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謙益平日里都是彬彬有禮,外表沉靜,從不與人爭執,凡事都退讓三分的孩子。所以那蔡平才覺得他是軟柿子,沒把他放在眼里,隨便捏捏都無所謂。
可是楚謙益今日一怒,卻有了幾分老寧遠侯楚伯贊果決狠辣的樣子。
到底是老寧遠侯的後裔,那份血性是一模一樣的。
皇貴妃在心里感嘆了幾分,送楚謙益出了鳳栩宮,低聲囑咐道︰「你要記得分寸。無論怎麼說,她是你名正言順的長輩。還有,」皇貴妃躊躇了一下,道︰「記得要以你母親的名義。」
只有搬出裴舒凡,才能在大義上站住腳。楚謙益的世子身份,對付蔡平是綽綽有余,對付他的繼母,誥封的寧遠侯一品夫人裴舒芬,還是不夠格。
楚謙益早有盤算,聞言點點頭,道︰「謝過皇貴妃娘娘指點。謙益日後若是無事,自當銘記皇貴妃娘娘的大恩大德。」居然有幾分破釜沉舟的樣子。
皇貴妃一驚︰這孩子到底要做什麼?
「世子你听我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你現在還小,先好歹忍耐幾分。等你日後長大了,襲了爵,再出氣也不遲啊。」皇貴妃緊著勸楚謙益。
楚謙益卻皺緊了眉頭,看著皇貴妃,一字一句地道︰「娘親只有謙益一個兒子,謙益不為她說話,這個世上就無人會為她說話謙益若是只想著一己之私,為了個破爵位,就苟苟營營,屈服于那惡婦的yin威之下,謙益還有什麼臉做娘的兒子?——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這一次,楚謙益打定了主意,就是拼著聖上奪了他的世子位,也絕對不能再姑息養奸
他受夠了
楚謙益決絕的樣子將皇貴妃嚇得一抖,不敢再勸,縮回了手,憂心忡忡地看著楚謙益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鳳栩宮的宮牆外面。
春天的風吹過來,宮牆邊上幾株仙客來開得如火如荼,牆外幾株高高的柳樹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垂下萬千條綠絲絛,映在紅色的宮牆邊上,十分醒目怡人。
皇貴妃看著眼前的美景,怔了一會兒,才扶著大宮女紅丹的手,慢慢轉回宮里去了。
做母親的人,有這樣的兒子,就算是活不長,應該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皇貴妃在心里感嘆著,有些急切地想去看看自己的兒子。
大宮女紅丹悄聲勸皇貴妃︰「娘娘,這是皇後娘家的家事,娘娘不宜插手過多……」
皇貴妃點點頭,道︰「本宮是奉聖上的旨意行事,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只望這個孩子能逢凶化吉……」
紅丹沒有再說話,扶著皇貴妃去了偏殿四皇子的屋子里去了。
四皇子正側著身子在南窗下的長榻上午睡。白胖的小身子上穿了一件大紅的肚兜,米白色的細棉布枕頭壓在他大大的腦袋下面,留下一個凹槽。寶藍色蠶絲被掖在他的胳膊底下,睡得十分香甜。
皇貴妃看著四皇子的樣子,嘴角終于露出一絲微笑。
也許,情況不會如她想得那樣糟。
皇貴妃突然想起來,那一世,裴舒凡根本只有兩個庶妹。最小的庶妹,據說五歲的時候就生了一場病,夭折了。而這一世,這位庶妹不僅沒有夭折,而且長大成人,又代替了裴舒凡的位置,嫁進了寧遠侯府做填房。
皇貴妃心里一動。這位庶妹能夠活下來,會是誰付出的代價?難道正是裴舒凡?——畢竟這位庶妹取代的是裴舒凡的位置。
那麼賀寧馨能夠活下來,其實跟裴舒凡無關?那又是誰付出了同樣的代價,讓賀寧馨得以活下來?
