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天宮蓮也在猶豫。只是,他猶豫的不是撿與不撿,而是該不該麻煩空姐吵醒前面似乎在小憩的女孩子。
他說不出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猶豫,也許是因為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甜香與那人有些許相似。只是,那人身上的味道更加清冷一些,而此刻縈繞在他鼻尖的味道則多了一絲柔美。
他正想著,誰知前排的椅背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是的,只有一只手,和白皙指尖上輕捏的鋼筆。
天宮蓮不由得輕笑出聲,伸出右手,輕輕地將鋼筆取回。手指交錯間,他完全能夠感覺到指尖主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善意。
看著掌心微微沁出的汗,顧幻璃垂了下眼簾,她沒有轉頭看一眼顧天熙,因為那是心虛的表現。只是自己,也沒有意識的輕咬了一下嘴唇。
三個小時的航班時間並不長,90分鐘的電影,看兩部都有些緊張;1個小時的CD,听三盤也不過是過耳就忘;手里的雜志略微翻了幾頁。喝了一杯水,吃了兩三口飯,看了四五朵雲,六七里麥田,倒有八千里碧海藍天,卻似翱翔在九霄。
顧幻璃蓋著柔軟的毛毯,听著音樂淺眠時,忽然覺得有人她耳邊似乎說了些什麼,睜開眸子,卻見哥哥站在她面前,微笑。
「嗯?」
「已經到北京了,再睡下去,只怕飛機又要把你捎回大阪了。」顧天熙看著妹妹眼瞼下淡淡青色,心知必是因為最近的咳嗽害得她半夜總要醒來幾次。想著回去要叮囑阮紅玉多替顧幻璃熬制一些潤肺的湯水,口中卻說道,「經濟艙的乘客還沒有下完,你略微坐一會兒,免得出去被風吹了,只怕又是要頭疼。」
「嗯。」顧幻璃調整座位緩緩坐起身,將自己隨身的一些小東西收好,略微捋了捋頭發,這才想起來,與他們同行的那個人。
只是,直到顧幻璃離開機場坐上車時,也沒有看到那個驚鴻一瞥的鳳目男子。想來,他們也只是擦肩而過罷了。有了這樣的斷定,顧幻璃的心頓覺安穩。離開北京不過月余,感覺上卻像是離鄉多年的游子,回家的心情是如此的迫切,還有淡淡的思念,也是她難以忽視的。所以,顧幻璃輕輕拉起顧天熙的手,「哥哥,明天,我可以去陵園看一眼嵐哥哥麼?」
「上個月,沐陽已經替你去送過花了。」顧天熙微笑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有一絲流光閃爍,他對坐在副駕駛席上的阮紅玉說道,「阮管家,提前訂好花,明天由你和南星陪小璃去陵園。」
「是。」
「謝謝哥哥。」顧幻璃歪著身子倚在顧天熙的懷里,看著在街頭的場地上打籃球的少年,眼中漸漸氳出一層層光。朦朧炫目的陽光中,她不由得想起那雙墨色的眼眸始終晶亮專注,她還記得,館頂上亮白的燈光,打在那人黑亮的頭發上,勾勒出少年俊逸溫柔的面容,而他眼中的堅定就像是夜海迷霧中的燈塔,雖經風雨依舊毫不動搖地存在著。
忽然間,顧幻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心口涌動,堵在了喉嚨口,啟了一下唇,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
所以,只能選擇微笑。遙望著早已消失在遠方的籃球場,道路兩旁的寫字樓被折射著太陽的光芒,璀璨而耀眼,隨著光暈一點點散開的還有……嘆息。
記憶中的少年,溫暖的笑容像是頭頂的晴空般明朗,陽光般燦爛。
顧幻璃也曾經問過自己,為何會每個月都要去陵園看看嵐哥哥。他並不是她的什麼人,除了救命恩人的關系外,他們或許只能用朋友來形容。
然而,在她心底,卻又明白的很。逝者的靈魂若能回望人間,他必是希望自己還存在于人的記憶中,因為,這記憶是他真實活過的證明。影像或許能夠記錄下很多感人的瞬間,其實,有關內心深處的那份悸動,那份難舍,只有心和記憶能不斷的重放。
哥哥是那個拯救了她的人,顧幻璃希望,希望自己也能做彌補嵐哥哥遺憾的人。
這是生者能為逝者唯一做的事情了。
顧幻璃抬起頭仰望著哥哥平靜的面容,她默默地想,哥哥從不問她為什麼,也從不阻攔她去陵園看嵐哥哥,或許就是因為知道,珍惜現在,才能擁有幸福和值得微笑的記憶。
五月,清風卷起,花香四溢。
顧幻璃緩緩走到墓碑前,彎腰將手里的花輕輕放下,然後,她靜靜地微笑著,緩聲道,「嵐哥哥,我從日本回來了。」
墓碑上,沒有一絲塵土,這在屬于北方的城市而言,實在讓人意外,或許,也有人像她一樣,經常過來,除除雜草,拂去塵土,然後坐在一旁,靜靜地說著話。
「嵐哥哥,這是我從北海道特地給你帶回來的蜂蜜。」顧幻璃從紙袋里拿出一個玻璃罐子放在墓碑前,淺笑道,「這是我和洛雲在一家拉面店後面發現的小門面。滿屋子各種花類的蜂蜜中,我替你挑了一瓶向日葵蜜。你不覺得這個瓶子很漂亮麼?據說是店主每年到小樽請人特別燒制著。我覺得標簽上的廣告語也很有意思,‘追逐太陽的幸福生活,其實只是在溫水中加了一勺蜂蜜。」
