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倌?
她稱呼他……客、倌?!
陸芳遠額角鼓跳,那把在體內悶燒了將近四個月的火氣,在此時鬧騰欲沖。
他遲了好幾天才動身尋她,原是追蹤牛家小扮一輛馬車,未料甫出北冥地界,所追蹤到的車輪子痕跡變成一前、一後兩輛車,且往川東而去,並非他一開始所認定的中原兩江,讓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輛馬車,究竟是否為牛家小扮所有?
之後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後再北上找到在那兒談買賣的牛家小子,他並未現身,連著幾日暗地跟蹤、夜探,才從對方欲捎往江北永寧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于是北上後復又南下,來到永寧「捻花堂」。此時,他坐在臨窗雅座,見她撩簾而出,見她與旁人親匿說笑,見她抬睫瞧向他,前後竟已花去這麼長時日。
而她來到他面前了,竟敢將他視作陌路?!
這一邊,樊香實掙了掙,沒能掙開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張臉嚇得微微發白,仍故作鎮定問︰「不知客倌……還有什麼吩咐?」
他的掌心好燙,施勁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縮著,又氣自己的畏懼。
「你說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頭皮泛麻。
「……你、你……來這里干什麼?」裝不下去了,她拿背擋住其他人視線,嗓音壓得極低,挾帶怒氣。
「你說呢?」
……是要她說什麼?!
這樣玩她很有樂趣嗎?
她圓亮雙眸忽而起霧,水光含在眼眶里,以往她會拿手背恨恨的、還有點孩子氣地擦去,但如今她卻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納,很努力要把眼淚逼回去。
察覺她雙眸泛光,陸芳遠臉色微微一變,看著她的目光不禁復雜起來。
相別幾月,她腴頰消瘦更多,離開北冥「松濤居」時,她臉色狀帶病氣,如今亦未調養過來,下巴太過尖細,小小臉上,兩丸瞳眸顯得更圓、更黑,此時還輕覆淚霧……他原本頂著一把大火,恨極、怒極,不甘心她讓他難受,忽見她這模樣,才意識到這些尋她不獲的時日里,他一顆心高懸,就怕她頭一次離他這麼遠,在外頭要吃苦受罪,盡避曉得她會努力活下去,仍舊憂心。
在意一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受。這點讓他感到厭煩,而且愈益喜怒無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塊小碎銀子作為茶資,沉靜道︰「回去了。」
隨即他便徐徐起身,握著她的手要離開,仿佛她僅是跟主子鬧脾氣才溜出來散心的小丫頭,如今玩夠了,主子親自來尋,她也該乖乖听話隨他走。
樊香實驚喘了聲,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麼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還攥著店里的小托盤沒放。
「阿實?!」茹姨在她身後訝呼。
聞聲,她回頭看,沒察覺眸里眼淚已滾出來。
此時眾人目光全聚集過來,她神智有些穩了,連忙用力扭動手腕,聲音仍壓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著——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過我吧。我在這兒做得挺好,她們待我很好,我喜歡這兒,喜歡這兒的人,你放過我吧……」
陸芳遠胸中如中巨錘,因尋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濤再次高掀。
他不太確定那樣的心緒波動是否全因憤怒。
胸臆繃緊,喉頭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絲氣息,也搶不進丁點兒空氣。
他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里的那只秀荑如咬破網子的魚,驚嚇溜走。
樊香實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捻花堂」後頭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無頭蒼蠅在回廊上來回踏步,本要沖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該跟誰辭別,繼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進來,前頭莫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丙不其然,前面鋪頭已傳來聲響,她還清楚听到茹姨罵著——
「像你這種男人,老娘見多了!狼心狗肺,人面獸心,靠著一張小白臉到處招蜂引蝶,招搖撞騙,賴著女人吃飯!哼,你不就是想強帶阿實回去,要她繼續做牛做馬來專養你這混蛋!版訴你,阿實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頓了頓,繼續叫囂。
「等會兒你給老娘寫張離緣書,寫清楚了,就寫你和樊香實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實是樊香實,你是你,往後再來煩她,老娘打斷你狗腿!」
一听,樊香實都快暈了。這兒確實庇護各路受難女子,她也算受到庇護,但這、這……這誤會實在有夠大!
