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開審的案子不多,每審一次,都是中門大開,讓一般老百姓都可以來听審,也是個訓誡警訊的意思。
今日賀家同寧遠侯府的官司,已經在京城里沸沸揚揚地傳了一陣子。開審的時候,自然來得人多。有看熱鬧的,關心自己賭局結果的,還有各式有自己盤算的人,將刑部大堂的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寧遠侯楚華謹陪著自己的妻子裴舒芬一起坐著大車過來,他人生得好,又穿著大紅補子的官服,更顯得玉樹臨風,端得是個戲文里演的俊俏國舅爺。
李尚書見寧遠侯親臨,趕緊從堂上下來給楚華謹行了禮,恭恭敬敬地問了安,又讓衙役趕緊給寧遠侯看座。
楚華謹昂著頭,從鼻子里輕哼了一聲,算是還禮。然後便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賀思平旁邊,眼皮瞟都不瞟賀思平一樣,當他是空氣。
寧遠侯雖然是超品的爵位,卻不算在官階以內,不過是榮譽稱呼。賀思平是左督察御史,正二品。寧遠侯楚華謹如今剛卸了都指揮僉事的差事,還沒有謀到新職,就官階而言,還是從三品,卻比賀思平低了兩級。論理,應該是楚華謹給賀思平行禮才對。不過人家是國舅爺,架子大也是情理之中的。
賀思平這人生來就同外戚不對路。眼下京城的人都在傳,若是這次賀家的官司再告倒了寧遠侯府,賀思平就成了真正的「娘娘克星」,從龐貴妃,到楚皇後,還沒有不在他跟前栽過跟斗的。
李尚書見人都到齊了,便叫了升堂。若是裴舒芬是有誥命的夫人,今日升堂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先打聶維十板子。——民告官,都是要先挨板子的。
裴舒芬如今並無誥命,跟聶維同屬良民身份。只因其中牽扯了寧遠侯府和賀家,才鬧到刑部大堂,不然在順天府就可以了結了。順天府的知府如今正暗自慶幸,好歹逃過了一次兩頭不討好的事。
大齊朝的官兒有句俗話,號稱「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知縣附郭」,是指知縣和知府在同一個地方,這樣知縣便擺不起縣太爺的威風,隨時受頂頭上司知府的牽制。「附郭省城」,便是知縣、知府、巡撫都在一個地兒,受到的牽制更多。而附郭京城,那是跟最大的官兒在一起,其憋屈自不必多說。
寧遠侯夫人裴舒芬在堂下等著,等李尚書傳了她上來,才戴著幕離緩緩走進去,裊裊婷婷地在堂上給尚書大人行了禮,輕啟朱唇道︰「民婦楚門裴氏,見過大人。」
李尚書按捺住要給寧遠侯夫人起身行禮的心情,在堂上恭恭敬敬地問道︰「寧遠侯夫人,堂下小民聶維,狀告夫人造謠誣蔑他明媒正娶的妻室,夫人可有說辭?」
裴舒芬正要答言,賀思平在一旁突然出聲打斷了李尚書的話,道︰「且慢——這位夫人戴著幕離,我們如何得知就是寧遠侯夫人本人?」
楚華謹哼了一聲,道︰「我可以證明她就是我的夫人,你還有什麼疑問嗎?」不跳字。
賀思平也冷笑一聲,道︰「當然有。堂下所站之人,乃是被告。如果刑部尚書連被告的臉都沒有看見,還審什麼案子?」又站起身對南面拱手道︰「若是刑部審案都是如此,本官一定要面呈聖上,重新對刑部大牢里關押的人犯重新驗明正身才是」
李尚書無法,只好對堂下站著的裴舒芬道︰「寧遠侯夫人,請你取下幕離,讓本官驗明正身。」
裴舒芬大怒,站在堂上一動不動,就是不肯取下幕離。
賀思平等了半天,見裴舒芬還是不動彈,便對堂上的李尚書建議道︰「被告抗命,依例當堂打十大板。」
李尚書急得額頭上的汗滾滾而流。楚華謹也在下面森然地看向李尚書,從牙齒縫里擠出兩個字︰「你敢」
裴舒芬听見楚華謹的話,心里漸漸平靜下來,伸手慢慢地將頭上的幕離拿了下來。
圍觀的人群里,許多人是頭一次見到勛貴府里的正室夫人,不由好奇地指指點點起來。
裴舒芬忍了羞怒,端莊地立在堂下,平靜地回答李尚書剛才的問話,道︰「回大人的話,民婦不知聶維是誰,也從不曾說過任何人的閑話。」
李尚書聞言立時將驚堂木一拍,對著堂下跪著的聶維大喝一聲道︰「大膽刁民,敢誣賴……夫人——給我……」
一個「打」字沒有出口,賀思平在堂下咳嗽了兩聲。聲音雖不大,李尚書卻听得清清楚楚,趕緊拐了話題,色厲內荏地道︰「給我從實招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聶維跪在地上,給李尚書磕頭道︰「大人明鑒小人渾家賀氏,是賀家二房的嫡女,也是小人的姨表妹,跟小人從小定有婚約。前幾個月剛剛明媒正娶成的親。——這寧遠侯夫人,到處放話說我渾家不守規矩,跟小人私奔。小人實在氣不過,才將寧遠侯夫人告上刑部,希望老爺能還小人一個公道」
李尚書的驚堂木還沒有拍,裴舒芬已經輕笑一聲,道︰「這位小哥,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素不相識,我為何要去說你渾家的閑話?——你渾家是長是短,是圓是扁,我都不曉得。你要攀污別人,也找些說得過去的理由好不好?」
