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人們談起熙平元年那場平叛之戰,都覺得匪夷所思,簡直就是一場鬧劇麼。十萬大兵壓境,雷聲大的懾人,卻不想落到實地卻成了雨點小,最後以四王爺的身死而無聲無息地告終。
當今皇上不損一兵一卒,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場完勝讓人感嘆之余,倒沒人提起城牆上那十數具的性命了。
那一年,先皇病逝,新皇登基,廣施仁政,減免賦稅,修渠造田、大赦天下,到秋後的時候各地捷報頻傳,真個是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有那膽大的便議論︰想不到當今皇上帶兵帶的好,仗打的好,這國也治的好。不怪天佑其德,那四王爺梁軒就是命里沒有的主兒。
當時的人們雖然沒有那份先知先覺,但是被梁熠這樣先打壓後寬赦,感激之余難免慶幸,對梁熠的評價便是︰殘忍卻不糊涂。
總算沒有坑殺這十萬之眾,就是陳衛等也沒有論罪。
人們各回各府,舉辦喪葬,盡管對梁熠的手段感發指,但是人總要往前看,也只得將這一篇揭過。
費老夫人在媚娘和墨兒的攙扶下,逆著人流守在城門口,眼巴巴的望著幾乎沒什麼人了的城門。人群中的嗚咽之聲越來越遙遠,可是屬于她的悲傷如同一條河,永無止境。
墨兒知曉老夫人的心思,她和老夫人揣著同樣的心思,同時還有自己一點別樣的小心思。墨兒放掉老夫人的手臂,道︰「老夫人,您先回去吧,奴婢去看看大爺。也許……也許大爺正往回走呢,奴婢去迎迎。」
要回來早該回來了。
明知道是這個理兒,可是不到最後一刻,她就總揣著一點念想,說不定才一轉身他就回來了呢。
老夫人的一顆心猶如被架在油鍋上煎烤,不知道翻了幾個個兒了,滋滋的能听見泛著汁水的焦糊味。
她搖了搖頭︰「我不回去。」卻並沒否定墨兒的意思。
她听人議論費耀謙馬民橫斬四王爺梁軒,隨即卻沒了下落,哪有不急的道理?
再要問個仔細,有人說沒看見,有人說看著費家大爺是朝著進城的方向來的……出城那麼多人都回來了,出城去為各家親人收遺體的也都回來了,就是沒人看見費耀謙。
墨兒朝著城門走了幾步,卻被士兵攔住了,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道︰「走吧,都回去吧,城外有什麼可看的?」
墨兒急道︰「我要去找我家大爺的,他還沒進城呢。」
那小頭目看了一眼墨兒身後的費老夫人,問墨兒︰「你是說費大人?」
墨兒滿懷希望︰「是啊,你可知道他在哪兒嗎?」。
那小頭目搖搖頭︰「我哪知道,你也看了,城里城外都這麼亂,也許你們走岔了。」
「不可能,我和老夫人一直在這盯著看,大爺要進城,我們一定能看見……」
「有什麼不可能的,一定是你們沒看到。走吧走吧,要關城門了……」說著就不耐煩的往里推墨兒。墨兒急的要哭出來了,求道︰「我求求你了,你就讓我出去看一眼……」
墨兒話沒說完,就听見媚娘喊著︰「老夫人,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快來人啊,老夫人暈倒了。」
夜色深沉,費家卻冷冷清清,兩個蒼白的大字在搖曳的燈籠映照下就像一個重病之人蒼白的臉。
府門緊閉,听不到一點人聲。
府外的士兵早就撤離,門口還有他們吃喝留下的狼籍。
府里邊也是靜悄悄的,老夫人醒過來之後便不發一言,晚飯也不想吃,揮手摒退所有人,只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
就連穆媽媽都被打發了出去,她一個人坐在外間的小杌子上,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淚,抬頭看看老夫人房里緊閉著的門窗,不由的悠悠嘆了口氣。天多熱啊,這里卻冰冷的像是冬天。
老夫人是被抬回來的,臉色蒼白,神色疲憊,雖然不多時就醒了,卻面色非常不好,她又不許去請大夫,只說沒事。
大爺沒回來,二爺不在家,若是老夫人再病倒了,闔家上下,可就連個主心骨都沒有了。
大爺究竟去哪了呢?他一向成熟穩重,從來不是需要別人操心的人。難道竟然真的……死于亂軍之中?
