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江北時,流玉狀況漸穩,但樊香實仍沒來得及與她好好聊過,就連「捻花堂」的眾女,她也沒能一一辭別,恰是離開前的一日午後,茹姨又過來探望,她也才有機會與茹姨好生辭行。
如此算來,她離開北冥也有大半年,當時走得匆促,而今重回北冥十六峰的地界,當真近鄉情怯得很。
回到舊地時正是冬季的尾巴。
在十六峰的谷地,雪已融成水,潺潺涓涓化入小溪中。
上了山腰,座落于林海間的「松濤居」依舊半隱在霧里,依舊美得教人屏息。
樊香實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居落里听聞到消息的人全跑出來瞧了。
符伯、和叔、魯大叔、魯胖叔、祁老爹、小伍和小肆幾個年長些的藥僮,還有管著灶房的婆婆和大娘們,還有許多、許多人……那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見著了,她才知內心有多思念。
她很想掙開公子的懷抱,靠自個兒站好,但從江北到北冥這長長旅途,盡避走得不快,甚至是太慢了些,仍耗去她太多精力。
見她一臉虛弱,一副快把小命玩完的模樣,婆婆突然嚷了聲——
「阿實,你是怎麼了?怎麼溜出去一趟,卻把自個兒搞成這模樣?你這丫頭怎麼都不會照顧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沒想哭的,但婆婆這一嚷嚷,見她老人家憂心忡忡,又見符伯、祁老爹等人全一臉擔憂,她突然就沒忍住︰「哇啊啊——」一聲,很委屈般哭出來。
「不會了……嗚嗚嗚……以後不會了啦……嗚嗚嗚……」
她哭得沒力氣去留意陸芳遠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院」,她還抽噎抽個沒停,直到他用熱巾子捂了捂她濕漉漉的臉,她才慢慢調息,覷見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帶著戲謔,仿佛她哭得像個小娃兒很有趣、很逗他開懷似的。
這一晚她睡得極好、極沉,深眠而無夢。
她想,她對這地方是依戀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認定的歸屬之地,便能毫無防備,全心放松。
而回到「松濤居」讓她最最訝異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內,就為等她樊香實回來!小姐等著公子將她帶回來,等著與她清清醒醒見面,與她說些話。
殷菱歌來到她身畔的時候,她正被陸芳遠抓去煉丹房浸完藥浴,洗浴餅後又被抓去施了針,微敞的胸前「種」著十來根銀針,樊香實臉蛋紅撲撲,被公子命令不準亂動,丟下命令後,陸芳遠自行走掉,留她悶悶臥著,就在這尷尬時候,殷菱歌翩然到來,在煉丹房用來打坐的寬榻邊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來人,她先是一怔,隨後真是滿面通紅,連腳趾頭都熱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時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于是誰下的手,用膝蓋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臉紅心虛。
殷菱歌瞅著她許久,細細看,看得無比仔細,最後探出皓腕模著她的深紫發,仿佛那發絲有年麼珍奇,值得用心踫究。
樊香實心口發緊,硬是擠出話來。「我其實……還、還滿喜歡這種發色,小姐別想太多……」養藥就養藥,取她心頭血就取她心頭血,既是過往之事,她撐過來了,那就向前看,不再縈懷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懷歉意要哭給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臉容是一貫的清美月兌俗,她望著她許久又許久,蔥白般的縴指畫過樊香實的蜜頰,低幽出聲。
「阿實真傻。」
樊香實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著,小姐定也從公子那邊听到有關她在江北干下的事,取餅第一次血還不夠她怕,還興起膽量再取第二次心頭血,結果鬧到自己胸中空虛,氣血兩虧,不是傻,是什麼?