楚華謹坐在一旁,听見裴舒芬說話不慌不忙,直指要害,輕輕松松就將自己摘了開去,不由面色微霽。——這個小妻子,有著不同于她年齡的成熟,一次次給他驚喜,一次次從挫折中爬起來,愈戰愈勇。雖然眼界不如她姐姐,可是對自己一片真心,對寧遠侯府也是掏心掏肺,比對她自己娘家還要親近,實在比她姐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自己以前不明白夫妻之間琴瑟和諧是什麼感覺,如今卻在這個小自己一輪的女子身上感受到。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想到這里,楚華謹覺得心底一片柔軟,看著裴舒芬的眼神都變了。
等裴舒芬這邊說完話,李尚書才拍了一下驚堂木,對聶維厲聲呵斥道︰「大膽刁民,膽敢攀污寧遠侯夫人,一聲。來人」
賀思平又咳嗽了一聲。
楚華謹轉頭看了賀思平一眼,笑道︰「賀御史莫非是病了?要不要太醫院的醫正過來診診脈呢?」
賀思平理都不理楚華謹,只是偏頭看向了大堂上坐著的李尚書。
李尚書無法,又將驚堂木放了下來,對聶維問道︰「你可還有話說?」
聶維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才抬起頭來,按照賀寧馨事先教給他的話,不疾不忙地對堂上的人言道︰「回大人的話︰隆慶朝沈尚書在位的時候,曾經審過一次爭產案,也被稱作是‘謗言案’。當時身家億萬的朱伯爵意外身死,朱伯爵的堂叔為了奪朱伯爵家產,造謠誣蔑朱伯爵之子為其母偷人所生,並非朱伯爵親生子。此案審理的時候,朱氏族人礙于朱伯爵堂叔的yin威,不敢出來作證,只有朱伯爵夫人自盡前留下的遺書,以死抗爭。沈尚書審案之時,明言讓朱氏堂叔拿出朱伯爵之子不是親生子的切實證據,朱氏堂叔推出所謂‘奸夫’、‘穩婆’和‘貼身丫鬟’三個人證,證明朱伯爵夫人偷人。沈尚書當堂問訊,一一揭穿了這三人做假證供的險惡用心,將他們收監關押。這三人也當堂供出他們是受朱氏堂叔收買和指使,做假供以謀奪朱伯爵家產。」
聶維的口才了得,這番侃侃而談,連堂上的李尚書都听住了。
「大人容稟︰我們大齊朝審案,有遵循先例一說。刑部審結的案例,歷來都可以當作先例,作為以後判案的證據。從沈尚書審結朱氏爭產案便可知,誰造謠,誰舉證。若是拿不出切實證據,便是對方造謠誣蔑。如今寧遠侯夫人既然造謠說我和我渾家私奔,請大人命寧遠侯夫人拿出證據,不然的話,還望大人秉公審理,為民審冤」說完這話,聶維又連磕三個響頭,一臉委屈的樣子。
周圍圍觀的人群听得津津有味,眼下又將眼光投向了堂上取下幕離的寧遠侯夫人裴舒芬。
裴舒芬從聶維說起大齊朝有「遵循先例」一說,就心里翻騰起來。這個世界,真是給了她許多「驚喜」。原以為自己穿越異世,會有一番作為。可是來到這里一看,雖是古舊的時代,可是從玻璃到鏡子,從疫所到先例法,凡所種種,似乎跟她以前的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難道在她之前,還有別的穿越者存在?……
李尚書听了聶維的話,也趕緊對寧遠侯夫人問道︰「寧遠侯夫人,你可有證據,證明你所說的聶維跟他娘子私奔,實有其事?」
裴舒芬正有些走神,听了李尚書的問話,下意識地答道︰「我是听鎮國公府的簡老夫人說的。」
一言既出,真是語驚四座。
賀思平第一個站了起來,對李尚書道︰「這話不用大人駁斥,今日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在撒謊。眾所周知,鎮國公府,是我們賀家的姻親。簡老夫人為人良善大義,也很少出來走動,怎麼會說出這樣無稽的話?說——這樣的謠言,既傷害我們賀家,也讓鎮國公府沒有面子。試問簡老夫人有什麼動機和理由,來做出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轉身看著裴舒芬,又道︰「寧遠侯夫人,要不要我們傳簡老夫人過來對質?」
裴舒芬一驚,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嘴。她發現自己被繞進了對方的圈套,十分懊悔。——她明明只要一口咬定不是自己說的就夠了,做什麼人家讓她「舉證」,她就「舉證」?這不是從反面證實了這謠言正是自己所傳?
還有簡老夫人,雖然她確實是從簡老夫人那里听來的消息,可是她也知道,以簡老夫人同賀家的關系,她要是個瘋子才會過來為自己作證,說自己說的是實話。
聶維在堂下看著寧遠侯夫人漲紅了臉,張口結舌的樣子,不由嘴角微微上翹。——他以前倒是不知道,賀大姑娘有這本事,能夠當著刑部尚書的面,挖個坑給大家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