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爺雖然說過不許驚動老夫人和夫人,還是有嘴快的婆子跑去上房報了信。
冬夜寒冷,徐老夫人莊氏用過晚膳,早早進到暖閣里,將陪在身邊說話的姨太太們遣散了,正待要躺靠著歇息,猛不丁地听到這個消息,身子一晃,險些跌倒,丫環們急忙扶助了,老夫人身邊大丫頭瑞雪不滿地回頭,沖著站門邊兒報信的潘婆子說道︰
「媽媽平日里只教導我們要細心帶著眼楮,自個卻如此急躁,這都要歇下了,您這樣一咋呼,老太太還睡得著嗎?。」
徐老夫人擺著手︰「罷了罷了!這府里是越發不像話了,大太太病了之後,底下人愈發沒有規矩,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這樣的謠言也能亂傳?死去入斂兩天的人又活了,天下間真有那樣的奇事!快給我把那亂嚼舌的蠢奴才捆住,往死里打!」
「哎呀!老太太啊,是真的!奴婢眼不花,都看見了,要有一丁點兒假就砍了奴婢的頭!」
潘婆子也是剛去園子里尋另一婆子說話,遠遠地就看到了那一幕,哪里忍得住,跑飛了去到徐老夫人的房里報信。
她本是老夫人當年陪嫁過來的小丫頭,原也手腳利索聰明能干,卻因著配了個前院跑腿采買的小管事,那男人不是個老實茬,采買時耍小聰明貪了些碎銀子,被人揭穿,發配到莊上去種田,潘婆子受他牽累,雖然求了老夫人沒把她一並發落,由著她帶兩個孩子在外院住,做些零碎活,一輩子卻再沒有出頭之日,但畢竟是老夫人陪嫁的人,時常也還問起,別人就不敢太過看不起她,時不時地跑到老夫人房里來,也無人阻攔,老夫人每每賞些吃食或舊衣裳舊用具去,一直關顧著她,就不免得意托大,嘴巴也越來越碎,老夫人身邊的丫頭們自來對她是又恨又無奈。
徐老夫人躺不下去了,自己爬起來︰「去,給我把太太們叫過來!」
隔著色澤略顯清冷灰暗的寬幅花鳥屏風,幾個婆子站在外頭,聞聲應了,掀簾出去,廊下立即跟上三四個僕婦,自去傳話。
瑞雪和另外幾個貼身丫頭瑞霞、瑞雲、瑞虹急忙給她披上外袍,重新挽了發髻,穿戴好,扶著到炕榻上去坐,取了暖毯蓋著膝蓋,瑞虹捧了杯熱茶來,潘婆子殷勤地伸手要接過去轉奉給老太太,瑞虹一躲,不屑的目光掃向她,嘴上語氣卻沒有半點不敬︰
「媽媽歇著罷,小心灑了燙著您!」
潘婆子訕訕地收手,卻又湊近徐老夫人,悄聲說道︰「老太太忘記了︰自從七爺去後,大太太就一直病著呢,她卻是來不了!」
老夫人凌厲的目光瞪過去,潘婆子忙閉了嘴,低頭老實站著。
瑞雪和瑞虹同時白了她一眼,這婆子是越來越沒腦子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七爺徐俊杰隨大爺威遠候徐俊英西北靖邊,兩月前不幸戰死,大太太為七爺哭死過去幾回,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老太太身為祖母,孫子沒了,豈有不傷心的?也是蔫巴了好些日子,這才好些,威遠候夫人、大女乃女乃秦氏又暴病而亡,黑發人要白發人送,老太太正氣恨著,偏死婆子又提起七爺來,這不是找不自在嗎?
