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趙府偏院的門口,洛青菱吸了一口氣。
這是她第二次來趙府,也是她頭一次以段慧娘弟子的身份過來的。按照段慧娘先前的囑咐,她身邊除了紫鴛這個幫忙看著的丫頭,並沒有其他人,更沒有以往出門之時那般龐大的陣仗。
按照段慧娘所說的,她是一步步從家中走到這來的。
因為特地穿的樸素,取下了所有可以代表高貴身份的東西之後,走在大街上,反而別有一番滋味。
街邊貨郎的叫賣聲,悠長而又富有韻律。從蒸籠中冒起的白煙,以及或是匆忙或是悠閑的路人,還有潦倒的乞兒。這一切都極為的鮮活,極為的市井,卻也正是活生生的人間百態。
困在那深宅大院里頭久了,洛青菱幾乎快要忘記了這樣的景象,這樣生機勃勃的、令人不由得嘴角含笑的景象。
在她如今的腦海中,早已被各式各樣的思慮和陰謀給徹底充斥了,那些上輩子從未學會的東西,這輩子仿似如同佛學中所說的,忽然頓悟了一般。而學會了之後,她便一直活在那陰沉沉的宅院里頭,連帶著整個人都沉了進去,陰沉的沒有生機。
多慮傷神,她是明白的,可是身處漩渦之中,已然欲罷不能。
這樣下去,只怕不需柳姨娘出手,自己的身子會被自己虧損的干淨徹底。
而她也終于明白了,哪怕柳姨娘沒有對洛禮明下毒,他也不可能有一副強壯的體魄。因為他多智,所以他多慮,而思慮過多,則愈發羸弱。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對段慧娘心存感激。
不論她當初要求的這一點究竟是出于想要為難的心思,抑或者是想要考驗,如今帶給她的,是她身處深宅之中難以領悟到的東西。僅此而言,她對段慧娘已然心悅誠服。
洛青菱一步步的,走的極其認真。一步量著一步,身子自然起伏。而她的眼神在四處觀望,將周圍的環境收入眼底。
越是往前走,她的心便越是輕松了一些。
那些原本纏繞在心頭的憂慮愁苦、提防算計,在這一刻漸漸的遠離,漸漸的減輕。
而那些隱藏在錦繡下的陰霾,那些追趕著她的鬼魅,似乎在這一刻也漸漸的消失不見了。
她的心中異常的明晰,那些東西並非不見,而是深藏在心底。只是她如今明白了,這些東西並非人生的全部。從她重活以來,一直在思考著怎麼活下去,活下去了之後又怎麼復仇。哪怕有月娘和寧歸,也不過僅僅給她帶來一絲微弱的溫暖而已,她的心依然如墜冰窖,每時每刻都惆悵滿懷。
她懷疑身邊的人,不敢輕信,不敢付出真心。這固然是大部分主子所會做的事情,然而對于洛青菱而言,這其實並不符合她的本性。
而壓抑著自己的本性,只為了活下去,這更是讓她痛苦異常的事情。
如今呼吸著這世間塵土,看著身邊生動的臉龐,她的心中漸漸的有了明悟。
被死亡的壓力和陰影籠罩著,看不清前方的路。只有在這個時刻,月兌離了深宅,身處平民百姓之中的這個時刻,沒有一堆人包圍,沒有身為洛府嫡女的優越,她才看清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她想要的,並非高高在上的身份,並非呼風喚雨掌握生死。
她,洛青菱,所想要的僅僅只是活下來,與親人一起,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活的更好一些而已。
仇恨是有的,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是她仇恨的對象,也並非仇恨便是她此生的全部。站在了不同的位置,她看到的便是不一樣的風景。
上輩子她痛恨洛府的所有人,這輩子她才開始明白,那些所有人里頭各有各的苦衷。
她們並非幫凶,也並非施加傷害的人,她們也只是在保全自身,也只是無能為力。洛青菱相信,若她處在那些人的環境和地位上,同樣也根本不會真的伸出手去幫助一個並沒有什麼牽扯的人。
就連柳姨娘,此時她也開始漸漸的明白了對方的想法。只是明白並不代表著原諒,也並不代表她能理解對方那些狠辣的手段。柳姨娘所造成的傷害是巨大的,洛青菱並不是什麼菩薩心腸的人,對待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還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至于三皇子,洛青菱的心情有些復雜。
一大半是痛恨,一小半也能理解。只是雖說理解,好感是半點也無的。是他將冬梅派過來,狠狠地在自己心窩上刺上一刀的。雖說最後冬梅反叛出來誣陷自己的事情,他未必是參與者,可必然是知道的。僅憑這一點,洛青菱就沒辦法對三皇子有任何好感了。