罷了罷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把自個兒的事推給別人擋,算什麼事?她爹可不是這麼教她的,她哪有資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沖回前頭,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麼事?」江寒波眉鋒凌厲。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從何說起,內心亂成一片。
然而,也無須多說了,她瞧見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後。
寒意從腳底竄上,她迅速調頭,陸芳遠已然立在那兒,深黝眼仁銳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只拽緊她臂膀的手。
「豈容你來撒野?姊妹們,十二劍陣伺候!」
茹姨怒喊一聲,眨眼間,「唰唰唰」連番驟響,十二位「捻花堂」的女子仗劍而立,長劍泛銀輝,各守陣位將闖進後院的陸芳遠團團圍住。
「上!」
一聲脆喊,眾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陸芳遠一蹬腿亦迎將上去,但他目光不曾從江寒波身上移開半寸,他直勾勾盯著。
對付十二劍陣,這劍陣或者精妙絕倫,或者變化多端,但他打法相當、相當簡單,亦無比、無比利落,簡單利落到讓傻傻望著的樊香實生出警覺,瞧出端倪的雙眸瞠圓,張聲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見陸芳遠兩只闊袖疾揚,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時軟倒。
眾女不知他底細,又太仗恃這威力強大的劍陣,防不了他以迷毒突發。
但「捻花堂」眾女見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遞補上去。而陸芳遠就搶這短短瞬間!
他提氣拔飛,躍出劍陣之外,雙足尚未沾地已然出招,一出招便下重手,壓得江寒波不得不收回握住她上臂的那只手,凝神對付。
對方一撤,陸芳遠並不搶攻,卻是寬袖一卷,將樊香實扯進懷里。
奪了人,他連三竄,上瓦頂後揚長而去,飄飄青影落子眾人眼底……
樊香實當真心灰意冷了。
被挾帶著騰竄疾飛,她掩著雙睫,不打不鬧,一身重量全賴給他。
風撲打面容,鑽進鼻中,她避無可避地嗅到獨屬他的清冽淡香,心驀然一絞。
明明很思念,卻不允許去想,怕深陷泥淖一輩子爬不出來,覺得自己很無可救藥……就是喜愛啊,那里自她十二歲那年頭一次見他,承了他的恩情,之後結了緣,結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八年緣分所換來的心情,就是喜愛。烙在心版,想起時會很痛……這些年,他待她確實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他騙她、傷她、害她,她仍舊忘不了他待她的好,即便如夢如幻一場,她還是顧念他的……但,能不能就此饒了她?
抵擋不住了,她至少能選擇走開。
然而都已走那麼遠了,怎麼還不放過她?他怎能不放過她?
無數思緒在腦中左沖右突,待她察覺他足下功夫略緩,人已被挾進一處四合院。
這地方不大,卻十分隱密,院子是靜悄悄,一個人影也不見,像似他臨時租下,不收奴不買僕,只為了挾她來此算帳。
他踢開北屋的門,抱她進小廳,跟著鑽進內房,將她丟上那張軟榻時,他胸膛隨即欺壓過來,單憑一掌便制住她雙腕,摁在她頭頂。
「你干什麼?!」她一時驚疑不定,口氣很沖。
「你跟江寒波怎麼認識的?」陸芳遠沉聲問,臉色陰黑,想到她被對方握住手臂並未掙扎,兩人應已相識。
她望著他,眸珠微湛,仿佛不認得眼前的他,好一會兒才蹭出話。
「……他從北冥一路跟來,帶著流玉……他和師姊李流玉就住‘捻花堂’那兒,我、我也住那兒……」
莫怪當時地上的車輪痕跡會由一輛變成兩輛。陸芳遠思忖,想到她那時便被盯上,他氣息有些不順,鼻翼歙動,目光似恨不得瞪穿她。
「他們親近你自有其目的,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啊……」她低語,眸光輕斂,似有若無避開他過分專注的凝視。「‘血鹿胎’反正是沒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們想要的東西,就跟你之前想要的是一樣的……都為了我那一點點心頭血。」
她感覺他身軀陡地緊繃。
那副修長而堅硬的身軀壓制著她,也許是她太敏感,只覺陣陣男性體熱透出薄衫,滲進她衣里、膚里、血里,她呼息寸斷,不敢納進太多氣息,盡避如此,鼻中已盡是他的氣味,熟悉且讓她眷戀,卻因眷戀而軟弱漸現,于是面泛潮紅,眸盈秋水,身子開始有些變化,酸軟潮濕,不能自制……
樊香實,你、你好不爭氣!