然而,她沒後悔的。
「小姐比阿實還傻。」她大膽道,仍听話地直直躺著不敢亂動,能動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轉動,充滿生氣。
殷菱歌聞言竟怔了怔,反問︰「是嗎?」
「是啊!」樊香實義正詞嚴地點頭。「小姐跟著封無涯走,還不夠傻嗎?」
「那阿實一輩子賣給她的公子,應該比我傻吧?」殷菱歌問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詞。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當真好看,好看到讓樊香實都看傻了。
「阿實,大恩不言謝,我總之……很承你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實的手。「你能在師哥身邊,待他好,讓他也待你好,我心里真歡喜。」
「小姐……」
「阿實,我明兒個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來了,為什麼還走?」雙眸略瞠。「……還要跟封無涯回南蠻嗎?」
殷菱歌點點頭。「我和無涯的家在那兒,如今是該回去了。」
樊香實兩片唇張合了幾次,終于低聲問出。「小姐可曾後悔?」
那張總讓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親近的美顏,對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女兒家嬌態,殷菱歌霞染雙腮,菱唇勾揚出一抹恬靜風情道——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一輛馬車停在山道旁,負責駕馬車的封無涯一臉出恭不順般,望著站在不遠處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從來就沒看順眼過,至于那女的,他封無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順眼他。
綠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臉容微紅,對特地前來送行的陸芳遠低柔道︰「師哥,當年用銀匕傷了你,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陸芳遠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將當年之事擱于心上。
他瞥了眼馬車那頭的封無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卻仍乖乖憋著,難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教成那模樣,也算厲害。」
殷菱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封無涯,接著眸光挪回來,靜瞅著他不說話。
「怎麼了?」陸芳遠被她帶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師哥也被教得頗好,阿實確實厲害。」
他長目微瞠,惱即細眯。「是我教那個老實姑娘。」
「……師哥,你、你竟會臉紅?你真的臉紅了呢!」驚訝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語氣刻竟持平,听起來仍有惱羞成怒之感。
女子輕柔悅耳的笑音于是揚開,馬車上的封無涯听了更郁悶,陸芳遠則眉峰成巒,薄唇淡淡抿起,同樣郁悶中。
她笑聲好一會兒才止,雙眸水亮溫潤,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師哥,我喜歡你如今這模樣,真的、真的很喜歡……」沒有算計,不起惡心,喜怒哀樂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師哥,你能找到阿實,能帶她回‘松濤居’,能讓我與她說說心里話,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與阿實往後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會一直陪你,在你身邊。」
陸芳遠低低應了一聲,淡斂雙眉,狀似沉吟。
殷菱歌見他神情有異,不禁問︰「師哥想些什麼?」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難再信我。」
雖未言明話中的「她」指的是誰,但殷菱歌一听便知。
陸芳遠又道︰「她喜愛我,卻很難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喜愛崇拜,有時是飄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隨時能消失。」
這該是此生頭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對旁人說起有關「情」的事。
殷菱歌靜靜听,唇邊帶著柔軟笑意,听他苦笑道——
「這叫作繭自縛、自作自受吧,現下可領受到個中滋味了。」
當那雙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著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對他盡情盡意地閃亮時,那感受太過復雜,既憤怒又慌懼,像是一條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里,自己卻無能為力。
「師哥,你別再騙她、蒙她,她總會信你的。」殷菱歌放開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笑道︰「她那麼、那麼喜愛你,總會信你的。」
陸芳遠面色一緩,尚不及再說,被晾在山道上的馬車「車夫」終于按捺不住,將馬車弄得嘎嘎作響,兩匹馬也使勁地噴氣用鬃。
殷菱歌回頭看了眼,「欸——」地嘆氣,道︰「我得走了。師哥,替我多照顧阿實,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開,走離幾步又回眸一笑。「師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隨即見她微撩裙擺,朝等在馬車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無涯迎向她,緊緊摟住她,抱她上了馬車。
