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氏帶著蘇靜姍,走到一家掛著「陸家飯店」的客店前,打算進門問問價錢。這家「陸家飯店」,同東亭縣別家客店無二,共分兩層,一樓賣飯,擺了十數張木桌木椅;二樓則是客房,門上掛了號牌。
計氏母女倆剛踏進客店大門,便有跑堂的迎上前來,那跑堂的肩上搭著白手巾,當看到計氏母女倆身上的衣著時,眼神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趨步上前,響亮地招呼︰「客官是住店,還是打尖哪?」
蘇靜姍看了看計氏,正要作答,卻听得旁邊傳來一嗓子激憤的聲音︰「傷風敗俗!簡直是傷風敗俗!我本以為滿天下也就只有蘇州女子才不知廉恥,拋頭露面地滿街亂跑,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東亭縣也學起來了!」
蘇靜姍驚訝地朝說話處望去,只見得就在門邊的桌子上,面對她坐有一名年輕公子,這公子頭系青絲帶,玉簪束發,又著一件月白色團領衫,眉清目秀,很是俊美,只是這講出的話,實在是不怎麼動听。
他講話時,眼楮正是望向蘇靜姍,然而在接觸到蘇靜姍目光的一剎那,卻又抿了嘴,紅了臉,迅速別過頭去。
蘇靜姍待要回擊一二,人家卻又沒指名道姓,若是貿然開腔,只恐怕是自取其辱。她正皺眉,計氏卻踫了踫她的胳膊,道︰「囡囡,你瞧那不是你二哥?」
蘇靜姍順著計氏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出言不遜的公子旁邊,果然還坐著一名錦衣少年,丹鳳眼,尖下巴,瞧模樣果然正是她那才見過一面的二哥蘇遠光。她記得蘇遠光出門時講,是約了田少爺吃酒,那他身旁這個仍別著臉的公子,多半就是知縣家的獨子田少爺了。
她猜得不錯,果然就見蘇遠光對那公子道︰「悅江兄,莫要氣惱,咱們東亭確是與你們福建不同,東亭從蘇州,民風開放,女子出門來逛,實屬平常。你才來不久,所以不大看得慣,等住的時日長了,自然就習慣了。」
蘇靜姍實在是沒有想到,蘇遠光居然會間接地為她辯護,不禁大為驚訝,于是就在蘇遠光朝這邊看來時,沖他福了一福,喚了聲︰「二哥。」
計氏對閨女此舉很是滿意,雖說蘇遠光不知禮,大可不必理他,但要挑別個的毛病,就先得自己站住了。她閨女如今是守禮得很,挑不出半點毛病,等她回了家,就可以挺直了腰板教訓萬姨娘,罵她教子無方了。
面對蘇靜姍的行禮,蘇遠光並沒有甚麼反應,他跟沒看到似的回轉過頭去,端起桌上的酒杯,飲起酒來。
反倒是那田少爺田悅江扭轉過頭來看著蘇遠光,滿臉詫異︰「那是令妹?你卻如何不應答?」
蘇遠光面有尷尬,支支吾吾,蘇靜姍有心听一听他如何搪塞,卻無奈那已等到不耐煩的跑堂一個勁兒地在旁邊催,于是只得與計氏隨了他朝里面去。
計氏見這客店內裝飾不凡,又連知縣公子都在此飲酒,想必住店的價錢少不了,她有些舍不得銀兩,但卻無奈耽誤了跑堂的這許多時間,此時再說不住,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只得默默不語,隨得他到客廳去,上簿掛號。
跑堂的見她們真個兒要住店,喜上眉梢,呱噪個不停︰「兩位客官,咱們店房分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不供午飯;中客夜葷,午素,早亦素;上客三頓都是葷,還有熱燙燙的洗澡水。」
計氏一听還是帶飯的,更加肯定價錢一定不便宜,她正想開口要一間下房,卻叫蘇靜姍扯了衣角︰「娘,咱們不是才當了兩匹布,銀子還沒花,就住一間上房罷。」