「以前我只是覺得櫻花很淒美,卻不知道原來追逐櫻花的旅程竟是這樣的充滿波折與溫馨。」顧幻璃笑著,說起她和洛雲在日本的所見所聞,還有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糗事,已經會害得人捧月復大笑的傻呆呆。
「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喬尹淏,也不是對他從事的職業有偏見。我只是討厭他傷害洛雲的行為,還有他那種高高在上的語氣。」
「回來的飛機上,我看了他主演的片子,平心而論,他的確有很多地方值得人喜愛甚至是崇拜。但是,作為洛雲的男朋友,他確實讓我擔心不已。」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過分,這樣背後說人壞話,議論別人是非也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可洛雲是我的好朋友,在大學里僅有的好朋友,我實在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她就那樣在痛苦中掙扎。」
「是的,我知道,最後能做決定的人只有她。」
「好吧,如果喬尹淏鐵了心要傷害洛雲,那我就拉著她去爬乞力馬扎羅山,或者用雙腳行走西藏。」
「放心,我絕不是說大話。朋友,就該在這個時候挺身未出不是麼?我沒有辦法替她做決定,但是我可以想辦法讓她開心,讓她遺忘痛苦。」
「說起來,我都有好久沒有踫過鋼琴了。一半的原因是我真得放下鋼琴,只將它視為興趣;另外一半原因是我再也听不到你的歌聲了。」
「這樣說是不是很自大?」顧幻璃苦笑著,看著頭頂上湛藍湛藍的天空,高高的雲掛在上面,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看了多久,終于緩緩說道,「我現在有些了解類似于失去記憶的困惑感覺了。」
「雖然這樣說或許毫無道理,可我依舊覺得,在我遺忘的某個時候,我失去了至關重要的人。」
「我想了許久也找不回這段記憶。」
「我想不出是誰對我做出如此惡劣的惡作劇。」
「我不敢想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
「至少哥哥還在我身邊。」
「那麼我還有什麼要奢求的呢?」
「幾天前生的那場病,極其突然,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會讓自己病得如此厲害。」
「這些話,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否則,一定又會有人說我是被害妄想癥。」她將膝蓋蜷起來,然後雙臂緊緊環繞著,「心理醫師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一面和你微笑著溝通,一面在病歷上寫下聳人听聞的判斷。或許,所有的心理醫師都是悲觀主義者。」
「嵐哥哥,你會怪那個人麼?」
「明明同樣身受重傷,你離開了,他卻活了下來。」
「我知道這世上從不存在誰能替代誰的荒謬,但是,我真得受不了他的笑容,他的溫柔,還有……」
「我還記得,他嘴上、鼻子上,耳朵上打滿孔的樣子。一切仿佛都是一夜間。一夜間,他變成了叛逆的少年,一夜間,他變成了溫雅的你。分不清的人,到底是我,還是他自己?」
「許多人都說,那場車禍後,他失憶了。所以,對于他根本不記得我這件事,也很正常。可我不懂,如果他真得失憶了,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僅僅是因為心底的歉意麼?那麼,嵐哥哥,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樣的歉意可以讓一個人將自我都完全拋棄?」
「也許,一直想不懂的人是我吧,卻偏偏還要來這里打擾你寧靜的沉睡。」顧幻璃闔上眼深深得吸了一口氣,然後從紙袋里拿出一本手工制作的相冊,「嵐哥哥,這個是我在日本度假時,隨手寫寫畫畫,還有一些相片,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或許,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從沖繩一直到北海道一路追逐的櫻花。這本相冊,我一共做了四份,我,洛雲,哥哥,還有你。」
「如果……」顧幻璃停頓下來,然後苦澀地搖搖頭,將相冊放在墓碑旁邊,「嵐哥哥,我該走了,下個月我再來看你,這樣也許會讓你變得有些寂寞,但是,我相信,和我一樣記得你的人,在這世上一定還有很多。」
當顧幻璃依依不舍地離開之後,從陵園的深處,緩緩走出一個人,他俯身輕輕拾起那瓶蜂蜜和那本相冊,然後,怔怔地遙望著顧幻璃離開的方向,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