暗暗狠罵一句,她閉眸偏開臉,哪知下巴被扣住。
下一刻,濕熱的男性唇舌覆下,含吮她的嘴,逼她啟唇。
她扭動腦袋瓜,被摁住的雙腕拚命掙扎,但這個男人根本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死扣住她,牢牢吻住她。
她氣息幾斷,嗚咽了聲,檀口已遭他侵入。
她想咬他的。真的。真的很想。但長年以來尊他為主子,他說的話,她慣于听從,他要她做的事,她總要照辦,奴性一時難解,此時被他這麼欺負霸佔著,心里存著反抗,真要傷他,她倒再三躊躇,怎麼也狠不下心腸。
她沒辦法對他狠,只好自己受委屈,如此嗚嗚咽咽、半推半就,結果便是被吻了個徹底,舌根泛麻,遭他緊緊糾纏。
她幾乎拚了吃女乃的力氣,只為守住最後一絲神智。
她努力守著,吃力守著,眼角早已泛淚,即便不願哭,淚水仍乖舛地滲流出來,滑進耳里,浸濕鬢發。
終于,那熾熱薄唇退開,改而落在她的頰面和耳畔。
她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狠狠一掙,硬是從他身下溜開,但,沒來得及下榻,她整個人就被倒拖回去,重新鎖在他身下。
「不要了不要了——走開!你別這樣,不要這樣啊——」
她哭喊,很不爭氣地淚流滿面。
什麼狠招都不怕,就怕他又這樣引誘她。
怕他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吻、不在乎自己的身軀,深知她想、她要、她渴求,所以大方給予,明明對她生不出男女之情,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勉強自己。
她的求饒不知怎地惹得他竄火!
她先是听到一聲裂帛撕綢的厲音,胸前陡涼,而她連擦淚的機會也沒有,雙腕已被狠狠縛住!好半晌,樊香實才意識過來,意識到是他撕裂她的衣衫,而且用了衣衫碎條捆綁她兩手!
這個人……不是她所認識的陸芳遠!
「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不會如此火爆易怒、如此心緒外顯,更不會恃強凌弱,用這等下九流的手段欺負姑娘。他一直是溫潤如玉、淡定若水,就連要害,她亦能平靜布局,等待那麼長時候,在下手那一刻心狠手穩,不讓她退縮,更讓她恨都恨不了。
不能恨,便不去恨,她坦然面對情字,所以,不要強迫她恨他啊!
陸芳遠太清楚該怎麼踫她,才能迅速撩撥她體內情火。
他舌忝吮啃咬她細膩的耳和頸側,無數的吻沿著她頸上淡淡青筋游走,他的手修長且大,掌心仿佛養著火苗,點點撒在她果膚上。
她僵硬的身子漸漸濕軟,抵在兩人之間、被綁縛的雙手漸漸不再推拒。
當他進入她時,她拱身嗚咽了聲,昏昏然半掩的眸子驀然張開。
她對上他的眼,那是受著狂色的目瞳,像那年秋,他踏雪而來敲她屋門,那時他身後的天際亂雲橫渡,那些亂雲此時就生在他瞳底。
太渴望這樣的滋味,渴望這個男人,渴望他抱她……她敞開又緊縮,一遍遍用蜜流般的玉湖挽留他,動情動欲無法克制,她淪落在他手中。
亂雲橫渡必有異象,或者那時的異象除那一場雪崩外,還有就是她遇上了他。
他是她心里美好的情懷。
他亦是她內心的魔。
悲哀涌現,她從團團迷障中清醒。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就是對他一直存情,才因情生欲,情與欲交纏,如藤暮繞樹將她整個人捆縛,她能割舍嗎?有本事割舍嗎?
