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靜,紫禁城中除了每晚的梆子聲以外幾乎又听不到任何聲響。住在東西六宮的妃嬪們又將在漫漫長夜中渡過這一個夜晚。
鵝毛般的大雪才一次從天而降,養心殿的體順堂中依舊是溫暖如春。金龍填漆的膳桌上還擺著帝後兩人未用的晚膳。嫻雅坐在皇帝對面的暖炕上,看著皇帝陰晴不定的臉孔,心底沒來由泛起一絲忐忑。不知道又是什麼人在這時候觸了霉頭,還不到正月半自宮中而下所有人都還沉浸在過年的閑適中,就是諸多衙門都是閑著沒事干。
「用膳。」皇帝氣哼哼地扔了手里的折子︰「要是再看下去,氣都氣飽了。」
「今兒有松花江的白魚,特地叫他們做了個火鍋。里面還有滿子的醉蟹,不說白魚如何肥美就是這湯也不賴了。」看皇帝顏色回轉,嫻雅隨之舒了口氣。就是外面伺候的宮女太監听到皇帝說話也是不約而同松了口氣,總算是沒有將一腔怒火發泄在這些人頭上。
「這幾日都是拉旺多爾濟在御前當差,雖說是不及巴勒珠爾穩妥精明。不過將來必不會比巴勒珠爾差,但是看為人處世上就知道了。」皇帝喝了口溫暖馨香的魚湯︰「可見婉兒平日操心不少。」
「上次臣妾也是這麼說她,都是有妊在身的人了。也不肯歇歇,說是每日在王府里還要操不少心。」嫻雅給皇帝夾了一筷子刮爐鴨絲︰「遣人到府里去看,也說是公主照常在上房理事分派。說是旁人管事總不及自己用心,也不及自己仔細。」
「這一點也是跟你一樣,朕看你也是每日都不得空兒。就是一時沒事,不是去慈寧宮皇額娘跟前走走就是要到東西六宮轉轉。非要給自己找點事兒出來才能成事。」皇帝反倒是給她盛了一碗女乃白色的魚湯︰「這里頭是誰興出來的法子,居然煮了幾個餛飩在里面。倒還罷了,也不知道是什麼餡兒的?」
「是我想出來的法子,瞧著這兩天萬歲爺胃口不好,就叫人用進貢的冰鮮蝦仁和著韭黃剁得細細的,然後包了餛飩。知道單下餛飩萬歲爺也不吃的,索性就叫煮在這魚湯里。」嫻雅拗不過皇帝,只好低頭將面前的魚湯跟餛飩吃了兩口。
「把這湯還有餛飩給婉兒送去。」弘歷想起婉兒素習的樣子︰「只怕這個還是對了她的胃口。」
「,奴才這就叫人送到王府去。」外面一直侍立的王慶趕緊答應了一聲,早有人將帝後面前御膳中一模一樣的魚湯和蝦肉餛飩送走。
「這粥也還不賴,只是沒有好的小菜。」嫻雅吃了半碗碧粳米粥︰「上次的椒油蓴齏醬倒是罷了,誰知道他們就是用心把接上了。每每送進這些來,也吃得膩了。」
「看看有什麼好的南醬菜。」皇帝隨口吩咐道。
「回萬歲爺的話,沒有南醬菜有新貢的錦州醬菜。」如意已經端著一碟醬香四溢的錦州醬菜放到嫻雅面前︰「主子試試這個可好?」
「嗯,就是這個味兒。」嫻雅吃了點,滿意地點點頭。
「瞧著你吃這個,朕就想起方才看得折子來。」皇帝同樣吃了半碗粥外加兩個象眼小饅首︰「江南那邊還是要趕早去,這個江寧織造的差使就是這麼難做不成?康熙爺時候的曹李兩家,先帝朝的隨赫德再到從前的高恆,哪一個不是出在這江寧織造的事兒上。難道這個差使就是給他們貪污納賄的本錢不成?還在折子里言之鑿鑿的跟朕說,雲錦織造不易需要朝廷多多撥款才好。」
嫻雅每每听皇帝說起朝中政事的時候,只是低著頭听著絕不會在里面多加上半句閑話。後妃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過這曹李兩家還真是听說過︰「萬歲爺,這曹家是不是就是當年寫了《石頭記》的曹家?」
「你還記得你那時候看這些書的事兒?」皇帝想起舊事倒是笑起來︰「朕可真是想不出來,宮里居然還有人看這種東西。這要是換在先帝的時候,只怕就是一樁大罪。」
「那是有萬歲爺袒護著。」嫻雅抿嘴笑道︰「第一次當著萬歲爺的面看,就是懷著永瑜的時候。這一晃眼啊,永瑜都要做阿瑪了。可真快。」
「嗯,還是記得清楚地。」皇帝放下牙箸漱了口,嫻雅已經將一把滾燙的帕子遞過來給皇帝擦拭因為吃了一頓熱熱的晚膳而沁出來的汗水︰「朕在初一那天已然是叮囑過永瑜跟巴勒珠爾了,這次到江南去就不叫他們跟著。要是把婉兒一個人扔在京里,別說是巴勒珠爾只怕朕和你也是不得安心。索性就都不要去了,永瑜要學著怎麼處理政事了。不能總是在朕邊上,朕怎麼說就算是心里有他的念頭也不肯說出來。」
