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公子交涉的結果很完美,翌日一早,泠然剛從鳥語花香中醒來,推開巨大的落地窗,就見渡夢仙子面無表情地站在花廊前若有所思。
泠然局促地將她迎進來坐了,卻發現一日不見,仙子好像蒼老了許多,昔日光潔如少女的皮膚晦澀暗沉,眼角也隱隱浮現魚尾紋。
她當然不敢多嘴說什麼,只顧手忙腳亂地替她沏茶。
渡夢仙子劈頭就道︰「別忙了,坐下吧」
泠然恭謹地奉上白玉杯,在她面前站下。
渡夢仙子道︰「你說的植皮法子雖然想法十分好,但在我看來還不完美,尤其霖兒試了一試之後,我發現傷口上不可能完全沒有疤痕,取皮的地方又難免留下新傷。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我認為任何一個地方的皮膚出現大片的疤痕都沒有什麼治療的意義,所以才遲遲沒有給你動手。」
「多謝仙子考慮周全……是我太心急了。」泠然一听,十分贊同仙子的話,自己之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但就她目前面部的這個恐怖的情況來說,如果能夠見人,即使留下點小疤痕也算是萬幸,她說這句話純屬客套。
此時她不禁又擔心起紅綃公子身上的傷來,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個部位取皮,那樣完美的一個人,在身上手上留下疤痕未免也是一種遺憾。
渡夢仙子站了起來在房中來回走動,似有什麼事難以決斷。
泠然便道︰「其實仙子不用顧慮太多,晚輩都成了這個樣子,即使留下一些丑陋的疤痕,也是可以接受的,求您動手為我醫治吧」
她一語未竟,渡夢仙子身形一晃,突然就伸手揭去了她的面紗。
泠然驚呼一聲,想掩住,終究面對的是醫生,硬生生克制住了,就頂著那張鬼臉站在她面前。
渡夢仙子仔細端詳了一會,緩緩道︰「有些話,我今日不說,將來你也會發現,所以你必須面對現實。」
泠然茫然點頭,對她語氣里某種未知將知的東西害怕不已。
「霖兒告訴我你的家鄉醫術很先進,我本來想問一問到底在哪兒,去一探究竟再給你施術,可是他卻說那是一個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也是這麼說,我就沒法子了。」
「那……確實是一個到不了的地方……」
「並不是我不替你醫治,而是你傷得太嚴重,鼻子連骨架都腐蝕了,嘴也全歪扭了,皮膚都是深傷到骨,照我看來,即使給你移植自身的皮膚,也難以成活,要想基本恢復容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渡夢仙子毫不留情的話語像一記記重錘狠狠敲打在泠然心上,將她本就脆弱的心靈擊得粉碎,全身開始戰栗,顧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拉住仙子道︰「醫仙不是能人所不能嗎?我所看過的一些書里,他們甚至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或者……或者有一種易容術,可以幫我打扮成任何人的樣子……」她腦中狂亂地想著那些人皮面具之類的東西,「那樣也行啊就算只是易容,就算治不好,能易容也行」
渡夢仙子用一種奇特的眼光看著她,搖了搖頭。
泠然難以置信地退了幾步,喃喃道︰「可為什麼公子一直告訴我您一定能治好?為什麼你們具備常人所不可能練就的武功,就沒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為什麼?」
「我是人不是仙」渡夢仙子似乎對她的歇斯底里有些不耐煩,起身欲走。
泠然像落水的人看見一根浮木,又急急上前攔住,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仙子……求你了」
渡夢仙子微微嘆了口氣,道︰「其實你不覺得你已經很幸福了麼?霖兒是多麼好的孩子,他不嫌棄你,你又何必介意自己長得怎樣,岐黃宮雖然無法替你恢復容貌,但靈丹妙藥很多,年深日久地用下去,以後狀況會比現在好一些。你有那些心思,不如用在他身上吧……還有件事,我得謝謝你……他自小不太熱衷醫道,總是不肯學,如今除了陪你,卻有些廢寢忘食地鑽研了……」
之後泠然根本听不清仙子在說些什麼,她只是緊緊抓住她的裙子不放。
渡夢仙子也不知怎麼一動,就自她手上奪出了裙擺,繞過她身邊,徑直走了。
泠然一跌坐在地上,渾身冰涼。
她一時自怨自艾,一時萬念俱灰,只覺得老天爺跟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既是這樣的結局,紅綃公子為什麼要騙她?上輩子就該直接死了又何必給她一次機會,遇上兩個如此優秀的人,最後她卻無心擁有?