可若是不舍,她將如何?
胸口劇烈疼痛,無形卻再真實不過的痛一次次凌遲她的意識,啃咬她的,她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在他精勁的身下不斷、不斷扭動,只盼逃離離眼前一切,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弄傷自己。
他怒火更盛,她感覺得出他的緊繃與熾熱。
腿間親匿相連,他用力扣住她,俯身強吻,逼她啟唇讓他探進,她卻牢牢死死咬住不放,于是口中嘗到腥甜,被自己咬破的內頰與唇瓣冒出鮮血,她咬傷自己,一半的血滑進喉里,一半則溢出嘴角。
強索的動作驀然一頓,陸芳遠抬起頭,目中幾欲噴火般死瞪著她。
原就不豫的臉色此時變得更陰郁,染欲的俊雅五官微微扭曲,他乖戾道︰「你不是說,我心好,你喜歡,我心惡,你也喜歡嗎?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記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嗚嗚……不要了……放開我,你放開——放開——」樊香實眸中盡濕,看不清他,感覺他抓握力道不知因何突然變輕了,她沒有錯失這個機會,屈腿一蹭,擺月兌他的佔有,蜷著身子往榻邊滾。
她逃得不夠快,腳踝再次被他按住!
氣憤、羞恥、傷心、絕望……層層疊疊的感覺涌將上來,她一時間驚急攻心,想也未想竟發狠地一頭撞向床柱!
「樊香實!」
一聲厲喊似穿透厚厚雲霧鑽進她耳里。
她听得朦朦朧朧,當額角炸開劇痛,腦中當真一片空白,再也听不到丁點聲響了……這樣很好,安安靜靜如凝滯不動的千年古井,她要縮在這井是,連那小小的一片坐井觀天,她也不想看了,她可以屈膝環抱自己,把臉埋在雙膝上,這樣很安全,即便身子背叛她的意志,她的神識亦是安全的……安全的……
她撞得很用力!真不要命似的,狠狠撞上去!
陸芳遠寬袖一展,千鈞一發間,將那個即要倒落榻下的人卷到臂彎里。
急著想從他身邊逃開,逃不掉,竟只想到用這種臭招嗎?
混蛋!
他左胸緊繃,那力道里外夾擊,在他胸中狠狠磨過又磨,然後仍是那股不甘心、那股騰騰竄燒的火氣,氣到令他感到疼痛,撕心般的疼痛。
他沒察覺自己手勁放得極輕、極柔,將懷里那具綿軟無力的身子翻正過來。
瞧清後,心口又是一抽。
她衣不蔽體,容色慘白,適才那狠力一撞,床柱的邊角劃破她額面清肌,除了高高腫起一坨,額上亦破了口子,幾縷鮮血滲出。
不是說,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就會努力活著嗎?
不是說,他替她留了命,她自會好好珍惜嗎?
既是如此,如今怎會做出自戕之舉?
真是他將她逼急了,逼得她倉皇如受驚嚇的小鹿,逼得她不得不逃,才弄得額面流血,唇邊帶紅,是嗎?是嗎?!
他同樣衣不蔽體,容色慘白,有什麼在內心翻涌,是他認清自己本性後一直嘲弄的東西,也是他認為最不可能會套用在他身上的玩意兒。
……怎會有情?