穆媽媽被自己的想法駭的心驚肉跳,下意識的在眼前揮了揮手,暗自啐道︰「呸,你這老家伙,胡思亂想什麼呢,大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大爺也許不會有事,可是大少夫人……穆媽媽忽然站起身。糟了,老夫人暈倒,大爺沒回來,二爺不在家,竟然所有人把大少夫人給忘了。
穆媽媽匆匆上前敲門,半晌,傳來老夫人的聲音︰「進來吧。」
費老夫人倚在床上,只穿著家常穿的半新的衣服,對著燈影出神發呆,見是穆媽媽,便隨意的點了下頭,示意她坐下。穆媽媽上前行了禮,道︰「老夫人,奴婢按說不該來打擾的,可是奴婢想起來一件事,還得請老夫人示下。」
「什麼事?」老夫人臉上沒什麼不耐,穆媽媽卻看的出來,滿是疲憊。
「老夫人,咱這府里是不是也得準備著了,大少夫人她應該停放在哪合適?」這是在婉轉提醒老夫人素言還沒接回來呢。
老夫人突的別轉了頭,眼楮對準了穆媽媽,啞著聲音道︰「別胡說,不準備。」
穆媽媽一怔。
老夫人又道︰「他們都沒事,都好好著呢,準備什麼後事?哪有自家人詛咒自家人的?我不準。」
穆媽媽忙上前安撫道︰「是,是奴婢多嘴,老夫人您歇了吧,天色不早了。」
老夫人神色激動,揮了下手,說︰「別想著糊弄我,我心里清醒著呢,我不傷心,也不難過,我相信他們都沒事,過幾天就會回來給我這老婆子請安了。他們年輕,想在外面玩幾天,我知道,可他們始終是會掛記著我這個老婆子……」
這種相信毫無根據,也毫無道理,可是她仍然如此堅定和執著,就像她自始至終都相信自己的兒子會有正確的抉擇一樣。
穆媽媽听的心下淒然,不敢反駁,強陪笑附和道︰「是啊,大爺和少夫人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會讓老夫人等多久的……奴婢吩咐人在門口多加派些人手,等大爺一回來,就立刻給老夫人送信。」
老夫人凌厲的看一眼穆媽媽,不知道是在和她說還是在自言自語︰「會的,會的……」
穆媽媽替老夫人倒了一杯熱水,從櫃子里拿了一丸安神的藥丸,遞到老夫人手里,安撫道︰「老夫人,您吃了藥好好睡一覺,明個好精精神神的,給大爺多做幾樣他喜歡吃的菜,壓壓驚。」
做好做歹總算將老夫人勸住了歇下。
穆媽媽出了長青院,找到任媽媽,兩人坐下來商議。
任媽媽問了幾句老夫人的狀況,穆媽媽簡短的說︰「我看老夫人精神不太好,就給她吃了一丸安神的藥丸,這會已經躺下睡著了。」
任媽媽嘆息一聲,道︰「大爺和二爺都不在,府里亂成一團,老夫人又這樣……」
穆媽媽點頭贊同,道︰「這樣下去是不成的,不如把二老爺請過來商量一下?」
任媽媽猶豫著︰「叫誰去請?誰來跟二老爺商量?」府里出了這麼大事,二老爺不是不知道。先時還可以說是有官兵把守,不能隨意進出,可這會人都撤了,也不見二老爺、三老爺過來望望。
同一條街上住著,家里出這麼大事,他們會一點都不知情?
人情冷暖,可見一班。
穆媽媽咬了咬牙,道︰「那也得去請,我在老夫人身邊這麼久了,他總得給我點顏面,容許我說兩句話。他若不肯,到那時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穆媽媽一向以要強聞名,任媽媽和她共同服侍老夫人這麼多年,對她再了解不過了。要不是走投無路,她從來不求人。可這會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可見她也心里沒底,不過是一點忠心要逞強罷了。
任媽媽便握住了穆媽**手,道︰「姐姐這是什麼話,誰見著姐姐能不給姐姐面子?那可是老夫人的顏面……你既然來找我商量,我便不能坐在一邊沒事人一樣看著,終歸是要在一起的,我這就去叫總管進來……煩勞他去請二老爺。」
這便是共進退的意思了,穆媽媽眼圈一紅,倔強的忍住了,道︰「你的心意我領了,可今日的事,若好便罷了,若不好,少不得要被人發作,你還是留在外面的好,既全了我的臉面,也防萬一……我若不成,還有你在老夫人身邊……別人我不放心。」
任媽媽心頭突突直跳,手不能控制的發抖,道︰「怎麼會……會……壞到這樣的境地,都是一家子至親骨肉……」
穆媽媽已經平靜下來,道︰「我知道你兩個兒子都在外院,辦事穩妥,頗有出息,這會天都黑了,你叫人去問問他們米家那邊是個什麼情形?老夫人也沒叫人去城外看看大少夫人,還是要探個仔細的……說句不好听,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麼不明不白的算怎麼回事?」
任媽媽喉頭一緊,想要說什麼,卻覺得一開口就要哭喊出來,忙定了定心神,說了聲「知道了」,轉身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