老夫人眼神幽暗,兀自冷著臉說道︰「病了原該躺著歇息,也不能都放任不管。景玉年輕,凡事有想不周全做不到的,如今她娘家有事,甩手就走,二太太也在這當口犯了頭暈癥,府里一大家子全交給如蘭,那如蘭還不是跟媚娘一個樣,病歪歪風吹就倒,什麼都不懂,猛然間攤上這樣大的事,豈有不亂的?你們看,方才二太太這里坐著說話不是沒事嗎?。」
瑞雪陪笑道︰「老太太,二太太今兒個好些了,特來跟老太太請安,不是順道又討了老太太的頭暈藥丸去了嗎?顯見是沒好全的!」
老夫人哼了一聲,忽見一位體型略胖,梳著個錐子發髻,穿件鴉青色褙子,搭褚色百褶綢子裙,臉色紅潤的婦人走進來,潘婆子見了她,嘴唇一抿,下意識地往瑞雪身後躲了躲,瑞雪偏不遮著她,趕上一步對那婦人說道︰
「季媽媽可是回來了,潘媽媽這里給老太太說了件稀奇事呢……」
季媽媽也是老夫人當年的陪嫁小丫環,卻比潘媽媽能干得重用,一直跟在老太太身邊管事,幾十年的主僕,關系密不可分,彼此間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明了對方所要表達的意思。
兩相對視間,老夫人倒吸了口氣,含在嘴里的一小片茶葉差點就咽了下去。
「那是……真的了?」
季媽媽福了福身︰「回老太太話︰是真的!我給二姑娘送了藥回來,听說了,就順道去看大少女乃女乃,好端端躺在榻上,候爺讓請了太醫院最有名的蘇太醫來,仔細給瞧看過了,蘇太醫說此類因久病閉氣的事幾十年前有過一樁,也是蘇太醫診看的,那是朝堂一位三品命官,如今已致仕回鄉,活得好好的呢!」
「蘇太醫果真這樣說的?」
季媽媽笑道︰「蘇太醫直嘆大少夫人是大福之人!」
老夫人目光閃爍︰「只不要讓人誤會我們家差點將人活活葬下就好!她也算是個有福的——沒落官家的女兒,能嫁進我們徐府,做了威遠候夫人,一品命婦,該知足了!」
季媽媽細長的眼楮兩下里一看,瑞雪等丫頭便悄然退下去,連潘婆子也跟著趕緊溜走了。
她蹲子,坐在紅木腳墊上,替老夫人捏著小腿,輕聲道︰「算著路程,三爺接了蘭姑娘,明早就該到了呢!」
老夫人微嘆口氣︰「說起來蘭丫頭也是命中不濟,若不是身子骨太弱,這個威遠候夫人該是她的……游湖被日光一照,暈了船,巴巴站在岸上等,結果卻讓俊英在湖心見著了秦媚娘,會撫琴怎麼了?咱們蘭丫頭豈沒有那才華?唉,俊英卻是死心眼一個,做事向來直接,打听到是秦家的女兒,下船來巧遇聖上,被聖上打趣幾句,便請了聖旨賜婚……媚娘病重,眼看不行了,鄭家表妹天天殷勤服侍著,大太太的心思在那里,我哪有看不懂的?俊英雖然孝順他娘,畢竟與蘭丫頭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我想著這回定不教他胡來,卻是沒想到……」
瑞雪在門外脆聲喊︰「大太太、二太太來了!」
徐老夫人與季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季媽媽便站起來,走到屏風邊候著道︰
「老太太正等著呢,請二位太太入內吧!」
徐家大房夫人鄭氏、二房夫人桂氏相隨走了進來,鄭夫人在前,穿一件暗色團花緞面及膝棉襖,隨便梳個圓髻,僅插了兩股足金扁釵在上面,系了寬幅點翠抹額,一張臉蒼白無血色,卻強自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朝徐老夫人深深福去,啞聲道︰
「給老太太請安!媳婦近日身上不好,未能到老太太面前盡孝,心里著實惶恐難受!」
老太太看著她︰「知道你心里不好過,身子還弱著,總也要出來走一走,憋在屋里,越躺著越起不來——我這把老骨頭都還撐著,你們倒一個兩個病得不能動,是個什麼意思!」
鄭夫人眼里含著淚,低著頭,在瑞雪扶持下坐到繡墩上,不能說什麼。
桂夫人穿件藍色暗紋棉襖,臉上神情憂郁,給老夫人行了禮之後便在鄭夫人下首坐了,听老夫人說完話,才小心道︰
「是媳婦無能,讓老太太受累了!如蘭剛才來跟媳婦說了媚娘的事,候爺在呢,已是處理好了的,老太太不必擔心。剩下的事,如蘭帶著婆子們趕著做好,前院義莊一時半會就拆掉了,正準備著明兒一大清早,四下里去和親戚們知會,省得大家不知曉,到原定的出殯時辰又亂一場。」
老夫人嗯了一聲︰「難為如蘭,雖然比不上景玉通透,緊要關頭,能不慌張地做好事情,很不錯了。」
又看著鄭夫人,嘆道︰「你這個婆婆無論多麼難過,總該去看看媚娘,畢竟死而復生,沒有幾個人能有此經歷,她年紀還太輕,受了驚嚇,好好撫慰撫慰她。明日以後定會有許多親戚好友來瞧看,她娘家人想已在路上,原是為奔喪來。她如今只怕是話都不會說了,你可得好好教教她,莫在人前失了禮!」
鄭夫人低頭應了︰「媳婦知曉。」
又問桂夫人︰「白家那邊怎樣?景玉還不回來嗎?。」
桂夫人說︰「剛听說又要延後出殯,景玉听說了媚娘的事,派了人回來問……」
老太太點點頭︰「讓她安心在娘家盡孝吧,咱們府里沒什麼事了,不用她兩邊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