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郊野,空曠。荒蕪。蒼涼。遍目枯草老樹。
蘇瑾立在朱氏的墳頭,凝望那黃草紙錢一點點化為灰燼,寒風吹來,紙灰滿地如黑色的蝴蝶一般,在風中翩翩起舞。
蘇士貞直起身子,一手撫在墓碑之上,輕聲道,「素馨,我和瑾兒過兩日便回去了,你在這里好生歇息,來年,我們再來看你。」
蘇瑾偏頭看。他平素總是溫和的雙眸中,此時,凝著濃濃地不舍和思念。
輕手輕腳離了墳頭,給他一個和她娘私語的空間。
走到不遠的田邊,她低下頭,望著田里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麥苗發呆。其實她對這個娘親十分好奇,記憶深處她的影象已經模糊,但那感覺仍在。極其貌美婉柔的一位女子,琴棋書畫似是都有獵及,蘇瑾兒的琴藝便是她教的
而讓蘇瑾更好奇的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這位娘親家鄉在哪里,蘇士貞只說過江南,具體何處並不告訴她。而且自她出生到現在,並未見過外祖家的人。
蘇瑾自七月十五中元節時,心頭便起了這個疑問,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問一問。今兒是不是該借機問問呢?
轉過頭去,蘇士貞仍舊立著,對著墓碑說話兒。看背景竟是如此落寞想到剛剛過去的祭祖大典,那老族長以及各家堂親們輪番規勸蘇士貞早早過繼男丁到膝下。
蘇瑾突地想,是不是該勸勸蘇士貞再續弦?
微微搖頭,又轉過身來,蹲在地壟邊兒看麥苗和田間已冒了頭的野草。
看著看著,覺出不對勁兒來,這大片暗綠色的麥苗中間兒,有極明顯的發黃跡象。伸手扯下一根發黃的麥苗,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甚麼名趟。
「瑾兒,在做什麼,回了」蘇士貞將隨身帶的籃子收拾了,在她身後道。
蘇瑾起身,舉著那麥苗走到蘇士貞跟前兒,「爹爹,你看麥苗子是不是生病了?怎麼這麼黃?」
蘇士貞伸手接過來,仔細看看,搖頭,「大概是因冬天未下雪的緣故。」說著抬頭看看陰沉地天色,和她商量道,「天色不好,這幾日內必有雪,我們等雪後再回去如何?」
蘇瑾撇撇嘴,「冬天的天氣可說不準,若是陰沉幾天,不下雪,或者突降一場大雪,化雪的路上多難走?等到雪化完,我們豈不是要在老家呆到元宵之後?這些天叫他們煩死了」
蘇士貞微微嘆息,又無奈笑道,「你有什麼可煩地,那些叔叔伯伯們不是叫你軟地硬地都給頂了回去?」
蘇瑾晃著手中的麥苗,呵呵一笑,跟在他身後道,「若他們再纏,我就學盛夫人,誰想過繼到咱們家,顯顯自己的本領罷?咱們與他們出個題目,嗯,一人給十兩銀子去經商吧,一年內誰掙得多,誰勝」
「還有,要不我就叫人傳小話,說想過繼大伯家的,二伯不願意。過繼二伯家的,三伯不願意。過繼三伯家的,五叔不願意……爹爹為著兄弟和睦,也很為難吶,只好都推了叫他們自己先去斗去」
蘇士貞扭頭斥道,「這等事兒如何做的?這不是叫他們鬧矛盾麼?」
蘇瑾撇撇嘴兒,「誰叫他們想佔旁人家的家財活該」
蘇士貞雖曉得她只是嘴巴上說說,也瞪了她一眼道,「總是親人,怎地能這樣狠?」
蘇瑾呵呵笑了兩聲,將凍得發紅的小手抄在袖子里,跟上兩步,「爹,不如你給我娶個後娘吧。你放心,只要爹滿意地,我定會和她好好相處。將來生個小弟出來,那些人可就煩不著咱們了」
蘇士貞看了看幾十步遠的蘇家祖墳,斥道,「在你母親面前糊說甚麼?」
蘇瑾回首看看朱氏的墓碑,閉了嘴巴。等走出那塊麥田,轉到田間小道兒上,蘇瑾又道,「爹,女兒老早想問,我娘家鄉在何處,為何這麼些年,外祖家沒一個人來看我們?」
蘇士貞一愣,「怎麼突然問這個來了?」
蘇瑾就是想知道,便默不作聲,鼓著嘴巴望著蘇士貞,一副他不說她便不罷休的架式。