神魂深深顫栗,先是冷麻鋪滿全身,然後是一泉又一泉的熱流這刷而過,既冷又熱,冷時顫抖,熱時抖得更狠,從里到外皆被狠狠扒下一層皮似的。
他垂目,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張傷顏,看得如此深刻真切,想著他與她的過往,點點滴滴在腦中穿梭重演。
鮑子……
鮑子啊……
仿佛听到那一聲聲輕喚,常是飛揚活潑,帶著點依賴,倘若做錯事,心虛了,就法生生的,試圖博取他憐憫。
然而最佔據他記憶的,是她以低柔憐惜的嗓音,說著——
鮑子……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
鮑子……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鮑子……公子……公子……
那一聲聲柔喚皆帶情,惹得他竟當真……當真也有情了……
驚駭當面襲來,他氣息一滯,蒼白面色更白三分,既惱又恨地瞪著懷里姑娘,好半晌挪不開眼。
盡避惱恨,他仍輕柔探她鼻息、測她頸脈,然後將她放回榻上,拿枕子枕好她的頭,最後再輕柔地為她拭血治傷。
這一日反覆折騰,榻上的姑娘真是累了。
神魂暫散,墜進無憂無慮的黑甜境地,她以為自己安全,然風暴已至。
她的公子被她激得執念深種,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放她干休……
左乳靠胸央的地方微癢,樊香實扭了扭身子想避開那抹搔撫,但那感覺如影隨形般深進她夢中,不能擺月兌。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榻上,仍衣衫不整,男人坐在榻邊仍舊離她好近,此時,他兩手不知探了什麼藥膏,正輕輕涂抹在她左胸上的圓形小疤。
藥膏略涼,帶有淡香,是「松濤居」煉丹房內自個兒調制出來的外敷用藥,她知道的。這藥里邊就摻有「寒玉鈴蘭」一味,每日少量多次涂抹,能月兌皮去疤。
「這藥含有微毒,之前你口子尚未收齊,不能使用,如今可酌量試試,只要拿捏得當,一個月後能讓疤痕變得平整光滑。」
樊香實怔怔望著那張神態溫淡的俊龐,記憶有些錯置,仿佛回到北冥的山居生活,公子對她說話、細細吁嚀她時,總淡淡笑著,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爭執,她想起的那些片段,僅是她在夢中胡亂攪弄出來的另一個夢。
「額角的傷口子不大,我處理過了,希望不會留疤。」說著,他的目光略揚,迎向她怔然的注視。
樊香實渾身一震,腦中記憶一波波拉回。
她低喘了聲,已被松開綁束的小手緊張地抓攏敞開的前襟,慢上許久才曉得要掩住胸前春光。
她身子往後蹭,撐坐起來,退退退,再退退退,直到背部抵著榻內牆壁。
陸芳遠並未出手制止,僅沉靜看著她逃開,眼中的光點忽幽忽明。
待坐定,樊香實便自食惡果了。
適才她一下子動得太急,此時只覺頭量目眩,難受極了。
她擰眉抿唇強忍,有股氣在五髒六腑內翻攪,攪得她腦袋瓜不禁歪向一邊,像太過沉重而頸子無法負擔重量,只好任其滑落似的。
她頭一歪,身子也跟著歪倒,有人及時托住她。
男人不知何時上榻了,扶著她的身子,讓她沉重的腦袋瓜枕著他的腿,如同以往她替他按揉額穴那般,他的手輕扶她的額,另一手壓著她的天靈,下一刻,徐緩而充沛的暖氣由天靈穴進入,穩下她心神。
「不是說怎樣都要求活,只要有活命機會,無論如何不放棄,你一直這麼想的,不是嗎?」他嗓聲低幽。「所以,別再做那樣的事。」他指尖帶暖,拂過她腫高的額傷。
樊香實掩著睫,听著他的話,心口一陣顫栗。
此時回想,實不知為何會如此激狂,他逼她,真將她逼得無路可逃了嗎?