不知姓封的在抱怨什麼,菱歌噘嘴撒賴地笑,抓著衣袖幫姓封的擦臉,那男人立即不鬧了,乖馴得很。
馬車輪子再次滾動時,封無涯朝他望來,隔著長長一段距離,對他淡淡頷首。
他淺笑,迎風靜佇,直到馬車消失在他眼界。
這條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階,樊香實以往提氣一奔,一會兒便能直沖到頂端,如今她身子養過再養,練過再練,進展雖緩,至少日日皆有進步,趁今兒個午後春光薄暖前來「挑戰」,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階,北冥春風帶松香,她一直很喜歡那氣味,佇足休息時,用力多吸了好幾口氣。
小姐隨封無涯離開已十多天,她仍時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談話。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從頭來過,我仍會跟隨公子回‘松濤居’吧……」她自言自語低喃,晃晃腦袋瓜自嘲地笑。
就這麼爬幾階,停下來調息,再蹭上幾階,再停下來調息,待她爬上頂端時約莫已過一刻鐘,較她自個兒所預計的還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後中氣雖不足,但已不會頭暈目眩,渾身發顫。
步伐徐慢地走過雲杉林,「夜合蕩」即在眼前。
回到「松濤居」後,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藥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蕩」浸溫泉,助她活血行氣。他拎她上來時,夜合香氣依舊晚香幽蕩,但從不讓她有機會鑽進那方夜合花叢中。
午後悠閑,她自個兒悄悄蹭上來。
此時夜合雖含苞未放,但那樹叢後一直是她獨享的小天地,陪她度過許多傷心與快活的時候,是該溜進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著,仍固執地彎,從矮樹從底下鑽進去。
她听到里邊傳出動靜!
不應該有誰佔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雙膝還跪著,手掌猶撐著草地,見到陸芳遠跪坐在那兒,雙手捧著一株夜合樹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長發與俊龐沾著草屑。她當真傻掉,瞠眸結舌好半晌,再難擠出半個字。
陸芳遠似乎也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出現。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會兒,他先回過神,放下裹著滿滿泥土的樹根,筆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來的?」邊問,邊伸手探她略微泛濕的秀額。額溫不再冰涼涼,他微一笑,卻見自己把手上的軟泥黏到她額膚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實頷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動唇瓣正要說話,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這些樹……這、這這些樹……這里……這里怎麼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毀得亂七八糟!
好幾株夜合樹東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圍出一個,如今已毀,但奇妙的是,盡避被毀得不成樣,只要根仍扎在土里,樹依舊能活,花苞依然瑩瑩如玉,頑強生長著。
見她無事後,陸芳遠轉身又回去處理那球樹根。
樊香實蹭了過去,挨在他身邊,看看擱在地上的鏟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見他將樹根重新埋進已挖好的土洞里,然後撥上泥土埋好。他兩袖都髒了,沾著黑泥的修長十指竟是……這樣好看!
她看得兩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樹後,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樹,探頭仔細觀察著根部。
樊香實心神漸定,望著他神態認真的側臉終于又問︰「……公子,這些樹怎麼了?」
陸芳遠忙碌的手頓了頓,斂眉垂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靜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們打傷、打壞了。」
「為、為什麼?!」雖已隱約猜出是他下的手,但听他平靜道出,她仍然驚愕得很。
以為又得等上半晌,他卻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訴我,你出去之後就不見,還托牛家老大送馬回來,我一听,心里著實不痛快,就躲來這兒,拿這片夜合樹撒氣。」
「嘎?!」她兩只圓溜溜的眼楮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近來養得稍稍見肉的秀頰也跟著鼓起,不是生氣,而是太過震驚。
陸芳遠飛快瞥了她一眼後,又轉回去踫究樹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這個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毀了它正好,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
樊香實傻在原處,一時間厘不清心緒。
她該氣惱嗎?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紅了!得細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若無的紅澤悄悄、悄悄在他膚上漫開,他竟又臉紅了!
咬咬唇,試著從一團混亂中拉出一條思緒,她問︰「那……那……這些天你都不讓我溜進來,正為這原因了?」
「唔……嗯。」他有些敷衍地點點頭。
唔……那他是怕她回來見著,心里難過,所以才趕著要把被他打傷、打壞的樹叢好好整頓,至少在她發覺時,樹都已長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這樣打算的,是嗎?