蘇士貞嘆了一聲,沉思片刻,「也罷,你也大了,這些事是該知道。你母親實是杭州人士,你外祖父家在杭州城也算書香門第。我與娘的親事,他本不贊同,因而這麼些年也沒往來……」
「這麼說,爹和娘也是……私奔?」蘇瑾咽下口水,望著蘇士貞小心翼翼的發問。如果是……這可是個極壞的榜樣,難怪爹娘從不提往事,連常氏也不回答類似的問題。
「混說什麼?」蘇士貞老臉一紅,斥責道,「我與你母親是正經的三媒六聘……」
蘇瑾松了口氣,笑嘻嘻的抽出手,抱著蘇士貞的胳膊撒嬌,「那爹與我說說,即是三媒六聘,為何外祖父家的人,這麼些年不來看娘,娘也沒說過要回去。連我娘下世,那邊也沒來半個人」
蘇士貞嘆息,「此事說來話長。」
蘇瑾決定要問個明白,話再長也是要听地,催蘇士貞快講。
隨著蘇士貞的講解,蘇瑾大概明白當年所發生的事兒。概括起來便是,當年她的外祖父,為她娘相中一門親事,對方也是江南書香門第的公子,門第相當,她外祖父甚是滿意,但是她娘卻听說這位公子喜好風月,流連歡場,經常徹夜不歸,抵死不從這門親事。
但在外祖父的眼中,略有才華地男子有幾個不地?並不算大事。于是這父女兩人發生激烈的爭執,外柔內剛的朱素馨便趁夜悄悄離了家,誰曉得剛到杭州城外的小鎮上,她隨身帶地銀子便被車夫人搶了,正無奈之際,踫上正在此處發賣貨物蘇士貞……再後來她娘返回杭州,以死相逼,寧嫁蘇士貞也不嫁那世家公子……
蘇瑾感嘆,爹娘的人生也夠富有戲劇性地
好一會兒又皺眉道,「這麼說,外祖父因嫌爹爹是個行商地,雖然同意了爹娘的親事,卻惱得從此不要這個女兒了?」
蘇士貞點頭,「你外祖父其人,甚是固執。早些年,我背著你母親也去探望過他,無奈連大門也進不得」
蘇瑾惱道,「即便是惱娘當年不听他的話,娘都過世五六年了,他還不消氣麼?我沒有舅舅姨媽之類的麼?怎麼那些親戚心腸都是石頭做地?」
蘇士貞道,「你母親有兩個哥哥,並無姐妹。至于你母親下世的信兒,我卻是找人捎過的,杭州那邊卻半點訊息也無。爹爹也惱恨他們無情,此後再沒去過信兒」
按說父女之間便是有天大的怨仇,也不至于听聞喪訊也不來人祭拜地,蘇瑾疑惑,「莫不是捎信的人沒將信兒送到麼?」
蘇士貞微怔,隨即搖頭,「那人回來說是送到地。當不會騙我吧?。」
蘇瑾搖搖頭,「不知呢。爹爹,那外祖父現如今可健在?」
蘇士貞點點頭,「你常叔叔去杭州打貨,我托他悄悄打听了。確實健在」
蘇瑾哼了哼,「好狠心的老頭子」
蘇士貞仿佛沒听到她的話,沉默好一會兒,才道,「莫不是你母親下世的信兒,他們當真沒收到?」
蘇瑾回身再望,蘇家祖墳已遠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好一會兒嘆息,「那等來年開春,常叔叔家的人再下杭州,叫他們再遞一回吧。咱們雖沒攀附他們的心思,娘一人留在這里孤苦伶仃的,也怪可憐叫他們來望看看娘,娘必定歡喜。」
蘇士貞點點頭。
回到縣城之中,已到午時。蘇瑾回去的路上仍堅持明日便回家,這次回鄉實在叫人有些郁悶。蘇士貞一想到當年的信兒或沒送到杭州朱府,便也有些坐不住,當即便同意。用過午飯,蘇士貞到各家辭別,蘇瑾則忙著收拾行李。將近天黑時,蘇士貞回來,臉色有些不好,蘇瑾猜那些人定然又說了什麼難听的話兒,愈發惱怒。
晚飯蘇士貞下灶熱了些熟食,父女兩人早早用過,回房歇息。這房子還是蘇士貞祖父留下的,三間青磚老房子,平素被老大家佔著,里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雖然因他們回來,收拾了一回,但那久無人居住地的所息,仍是讓人覺得鬼氣森森地。
這也是蘇瑾格外不想在老家多呆一刻的原因之一。
次日用過早飯,蘇士貞將行李裝上車,蘇士嘉和蘇士德二人便來了。蘇瑾奇怪,這二人自他們回到老家,便透著勢不兩立的架式,這麼快便握手言和了?