皇貴妃覺得腦子有些亂糟糟的,隱隱覺得,大概不是一命換一命這樣簡單,似乎冥冥中還有一只翻雲覆雨手,在擾亂著這一世的方向,讓她就算是重生一次,也看不見未來的走向。
正胡思亂想著,四皇子哼唧一聲,醒了過來。一睜眼,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四皇子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對著皇貴妃伸出雙手要抱︰「母妃」
……
楚謙益這頭離開皇貴妃的鳳栩宮,便先去養心殿,跟聖上,還有等在那里的外祖父裴立省告辭。
宏宣帝溫言讓楚謙益起身,問道︰「都問完了?」
楚謙益點頭,道︰「回稟陛下,都問完了。西南將軍夫人已經畫了押,指認……指認……是謙益的繼母指使她造謠的。」
宏宣帝听了這話,有幾分失望,半晌沒有言語。
裴立省已經在旁邊氣炸了肺,怒斥一聲︰「這個不孝女」說著,轉身對宏宣帝拱手道︰「陛下,臣家有事,還望陛下恩準幾天,讓臣處理家事。」已經決意開祠堂,要將裴舒芬從裴家的家譜里除名,不認這個女兒。——有這種女兒,實在是家門不幸,完全不想再跟她有來往。
心胸狹窄不要緊,自私自利也不要緊,甚至靠著婆家對娘家吃里扒外都不要緊。可是動輒這樣不留余地地對付自己的嫡姐和親外甥,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宏宣帝不關心臣子的家事,除非這家事跟朝堂有關。
如今這件事,不過是後妻對前妻的子女趕盡殺絕而已。宏宣帝雖然同情楚謙益,可是身為帝王,更關心的還是自己的江山社稷。——只是很可惜這次的機會,沒法子牽到西南將軍身上……
宏宣帝「嗯」了一聲,準了裴立省所求。
裴立省親自帶著楚謙益出宮。
來到宮門外頭,赫然見到鎮國公府的大車停在一旁,似乎正在等著他們的樣子。
「誼母」楚謙益看見那車的門簾掀起,露出賀寧馨雪白粉女敕的面龐,大叫一聲沖了過去。
賀寧馨淚眼漣漣地抱住了撲過來的楚謙益,哽咽著道︰「……好孩子,難為你了……」
楚謙益方才抱著賀寧馨嚎啕大哭起來。
裴立省默默地站在一旁,死死盯著賀寧馨的身影,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賀寧馨等楚謙益哭完了,才拿了帕子給他拭淚,又下車對裴立省襝衽一禮,道︰「見過裴太傅。」
裴立省端立不動,受了她一禮,問道︰「鎮國公夫人是要入宮嗎?」。
賀寧馨搖搖頭,抬眼看著裴立省,道︰「今兒益兒在御書房的事,不到正午就傳開了。我一著急,就趕緊過來看看。」又撫了撫楚謙益的頭,依依不舍。
她今日正好應邀去一家勛貴府邸坐席。那家人要嫁姑娘,正在過大禮。那家人的兒子也在宮里給一個宗室子弟做伴讀,今日提前回了家,將此事當作一件趣事來講。
賀寧馨尚未听完,就心急火燎地告辭離府,直接讓車夫趕到宮門前。看見寧遠侯府的小車駕還在宮門外等著,便安心在外頭停下,等著楚謙益出來。
裴立省看見兩人的樣子,仔細想了想,拱手道︰「既如此,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賀寧馨忙避開,又還了半禮,道︰「裴太傅但說無妨。」
裴立省看著賀寧馨的眼楮,道︰「老夫有些急事,要趕回去處理。我這個外孫,就托付給夫人照料。請夫人幫著送他回寧遠侯府,可否?」
賀寧馨下意識地就點了頭︰「份內之事。」
裴立省嘴角微微翹了翹,又拱了拱手,轉身大步走回了自家的大車旁,上了車。
跟著裴立省的小廝追上來問道︰「老爺,真的把孫少爺托付給外人啊?」
裴立省閉上眼,嘴角越翹越高,喃喃地低聲道︰「……她怎會是外人?……」一直沉甸甸地如同壓了一塊大石頭的心里,頓時輕松許多。
那小廝沒有听見裴立省的話,追著問了一句「老爺說什麼?」
裴立省睜開眼,呵斥道︰「羅羅嗦嗦做什麼?快趕車」
……
這邊賀寧馨帶著楚謙益上了自家的車,寧遠侯府的小車駕在後面跟著,一路慢悠悠地往寧遠侯府的方向去了。
賀寧馨不住地摩索著楚謙益黑 的頭發,忍不住又落了淚。
楚謙益乖乖地靠在賀寧馨懷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誼母,若是我做了大錯事,誼母還會對我好嗎?」。
