凱蒂拉起她的雙腿,為她月兌去靴子。
「凱蒂。」
「您有什麼吩咐嗎?」
「你喜歡宴會嗎?」
「不喜歡。」
「哦?」凱蒂的答案倒是令拉米亞頗為意外,在她看來,在這個缺乏娛樂的時代,宴會和舞會應該是深得貴族小姐們喜愛才對,「為什麼呢?」
「總會有些人在我身邊沒話找話。」凱蒂皺了皺眉。
「這就是社交啊,凱蒂。」凱蒂的回答令拉米亞不由覺得有些好笑,「而且會有人被你吸引,不正是說明你很有魅力嗎?」
「您……您說什麼啊……」凱蒂愣了一愣,臉上立即浮起了一片淺淺的紅暈,接著用力搖了搖腦袋,「可我就是不喜歡。」
一陣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暫時中止了她們的閑聊。
「是誰?」凱蒂從床沿上站起身來,繞過屏風,一邊向著房門走去,一邊出聲問道。
「伐洛文斯男爵。」門外傳來了一陣拉米亞還算熟悉的嗓音。
「請他進來。」不等凱蒂向她請示,拉米亞立即坐起身來吩咐道。
隨著凱蒂打開房門,屏風上漸漸映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真是很久不見了,拉米亞。」屏風上的人影一下子變矮了一截,估計是坐在了凱蒂送過的椅子上,「不出來和我見一面嗎?」
在他坐下說話的時候,凱蒂也轉回了屏風後面,看著拉米亞,眼神似乎是在問「要出去嗎?」
招招手示意凱蒂在自己身旁坐下,拉米亞才開口說道︰「可我不想讓你看到風塵僕僕的樣子呢,還是等到晚宴的時候再見面吧。」
來人似乎並沒有因她的婉拒而感到不悅,接著用頗為感喟的語氣說道︰「說起來,你離開伊薩利已經四年多了。闊別許久,乍然相見,有些地方卻已經物是人非,心中想必有很多復雜的感受,不是嗎?」
這語帶雙關的詢問,讓拉米亞的臉色瞬間一凝,然而她很快調整了一下心情,淡然應道︰「現實之所以是現實,就是因為它是必須要面對的。有一些變化,即使會讓我感到不快,但只要它是順應當事人本身的願望發生的,我也只能順其自然,絕不會無理取鬧。」
听到這一回答,屏風外的男爵沉默了片刻,接著用贊賞的語氣說道︰「看來,我們的女哲學家已經自己解開了心結。」
「那麼,你現在放心了?」
「離宴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既然旅途勞頓,你好好休息吧。」男爵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留下這句話之後,便站起身向門外走去,「我很期待,今天晚上能見到像四年前一樣美麗動人的拉米亞小姐。」
起身到屏風外,送走這位似乎和拉米亞很熟的男爵,凱蒂回到她身邊之後,掛著滿臉的疑惑,忍不住開口問道︰「他讓您不高興了嗎?」
「不。」拉米亞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輕輕搖了搖頭,卻沒有向凱蒂說明的意思,倒像是自顧自地低聲感嘆著,「是我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