自家兄弟來送行,蘇士貞自不好板了臉兒,與他們說了些虛客套的話兒,方趕著馬車出了棠邑縣城,一路向北而去。
棠邑到歸寧府的路途還算平坦,若路上順利,五日便可到歸寧府。
但,老天大約要懲罰她對長輩的不敬,父女二人順風順水,趕了三天的路。剛走到館陶縣界,陰沉了幾日的天空,突然飄起雪花來,大片大片的雪花,扯絮般落下,不到半個時辰,四野已是一片白茫茫的。蘇瑾自車廂中伸出頭來,看著漫天遍野的白茫,將裝好木炭的小手爐遞過去,大聲道,「爹爹,前面有個村子,咱們進去避避風雪吧?。」
蘇士貞戴著風帽,下巴的胡須之上,掛著幾片雪花,回頭道,「不能停,此地離館陶不到兩個時辰的路程,咱們到了縣城,好找客棧住下。村子里哪里有合住的地方?」
蘇瑾看著愈下愈大的雪花,有些心疼他,「還是早早找了地方避風雪,莫把爹爹凍壞了。」
蘇士貞搖頭,「無事。你且坐好。咱們趁積雪不多,快此趕路是正經」
蘇瑾也知道他說的對。一冬天未下大雪,這場雪必定不會小,若就在此地避風雪,被堵在農家,倒不如到縣城之中,找間客棧歇息自在。
再看路上趕路的馬車,無一輛停下避風雪的。便縮回車廂,將蘇士貞那件,沒做丁點加工的舊大羊皮襖子,翻個面兒,皮子一面朝外,遞給他叫他穿上。仍舊趕路。
將到傍晚時,父女二人終于來到館陶縣郊,等過了前面這個村子,便到了縣城。蘇瑾松了一口氣了,再將小手爐里換了新炭,挑了車簾遞給蘇士貞。
順勢望了望前面,路上白茫茫的一片,早先過去的車轍子已看不見半點蹤影,若非路兩旁皆是隔田溝,哪里還能找到路。
正想著,突然「噗通」一聲巨響,馬車左側車輪似是陷入大坑之中,蘇瑾不及反應,身子便飛了出去,一頭扎進半尺厚的積雪之中,冰冷的雪花沾得滿著滿臉,更有些順著衣領鑽進後背,冷得她打了個哆嗦
蘇瑾自雪中抬起頭,左側車輪被陷入大坑之上,覆蓋在上面的秫秫桿兒,被車輪壓得翹起來。
周遭響起孩童的歡呼聲,「歐,中招了中招了」
她目光一轉,漫天的雪花中,五六個八九歲大的孩子頭戴虎頭帽子,立在路旁的小樹林邊緣,興災樂禍地歡呼著。
蘇瑾心頭火起,順手自雪中撥出一秫秫桿兒,向那幾個孩童沖了過去,「你們這幾兔崽子王八羔子,給我站住」
那五六個孩童哄笑著快速散開,他們身後,隔著漫天翻飛的雪花,有個人影正向這邊兒走來。
蘇士貞含著痛楚的聲音傳來,「瑾兒……」
蘇瑾忙將手中的秸稈兒丟下,巡視一圈兒,在路旁的隔田溝中發現了蘇士貞。連忙跑過去,小心下到溝底,「爹爹,你要不要緊?」
蘇士貞強忍著腰上的痛楚,搖了搖頭,「無事。扶爹爹站起來」
前方傳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蘇瑾不及抬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敢問這位老丈可是摔傷了?」
蘇瑾猛然抬頭,與來人對上目光,兩人眼中皆閃過一絲驚喜,異口同聲,「是你」
一聲過後,蘇瑾扯了扯嘴角,問,「陸公子怎的在此處?」
陸仲 簡略答道,「在下應征修府志,在此村中借宿。」一面上前扶了蘇士貞,正要詢問,眼楮撇到他方才跌倒的地方,突地轉到蘇士貞面前,彎腰將他背起來,向馬車走去。
蘇瑾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蘇士貞摔倒的地方,有一塊廢棄的石磨盤,顯然蘇士貞方才磕到這上面兒,心頭火氣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