其實蘇靜姍並非真想住上房,而是看中了那附贈的洗澡水,在這大冬天里,若能洗個熱騰騰的澡,再換件干淨衣裳,想想都是美——要知道,她們才剛趕了兩天路,身上都是臭烘烘。
計氏一向以閨女為大,見蘇靜姍這樣說了,又焉有不依之理,當即到櫃台上繳了店例銀,每人四錢八分,共計九錢六分。
那當布所得的一兩銀子,堪堪夠付房錢,還剩得四分,蘇靜姍接過櫃台上找還的銀子,順手遞給跑堂的,托他買包零嘴兒來,剩下的都賞他。
跑堂的只道她們衣著寒酸,能做成一筆上房的生意都屬意外,實在不曾想還能得賞錢,當即笑成一朵花,顛顛地去了半盞茶的功夫,就捧回一包松子糖,雙手遞到蘇靜姍手里,又哈著腰領了她們朝樓上走。
計氏著實舍不得那四分銀子,但因是閨女給的,她也說不得甚麼,只能隨她高興了。
母女倆跟著跑堂的上樓,挑了一間最靠里的上房,安頓下來。須臾,又有店小二送了附贈的晚飯來,一碟子今年新腌的臘肉絲兒,一甌兒白炸豬肉,一盤新鮮的闊葉吳菘,一罐細粉湯,外加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蘇州白米飯,看著就讓人食欲大開。
蘇靜姍用筷子撥了一碗飯,奉與計氏,再撥一碗給自己。計氏則夾了一筷子臘肉絲兒擱到蘇靜姍碗里,母女倆一道把飯吃了。
吃完飯,蘇靜姍喚小二來把碗筷收了,又勞煩他打洗澡水來。小二剛走,就見蘇遠光自樓梯處走了過來,直到她們房門前才停下。蘇靜姍看了看計氏,見她無話講,便側身請他進來,但蘇遠光卻不動,只站在門口道︰「你們為何不住家里,卻來住店?」
蘇靜姍沒好氣地回答道︰「回家問你姨娘去。」
這言語忒不客氣,哪像個妹妹對兄長說的話,蘇遠光心里不舒服,強壓著火氣道︰「跟我回去!」
「啊?」他竟是來接她們回去的?蘇靜姍一愣︰「為甚麼?」
為甚麼?她還問為甚麼?蘇遠光的臉色更加的不好看了,方才田悅江一個勁兒地追問他為何逼得嫡母幼妹離家出走,讓他的頭一個有兩個大,這才登上二樓來叫她們回去。其實他可是一早就從家里出來了的,哪里曉得蘇靜姍和計氏為何會放著好好的家里不住,卻跑到客店里來——真是冤枉死個人了!
田悅江的追問,可不是甚麼好話,說出來是跌自己面子,蘇遠光哪里肯開口,黑著臉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蘇靜姍站在門邊,是丈二的和尚模不著頭腦,她扭頭對計氏道︰「娘,我這個二哥,可真真是奇怪,一會兒莫名其妙地跑上來要我們回去,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自己走了。」
計氏也是覺著奇怪,卻懶得費心神去想,只道︰「理他呢,當他抽風,那水只怕該送來了,咱們洗了早些歇著是正經,這兩天也著實累了。」
說話間,就見兩名小二抬了洗澡的大木桶來,又有另兩名在後頭提著水桶,水桶里盛著熱水,還冒著熱氣。蘇靜姍本以為頂多有個小澡盆,不曾想竟是大浴桶,不禁喜出望外,便把蘇遠光到訪的事丟到爪哇國去了。
「娘,這銀子可真沒白花。」蘇靜姍喜滋滋地把小二往里讓,這趟先讓計氏洗了,後又喚人換水,自己也洗了個痛快。她洗完澡,換了身干淨衣裳,直覺得通體都舒泰,再朝那張軟綿綿的大床上一撲,迅速進入了夢鄉。
計氏看著閨女紅撲撲的臉,突然覺得今日的錢都花得值,她笑著上前與蘇靜姍蓋好被子,也寬衣上床,一頭睡了。
-------------阿昧的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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