賀寧馨將臉靠在楚謙益的頭上,低聲道︰「無論你做了什麼,你都是我的……誼子。」
楚謙益回身抱住賀寧馨,將臉扎在她懷里,低聲道︰「……我好想我娘親……」
賀寧馨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好緊緊地抱住楚謙益,不斷低聲安慰他。
楚謙益的心情好了一些,從賀寧馨懷里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道︰「誼母,這一次,我不會再忍。我會跟她斗到底——就算斗不過她,我也認了」說著,又將今日在宮里發生的所有的事,包括宣西南將軍夫人入宮,讓她畫押的事,都說了一遍。
賀寧馨本來還想再勸勸楚謙益,可是看見他決絕的樣子,還有他以前說過宮里比家里都好的話,也咬了牙,道︰「別怕。有誼母在,你想做什麼就去做。誼母不會讓人再傷害你的。」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賀寧馨已經對寧遠侯府徹底死心。益兒襲不襲爵已經不重要了,這個藏污納詬的府邸,就應該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淨」的下場
「你回府之後,盡管大鬧,絕對不要再姑息。不過我也要提醒你,此事沒有你想得這樣簡單。你拿著的這個西南將軍夫人畫押的證詞,不一定能作為證供的。」賀寧馨提醒楚謙益。
楚謙益一拍腦袋,有些悔不當初︰「呀,忘了再整兩張證供了。」依《大齊律》,要有三張證供才有效用。當初告裴舒芬「犯口舌」的時候,就是搜集了三張證供才成事的。
賀寧馨笑著夸他︰「不用沮喪了。你才學了多久的《大齊律》,就能想到這種地步,已經很不錯了。」
楚謙益很是聰明,已經馬上明白賀寧馨的話,道︰「誼母是說,她很可能推得一干二淨,說此事並不是她說的,而且還可以尋幾個人過來,給她做假證供。」又沮喪起來。太可惜了,還以為此次能逼得她下堂……
賀寧馨拍了拍楚謙益的肩膀,鼓勵他︰「別泄氣。既然開始了,就算籌劃得不周全,也要做下去。半途而廢可不好。」
再說,此事也不是不可為。就算不能一次整倒裴舒芬,可是順著聖上的意,指東打西,將西南將軍拉下馬,得到的好處會更多……
賀寧馨便在楚謙益耳邊輕聲叮囑道︰「回府之後,不要給她辯解的機會,先整治她一頓再說。」
楚謙益點點頭,道︰「我會的。就算沒有證供,我也不會放過她。——哪怕別人說我‘不孝’,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又輕哼一聲,十分不屑地道︰「我若是孝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根本沒有把裴舒芬放在眼里。
賀寧馨想了想,還是打算跟楚謙益交個底,便道︰「你這次大鬧,後果會很嚴重。也許有一天,你會被寧遠侯府逐出家門。——這樣的下場,你能不能承受?」已經不是奪去世子位這樣簡單,也許還會被逐出楚氏宗族……
在大齊朝,只有犯了大錯的人,才會被逐出宗族。被逐出宗族的人,一般都會被人唾棄,少無所養,老無所依,下場都會很不好。除非有別的宗族願意接受你,重新接納你入新的宗族。
這樣一來,兩個宗族肯定是反目成仇了。一般不會有這樣的宗族冒著得罪另外一個宗族的威脅,來接納一個犯了大錯的人。況且這種情況,除了族長以外,還要宗族里的所有耆宿都贊同,才能將這人寫入族譜。所以大齊朝這麼些年來,很少有被逐出宗族的人,得到另一個宗族的接納。最多也就是立了大功之後,重新被原來的宗族接納回去。
不過賀寧馨相信,楚謙益的情況,跟那些人都不一樣。別說有自己做他最後的後盾,就說裴家人,若是楚謙益真的被逐出楚氏宗族,裴家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接納他入裴氏族譜,讓他改姓裴的。
賀寧馨這邊仔細為楚謙益盤算著後路,楚謙益卻兩眼一亮,問道︰「真的?」一幅喜不自勝、迫不及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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