盡管那是她的表兄,盡管在她的心底,對于這一位三皇子也有著一些敬佩。
洛青菱一步步的朝前走去,一步步的心中愈發的堅定了起來。直到站到了趙府偏院的門口,她這才回過神來。
這是趙府特地為趙寶珠師徒二人騰出來的偏院,離趙府主院較遠,比較清靜;相互之間又有連接,能夠互相往來。
紫鴛小步上前,走到了洛青菱的身邊,面上有些擔憂。
「姑娘,您真的要拜師麼?奴婢瞧著那段慧娘未必就如傳聞中所說的那般,不過是夸大其詞罷了。況且她這麼為難姑娘,若是拜了師,姑娘可就沒法子反悔了。」
拜師意味著什麼,她們心中都清楚的很。
這可並不僅僅只是隨手指點,沒有師徒名分的關系。就連趙寶珠一開始都並未拜師,而只是請段慧娘入趙府指導罷了。
要洛青菱執弟子之禮,這也是後來那位段慧娘所提出的要求之一。
師徒關系僅次于父子母女的關系,民間有俗諺,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傅。有些地方的習俗,便是一入師門,全由師傅管教,就連父母無權干預。
以洛府和趙府這樣的世家倒不至于如此,但也免不了拜師之後也依然不好隨便干涉了。
听到紫鴛的擔憂,洛青菱微微一笑,「如今我還有別的選擇麼?」
她上前一步,拉起門環敲了三聲,再後退接過了紫鴛手上的六禮跪到了地上。所謂的六禮,便是芹菜,蓮子,紅豆,棗子,桂圓和干瘦肉,這是流傳已久的風俗。
身為主子的跪下了,紫鴛自然也跪在了一邊。
等了許久,就連紫鴛都有些不耐煩了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趙寶珠一雙眼楮明亮有神,瞧見洛青菱安靜沉穩的跪在門外,不由得有些吃驚。她連忙上前扶起了洛青菱,替她拍打著身上的浮灰。
「你這小丫頭怎的就那麼當真了,師傅不過是說著玩笑的,並沒有故意刁難你的意思。方才師傅還同我打賭,說我們沒來開門,看出來的時候你是否會真的跪在外頭。」她上下打量了洛青菱一眼,眼底藏著一抹贊賞,「倒是沒想到真讓師傅給說對了我是真沒料到你年紀小小的卻也這麼固執。」
洛青菱點頭,面上如往常一般帶了一抹淺淺的笑意,「不礙事的,師命不可違。青菱這是頭一次來,自然要莊重一些。」
瞧她這樣,趙寶珠也不好多說什麼了。只親親熱熱的搭了她的肩膀,一副姐妹好的樣子。
「你啊,在我跟前就別這麼拘謹了。你我今後師姐師妹,最是親密不過。更何況你也知道我這人的性子,粗枝大葉的沒什麼分寸,要是我有什麼得罪的地方,你可得放寬心莫怪我。」
听她這麼說,洛青菱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笑容擴大。
「我豈敢怪你?」她頓了頓,面上的笑容有些狡黠的味道,「若是怪你,難道不會被你追著打麼?」
洛青菱這麼說,倒是讓趙寶珠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位洛府的小女兒在自己跟前這麼放得開。等反應過來之後,趙寶珠大笑了兩聲,「好好好,你可比你家的姐姐們有趣的多了」
二人邊說邊往里走,看似已經親密無間了,可二人心中相互打著各自的小九九。
對于趙寶珠,洛青菱原本是提防和忌憚的,而在她原本的想法里,是無法跟趙寶珠交心的,最多是相互利用罷了。趙寶珠是個聰明人,更是個會掩飾自己的聰明人,對于聰明人,她往往心存警惕。
然而經過了剛剛那段路,洛青菱忽然想通了。
對于趙寶珠,她其實是十分欣賞的。如今有機會同她一塊兒習武,拜入一個師門,這就已經是旁人難以得到的機會了。縱然趙寶珠再有心計,然而她的為人是不差的,若能與她深交,亦是一件快事。
至于以前那些心中的計量,結交趙寶珠之後所帶來的好處,統統被她拋到了一邊。
那樣的算計,對于自己來說太過于不恥,對于趙寶珠來說則是一種玷污。
她是真心想同趙寶珠來往的,也是真心對這樣的一個奇女子心懷敬佩的。洛青菱並非不懂什麼選擇才是對的,順著趙寶珠的心思討好,結交上長公主,對自己今後的路途會更有幫助。然而那樣的人生未免太過陰冷,充斥了齷齪和假意。
想通了之後,洛青菱下定了決心。
按照自己的本性來罷,若是不能結交也便算了,若是可以那也是坦坦蕩蕩的,面對趙寶珠也不至于心懷羞愧。那樣一步一步堂堂正正走出來的路,才是自己想要走的路;真心去結交的好友,才算的上是真正的交心。
充斥了利益和算計的往來,陰狠和毒辣的手段,曲意迎合,假面柔情,那是對小人,而非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