樊香實想著,內心漸漸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問,她學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樹,樹上還懸著花苞,為了讓樹別再歪著長,她取來他備在一旁的竹枝和細繩,幫夜合樹撐立起來。
她沒再繼續追問,陸芳遠反倒越在意。
待她綁妥竹枝撐架,取剪子要剪掉過長的細繩尾巴,手剛模到剪子,已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揚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軟草地上。
一時間在這個小所在曾發生過、那些關于她也關于他的事,「轟」地一聲全涌發上來,她面頰異紅,眸珠盈水,仰望懸宕在她上頭的男性俊容。
陸芳遠輕壓著她。目光細細滑過她的五官。好半晌才開口。
「阿實。你不告而別的那一晚。我頭一次那樣氣恨。心口恨到幾要炸開。全身的血都在騰囂一般……我以為壓制得住,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樊香實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不能舍?她要走,由她便是,有什麼好在乎?」她听著,看著,身子緊繃,生怕漏听他說出的話,錯過他表情的轉變。
陸芳遠模模她的臉,這舉措讓她女敕頰也沾上軟泥,一張小臉髒兮兮,竟覺無比可愛。
他笑了,低啞道︰「結果是我高看自己,究竟沒忍住那股怒恨,于是氣勁從指而發,那晚我橫掃這一片夜合,待收手,四周滿目瘡痍,我獨立其間,以為真痛快了,內心卻空蕩蕩,很傷……阿實,像我這種道貌岸然的惡人怎會心傷?但事實擺在眼前,不想承認,卻不得不認,你說慘不慘?」
樊香實抿著唇瓣,因為不這麼做,怕自己會嗚咽出聲。
他耐心等著,等她問,她知道他的意圖,心里狂鬧,終是忍不住問了。
「……是什麼事,不得不認?」
他臉上紅潮更加明顯,目光深靜。「我心中從來無誰,卻不知早已有你。」
淚水從她兩邊眼角滾滑,她雙眸依然眨也不眨,很執拗地看他,仿佛不信。
「阿實,我心上有你。」
他微微笑,語氣甚是平靜,有種悠揚深遠的味道,似是不管她信或不信,他的心意就是如此,能被接受,那再好不過,倘是不信他,那也無妨,就靜靜等候,等待她全心全意、全然信任的眸光。
樊香實說不出話,但一雙眼濕得嚴重。
當她掩下密睫的同時,她的唇亦被他溫熱的嘴掩住。
他不需要她說什麼,只要她待在身邊,心甘情願再次追隨他。
被吻得迷迷糊糊之際,樊香實听到男人沙嗄低語,他說——
「你那日問我有沒有掉過淚……阿實,我其實哭過一回……當日在江北,你再次取心頭血,我抱著渾身癱軟的你氣到落淚……也痛到落淚……」
她記得。
記得男人眼淚落在她臉膚上的溫燙感覺。
「嗚……你、你那時騙我說沒有……嗚……我就記得有,明明就有……」小手揪著他的衣。
「不騙你,再也不那樣了,阿實莫哭好嗎?」
「不好不好!」
他再次親吻她,這一次,身下的人兒唇舌熱烈,激切無比地回應。
他摟著她滾離那些鏟剪工具,亦改而讓她伏在他身上,她小手急切拉扯他的衣衫,扯松了前襟,探進他胸前亂揉。
她的吻很「生猛」,在他唇上、耳畔和頸側既吮又啃,簡直跟一頭剛被捕獲、正拚死一搏想逃竄的小野獸沒兩樣。
陸芳遠向來知道自己這身「青春」對她而言十二萬分鮮美,絕對是上上等的珍饈,但遭她這般攻擊,他氣息再難持緩,咻咻喘了起來,再也分不清是引誘了她,抑或被她所引誘。
既喜愛他,又疑他、氣他。
樊香實壓著他胡亂「撕咬」,心里那股委屈漸散,結果心魂這麼一弛,力氣竟用盡了。她真氣本就不足,今日能自個兒慢慢蹭上「夜合蕩」已是大大進展,又因他的一席情話鬧得內心波濤洶涌,剛才沖他撒野耍賴全憑一股突如其來的蠻勁,此時心弛氣散,人便跟枯掉的小花似的,軟綿綿萎倒下來。
陸芳遠愣了好一會兒。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
一個是遭受連環「攻擊」,被徹徹底底撩撥欲火的男人。
一個是不管不顧燃起大火後,卻倒在一邊不肯負責的姑娘。
這個……混蛋!