「永瑜畢竟還年輕,很多地方自然是不如皇上設想的那般周全。」嫻雅提到兒子就算是知道他再好,也不能夸得太多。
「正是這話,朕必定要在這些時候把他歷練出來。」皇帝似乎隱藏著深意︰「皇子親王跟嫡福晉不和的事兒倒是不少,只是永瑜做得太過了。打量著朕不知道就在那兒胡鬧,什麼時候都是由著性子來。再怎麼不好,都是朕指婚的。父母賜不敢辭,這點就該知道。」
別的事情上嫻雅倒不定會護著永瑜,這件事卻是自己從年少時過來就看在眼里的,自己從這些事情上過來,對于諸如此類的東西比常人更是多了幾分血淋淋的感觸︰「皇上,這世上唯一無法強求的人心,咱們都是從這件事上面過來難道還不知道?」
「這話算是你在問朕?朕當初實是負了你,只想在朕的有生之年多多彌補。若是今生彌補不了,還有來世。」皇帝坐在炕上,手邊的折子早已翻完。這時候是唯一不會有人來打擾的時候,原本會有皇子和福晉侍膳。嫌著下雪,皇帝把這件事也吩咐蠲了。
嫻雅愣了一下,繼而起身轉過臉去。若是再說下去,只怕就要忍不住了。最近有些時候皇帝說出來的話很叫她心里堵得慌,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弘歷卻是一伸手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朕不是跟你說著玩的,朕在擔心若是有一日朕先你而去的時候,你多想著朕當初愧對你的時候,只怕還要好過些。永瑜幾個必然都是極孝順的,你是名正言順太太平平的皇太後,誰也不能越過你去。「
「皇上。」嫻雅一下捂住弘歷的嘴,眼淚在眼圈里打轉︰「您欠我的一輩子也還不清,把我死不死活不活的扔在宮里那麼久,要是再把我扔下不顧一個人去找芸嫣她們。下輩子您要是再想我跟著您受罪,我是不答應的。」
「誰說朕要去找她們,你就不會少一刻記著這個?」皇帝抽出她衣襟上拴著的手帕子給她擦拭眼淚︰「朕只是擔心你日後會時時沉浸在這些事情里面,自己也是不得痛快。你不痛快,朕在哪兒都不痛快,若說是朕除了對你以外還對誰放心不下?」
「那是因為替皇上管的太多,什麼時候都不叫皇上操心了去。所以皇上就能把這付擔子扔給我,自己找地方逍遙快活了去。」嫻雅幾乎是口不擇言,仿佛是擔心皇帝此時說的話會在某一刻成了真︰「萬歲爺,要是沒了您我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跟著你身後這麼多年,哭也有笑也有,還有一群阿哥格格。雖說是先頭有個皇後,只是這麼多年都是我在操心。眼看著阿哥格格都大了,各個主位們相安無事了。也就好了,您怎麼能說一下子離了我。」
「不離你,不離你。」弘歷看她眉目之間滿是憂慮,只是一句無心之言勾出這麼多心事,可見自己一句話又說到了痛處︰「朕到哪兒去都不離了你,將來要是到了大行歸天的時候朕也拉著你的手。永瑜是你養的,朕就告訴他。聖水峪的地宮里面放一具棺槨,把朕和你都裝在里面。地宮里面除了朕和你,不許再有旁人。」
「皇上舍得容妃?」嫻雅酸溜溜的說道,說別人也是委屈了皇帝。只有這個和卓氏,就像皇太後始終護著鈕鈷祿氏一樣,皇帝不論在什麼時候除了把自己看得緊緊的以外,一定也會把和卓氏看住。
「不一樣。」弘歷想都沒想︰「她是妃子,自然是在妃園寢里面。再說又是維族人,跟咱們滿人的規矩不同。朕不會把她橫亙在咱們中間,以前就是橫在中間的人太多,朕看不透很多事情。如今這些東西都沒有了,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皇帝原本就是握得很緊的手一下把她忽然摟進懷里︰「朕要是把你扔了,誰還會為了朕想得這麼周全,擔心朕在皇父面前不好交待,一個人咽下所有的苦楚。換了一個人,豈不是要招搖到所有人都知道?從前都是朕的不是,再不會了。」
終于听到皇帝口中對嫻雅說出多少年的第一次許諾,我想應該是不會變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