但他現下何嘗不是在逼她?只不過換了另一種法子,硬踫硬行不通,他就想以柔克剛……然,對她而言,他的溫柔更具危險啊……
「阿實……」他忽地低喚,徐徐問︰「听到了嗎?」
樊香實心想,她大可不必理應他,她應該狠一點,拿他當陌生人對待。
但是……只能說她體內「奴性」難除,听到那聲「阿實」從他嘴中喚出,她仍抿著唇瓣,然鼻中已細細哼了聲當作回應。
他似笑了,手從她額上、頭頂撤下,五指為梳,理著她微髦的發絲。
「若是往後我逼急你了,你盡可報復在我身上,可以打我、捶我、掐我、咬我、啃我……所有你能想到的招數,我都樂意奉陪。」
樊香實再次陷進「此公子非彼公子」的困惑中。
她氣息稍濃,想從他膝上挪開頭,長發卻被壓住。
內心氣惱,她依然閉眸,偏過臉不肯看他,卻道︰「身為北冥‘松濤居’的公子,既與中原‘武林盟’交好,就應該行正道,出手要光明磊落……」內頰與唇上受傷,一說話,免不了踫觸傷口,她眉間微蹙忍著痛,慢慢又擠出話。「……你怎能偷偷使毒?這樣跟‘五毒教’有何分別?」
然而,她沒等到回應。
男人梳理她長發的指仍有一下、沒一下慵懶動著。
到底是她沉不住氣,她轉正臉容掀睫瞧他,恰是望進他熠熠生輝的瞳底,似乎她願意質問他、指責他,比什麼都好,比遠遠從他身邊逃開、視他為陌生客要好上百倍、千倍、萬倍。
樊香實心頭莫名一燙,本能欲再撇開臉,秀顎已被扣住,他的手勁輕柔,姿態卻是不容違拗。
「‘捻花堂’眾人圍攻我一個,她們就夠正派、夠光明磊落嗎?她們得慶幸,我使的僅是迷毒,中毒者昏迷兩個時辰後自會轉醒。」他一頓,深深看她。「再者,我行事本就偷偷模模,光明磊落是裝給別人看的,你難道不知?」
他話中似帶自嘲,樊香實益發看不透他。
話說回來,她哪來本事看透他?
眸底不爭氣地發熱,既轉不開頭,只好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是她剛閉韶眸子,他的指同時挲上她的唇瓣,惹得她不得不再次瞠目瞪人,而眸底盡是戒備,身子亦隨之繃緊。
他沒有更進一步侵略,只是眉字間略沉,低聲問︰「為什麼不告而別就離開‘松濤居’?」
「不行嗎?」她口氣逃釁,一顆心暗暗跳得飛急,畢竟從未用這樣「大不敬」的語氣對他說話。
他不把她的虛張聲勢放在眼里,只道︰「你跟著你的小牛哥走,曾想過跟他在一起嗎?」不等她答話,他瞳心晦暗不明,沉靜又說︰「可惜晚了。我暗中跟了他幾日,見他與一名嬌美姑娘有說有笑,態度親匿,你想指望他來成全你,怕是不成。」
樊香實自然知曉,那美姑娘不是巧兒還能有誰?小牛哥走到哪兒,巧兒總跟著,長輩也都慣著她、由她去,況且雙方都談婚事了,小倆口黏得更緊。
只是被他這樣揪出來說,她滿嘴不是滋味。
「我的事又干小牛哥什麼事?我的事也、也不干你的事……」她咬牙,呼息略急,好半晌才勉強穩下,幽幽道︰「為何不能離開北冥?你說過,我並未賣身給‘松濤居’,我若想走,誰都不能攔。」
「倘若我不讓你走呢?」他淡淡問,簡單的字句卻透出乖戾。
「你不能攔我!」
「我偏就要呢?」
「你、你不能攔我,沒有這種道理!」說到最後竟一陣氣虛。
「是嗎?」
樊香實一驚,臉色白了白。
她雙手揪著衣襟,衣襟底下,他適才替她抹上的藥膏仍滲香泛涼,他的手勁、他叮嚀的語氣、他注視那疤痕時的眼神,在在都如此溫柔……他為何要這樣待她?大費周章追她來此,對她既蠻橫又懷柔情,為什麼?