「……我、我沒力了……」瞥見男人充滿指責的厲目,樊香實羞愧低喃,臉色雪白透微紅,弱得很。
還敢癟嘴給他看?
陸芳遠翻身伏在她上方,換他扯松她衣帶,敞了她的衣襟,十指齊落,精準且邪惡地對她的身子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阿實,我力氣很足,夠咱們倆一塊兒用。」
「公子我、我……你……唔……嗯哼……」
他們野合在夜合樹叢中,衣衫沾了泥,身軀盈春香。
一切的事模糊又清晰,但樊香實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他的眼神忽幽忽亮,一直看她,一直專注看她……
事後,她完全癱軟,覺得剩余的一點點力氣只夠拿來呼息,再多就沒了。
男人將她拎了出去,抓她一起入溫泉池,泡得全身粉女敕女敕、紅通通,然後又將她「打撈」起來帶進六角亭台。
亭台內,六面細竹簾子全數掩下。
陸芳遠將懷里軟綿綿又光溜溜的姑娘放在紅木躺椅上。
檢查她已成痂的傷口,確定無事後,他從小癟中取出干淨棉布擦拭她的身子和頭發,她合著睫,在這時候纓嚀了聲,翻過身,改成趴臥姿態,果女敕的身子略略蜷縮,那模樣真像一只吃飽喝足、正打著盹兒的貓,連那聲纓嚀听起來都像小貓打呼嚕。
他手背挲過她的臉頰,微微一笑,取了一條長巾覆在她身上。
將她大致弄妥後,他才開始整理自身。
六角亭台這兒只備著他的衣物鞋襪,他隨意著裝,中衣衣帶也沒系妥,順手抓了住外衫便套上了,前襟還大刺刺半敞,偏是這般衣衫不整也能穿出幾分風流味道。
他坐在躺椅邊緣,拉動軸繩,將離得最近的那幕細竹簾卷高起來。
春光映入,春風淡柔,他看她趴伏的身子似小貓拱身扭了扭,粉唇微揚,安憩的雙睫輕動如蝶,心里突生一股歲月靜好之感。
有個可心的人作伴,就好。
這個人性情跟他絕對是南轅北轍。她明朗,他晦暗。她擇善固執,他道貌岸然。她寧可被欺也不願負人,他則全然相反。
但正因如此不同,他才會欲放不能放,心上有她。
他的手悄悄滑進長巾里,掌下的蜜肌無比滑膩,他撫模那美好的背部弧度,來來回回,愛不釋手。
她又發出細細纓嚀,怕癢似地縮縮身子。
知道她並未睡下,僅是被折騰得有些月兌了力,他俯靠過去,在她耳邊低語。
「阿實,關于你的那張賣身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好好簽下?」
他極具耐住等著,等啊等,等到他所說的話字字鑽進她小腦袋瓜里,被她完全理解,徹底明白,等到她很無辜地張開迷蒙眸子,憨憨模樣惹得他湊唇過去偷了幾個吻,然後再等到她終于勉強召回心神,定定望著他。
「賣、賣……唔……賣身契?」她像不知該說什麼。
此時她這模樣是有些可憐啊,但,不能怪他,既不想再騙她、蒙她,總還能為自己爭取最佳「攻擊時刻」。
陸芳遠道︰「你該不是忘了吧?在江北時,你嚷嚷著要賣身給我。」
她沒忘啊,只是有點招架不住他突然在此時提這住事。
賣身……真賣身進「松濤居」,那、那當真就這麼定了,從今往後,她命里只有他,這里就是她一輩子的家,她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一生追隨公子,一生只有他……
她不禁自問——
樊香實,你可願意?