也不知坐了多久,好像曾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初時是杭莫兒的聲音︰「妹妹起身了沒有?」
泠然沒有答應,之後又不知是誰來敲了幾下,越敲越急,隨即紅綃公子在外面喊道︰「然然你怎麼了?沒事吧?」
她想渡夢仙子告訴自己的話肯定很早就告訴過紅綃公子,心里發苦,虛弱地應道︰「夜里失眠睡遲了,不要管我,我再睡一會」
听見她這麼說,紅綃公子也只能退去。
如此過了午時,她知道他終究不會放任自己一直「睡」下去,勉強起身,半邊身子都麻了,差點摔了一跤,卻已來到那面極少去照的鏡子面前。
今天她還沒來得及修飾,看見鏡子里一個怪婆婆,額頭稀疏的幾根頭發,露出被毀的丑陋頭皮,鼻子和嘴……呵呵渡夢仙子說得還客氣了,那里根本分不清確切的位置。
她不忍看下去,回想幾個月以來身上的痛苦,眼淚掉了下來。
即使岐黃宮鎮痛的藥物再好,也難以消除她皮膚不能透氣的痛苦,那是一種叫人抓狂的窒息,常常令她徹夜難眠可她以為能治好,都抱著樂觀的精神撐過來了,如今知道是一個騙局,又怎樣自持?
這副樣子,就算是死,她也不願意楚玉和紅綃公子看見她的尸體
死?對了,還可以死
她腦子開始紛亂、瘋狂。
一種逃避現實痛苦的念頭漸漸侵襲了她的心胸。
她現在相信輪回,那麼,死了之後就重新有了機會,可以選擇忘記,不用在這里既思念楚玉,又不敢見他,也不用面對紅綃公子的無限美好而無法承受……她沒有做過什麼惡毒的事,也許下輩子會有一個不錯的開始……
這個主意一形成,就像跟魔鬼做了一個交易,甚至沒有了眼淚,她將自己慢騰騰地收拾好,如往常一樣,沉默地開門出來。
不出所料,紅綃公子就坐在她的門前看書。
他看的一定是醫書,可是她卻不想年深日久地等下去,等一個稍微好轉的機會。
「昨夜做噩夢了?」他愛憐地看著她,「一定餓壞了,來,先去吃東西。」
難為他見過自己那麼古怪的樣子還能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泠然心底無限悲涼,卻不動聲色,柔順地隨著他走。
午餐很豐盛,他不知何時大概又去過那個山谷,餐桌上擺滿了留顏果等果子。
「下午悶了你不如教媽媽們做一些罐頭,或者我教你彈琴?」他殷勤為她布菜,看樣子並不知道渡夢仙子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
他騙,她一樣也騙,道︰「今日身上困頓,什麼也不想做,就在房里歇著了。」
紅綃公子听了立即伸手過來替她把脈,但覺不浮不沉,和緩有力,倒沒什麼病,遂放下了心,道︰「好,我陪著你。」
「男女授受不親。」她答。
他一怔,因為她從來不講究這些禮教大妨,高興時也會抓著他的手,難過時也會伏在他肩頭哭,所以今天這突如其來的話讓他有些尷尬,心中揣度她是不是夢到了楚玉,故此生分,也就不再說什麼。
泠然稍許吃了些東西,別了紅綃公子,獨自回房枯坐。
一直到傍晚,她主意已定,取了紙筆鋪在桌上,提起筆來欲給楚玉和紅綃公子分別留一封書信。希望她死之後,他們不要太難過傷心,因為她是一個逃兵,當不起他們的愛……
可是她胸中有千言萬語,下筆卻難如登天,每寫幾行,她就揉爛一團紙,最後不得不廢然擲筆而起。
山中氣候與京城差別很大,此時外頭雷聲隆隆,烏雲翻墨,眨眼間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
她走到窗前,望著漫山遍野的花,心想雨過之後就是綠肥紅瘦,花再好也是一地狼藉,心情倒還稍許平靜。
晚餐紅綃公子命人送到她房中給她,她也沒有動。
她想了許久,終于點上了燈勉強完成了兩封書信,將其都封好藏在枕頭底下,接著就是選擇怎麼死的問題了。
上吊、用匕首刺死自己等等都很容易,但還得別人替自己收拾尸體,這麼恐怖可憎的樣子她既然生前不想讓人看見,死後更想完全消失。
泠然再次站到窗前遙望著黑魆魆的天際,一道閃電撕裂了天空,乍然顯現出一座突兀的山峰來。
她腦中靈光一閃,就此決定。
狂風夾雜著雨點鼓蕩起她的衣襟,她也不覺得冷,要離開這個世界,她不想留下一點痕跡。
也許這場雨就是老天為她而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