她當真不懂啊……
亂雲橫渡、亂雲橫渡……那些如絲如絮、如綿如雲的隱晦情緒,如此紊亂,又蠻行在他眼底,盤據不去。
「……你就不能……不能饒了我嗎?」這疲憊求饒的聲音是她的嗎?
聞言,陸芳遠沉默不語,優美的唇抿得發直。
淚水一時間涌出,浸潤樊香實的眸子,她忽而扯唇笑,那樣的笑,像似被自己的淚嚇到,有些手足無措,于是只能笑了,嘲笑自己也掩飾不安,那模樣竟格外惹人心痛。
「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你讓我走,這樣不好嗎?」
她吸吸鼻子,試著跟他進理。
「能服侍你的人多的是,小肆、小伍他們手腳伶利,腦子好使,你隨便挑都能挑個比我好、比我盡責……如果是因為……因為我這具身子……」霞過雙腮,她表情靦腆且嘲弄,仍笑著,倔氣地抬手抹掉眼淚。
「如果是為了我這身子,比我嬌、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如果你願意,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不成?我有什麼好?我長得僅是周正,根本不美,你非得把我扯在身邊干什麼?」她小心翼翼潤著雙唇,努力調息,努力把欲說的話盡情道出。
「……我知道,小姐當年離家,你心里一直很傷,可是她過得挺好,不是嗎?那個封無涯待她是真心誠意的,那樣就好,不是嗎?你……你當真喜愛小姐,心上有她,見她開心快活了,不管她跟誰在一塊兒、身處何處,她快活,你也該快活,不該是這樣嗎?」
一下子說太多話,她閉閉眸壓下似要再起的暈眩,深吸口氣,費勁將滯悶的胸房充得飽飽的,再徐慢吐出。
「公子啊……」
她忽而輕喚,那聲「公子」讓陸芳遠凝住似的心神陡然一震。
這是自他們重逢後,她首次開口喚他公子,近乎以往討好親匿的語調,不再是毫無干系的陌路人。
原來啊原來,竟是這麼渴望听到她口中吐出那個稱謂。
他定定然看她,拇指揩去她眼角清淚,讓她幽喃般的聲音靜靜滑進耳中——
「公子其實不再需要阿實了。」
思緒略頓,他一會兒才听懂她所說的,斜長利落的雙眉微糾。
樊香實抿唇,臉蛋慘白中透虛紅,淡淡彎了嘴角。
「那年公子和我之所以在一塊兒,一是我真心願意,真心想要,另一原因是,公子那時難過需要有人陪著,而那個人最好是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當時你身邊這樣的人就我一個,我想要你,你也就順了我……可是現在的你已經無事了,只要公子願意看清……看清小姐她過得很好,所以你該替她歡喜,心里不難過,也就無事了,你已不需要我在身邊陪伴……」
所以好心一點,饒過她吧,可以嗎?
她倦極般合掩雙睫。
四周寧靜。
男子無語。
這讓她心神稍稍一弛,模糊暗想,他也許正思索她的話,考慮她所說的。他會放過她的,如果他能想通的話。
突然間,她上身被樓住,抱起,貼近一副精實寬闊的胸膛。
男人的心跳近在咫尺,僅隔著胸骨血肉,每一聲皆清晰叩進她耳里,那心音便如他的嗓聲,慢吞吞帶著讓人著惱的悠然。
「阿實,你說對了一些事,卻說錯了好多事。其中錯得最離譜、最急需更正的是,你說我心上有菱歌……」略頓,他的唇湊得更近,氣息吹拂她的女敕耳。
她的身子不禁輕顫,感覺他將她抱得更緊。
「阿實,我心上沒有她。本以為有,後來才明白,我根本誰都不愛。」
一個吻,落在她細柔的鬢角。
「所以,我心中從來就無誰。你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