陸芳遠緊接又道︰「賣了身之後,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歸我,既是我的,沒經過主子允許,就不準你再強出頭,拿五髒六腑或血肉筋骨去幫人醫病。樊香實,你听清楚沒有?」
她張唇欲語,哪里敵得過他連篇說辭,一急,遂抓著躺椅扶手勉強爬坐起來。
春風吻過她的紫發,一縷縷親吻,輕揚她的發絲。
她身上長巾于是順勢滑落了,一褶褶圈在她蠻腰處,她果著身子回眸瞅他,眸中探究意味深濃。
「你想悔嗎?」陸芳遠一字字緩慢問,盡避極力掩飾,英俊面龐仍明顯繃緊。
忽而間,樊香實內心一片清明。
她終于弄懂他硬要她賣身的意圖,那是怕她血中已被他養出珍奇藥物,怕她心太軟,怕往後又遇上非救不可之人,她會自作主張一頭往里邊栽!
她的命,對他而言很值錢,因為她是他的阿實。
「我沒要悔的。」她張著水亮眸子,虛弱,精神卻喜。「阿實賣給公子,不悔的……」
四周驀地陷進空前的沉靜。
陸芳遠緊緊看她,看了許久、許久,直到她嬌向軀輕顫,似有些撐不住,他展袖一摟,順勢擁她入懷。
赤果身子躺在他懷里,雖說兩人該做與不該做的事全都做了徹底,樊香實仍覺羞赧,微側身軀掩住胸脯,發燙臉蛋埋在他心窩。
「阿實……」
她听到公子喚她,嗓音低柔,觸動她的心。
她墨睫掀啟,發現他面龐離自己好近,奇異紅澤持續在他膚上漾開,像大筆揮下的寫意山水畫,每一筆皆有隱喻,每一鋒皆藏情。
然後,她听到他問——
「連賣給我都不悔了,既是如此,何妨就嫁了我吧?」
她傻了似的。
她听見他所說的,听得清清楚楚,但,不懂。
眸心漾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無辜且詢問般瞅著他。
陸芳遠笑笑再問︰「阿實,你既願賣身給你公子,那麼,是否也願意嫁給你的公子,當他的妻?」
混亂……
混亂!混亂!混亂!
她腦袋瓜里猛地爆開什麼,炸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昏昏然尋不到方向。
見她許久、許久答不出話,陸芳遠瞳色略暗,替她拉上長巾,低柔道︰「你曾說,該還我的,你都還清,再不欠我什麼了,那我欠你的又該怎麼還?」大手撫著她仍微濕的發。「阿實,我該怎麼還?」
樊香實掙引好半晌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吶吶道︰「你、你沒欠我什麼的……」
他與她之間究竟誰欠誰,糾纏得太深,實在分不清,何況從頭到尾皆關情,曾因無情所以心狠,又因有情而柔軟,還能怎麼還?
「那就嫁我。」他再將話繞回。
「你……那個……我、我沒嫁過人的……」稍回過神後,她小臉脹紅,連頸子都紅了,有點語無倫次。
陸芳遠忍俊不禁地低笑。「是啊,阿實沒嫁過人,這我是知道的。」
她張著大眸瞅他,咬咬唇,突然將臉埋進他懷里。
他听到她苦惱般細聲喃著——
「哪能這樣嘛……」
于是,他沒再進一步逼她,心想,她內心或者猶藏疑惑。
但她如今已回到他身畔,回到他觸手可及之處,這一點最為至要。
輕嘆了聲,他在她發頂落下一吻,用長巾重新將她裹好,然後收攏雙袖,將她抱回「空山明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