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零章戰地醫師(六)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我也笑著,「你一定要堅持,堅持下來,你就可以回去見你的娘,見你的娘子。他們都盼著你呢。」
慢慢的,他停住了囈語。
眉頭皺了皺,然後又松開,唇角微微的翹了翹。
就在我以為他已經安靜的睡去時,他又開始了,「娘,娘,娘子,娘子……」
我剛剛綻出的笑意又凝結在唇邊。
聲聲呼喚,聲聲入耳,聲聲入心——只讓人覺得心酸。
「清醫師,他?」醫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後,「他無事吧?」
慢慢直起身子,他接過我手里的碗和棉條,等候著我的回應。
看著他,有些茫然的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他無事。」
他有些憂慮的看著我,「清醫師不要思慮過多。」頓一下,遲疑的看了我一眼,「戰場上下來的重傷,十之三四都是救不活的。如今有了——已是少了。」
苦笑的看著他,「謝謝你,我也是明白的——」轉身看向病床,我低低一嘆,「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真的很想他活下來。他也想活著,他一直在叫娘,叫娘子啊……」
他也沉默了。
扯開一個笑,「你當值的時候,幫我看著他點。若是有高熱和肩部傷口出血,趕緊叫我。」
他點了點頭。
笑了笑,我朝之前我處理過的幾個病人的病床走去。
一夜多過去,六個中了黑色冰寒毒的傷員里,三個先送來的輕傷員,已經醒了。
驚異于自己還活著,在醫護解答之後,六道感激的視線投向了我。
其中兩道目光,分外醒目。
好可愛的美少年啊
此刻被醫護清理干淨之後面孔,竟然漂亮的驚人。
一頭蔚藍的長發。
一雙小鹿般清澈的眼楮怯怯又好奇的望著我,眼珠漆黑而明亮。
簡直是希臘神話中的伽倪墨得斯
同樣美麗的眼楮,同樣也有一頭美的驚人的藍發。
他最多不過十五六歲。
可眼前的美少年卻羞澀的要命。
被我這麼一看,白玉般的臉便紅了個透。
垂著眼,不敢看我。
長長的睫毛不停的輕輕扇動著……
真是太可愛了
我笑嘻嘻的走近他,他不安的挪了一子,臉更紅了。
「你是水國人?」我笑著。
還是不敢看我,他點了點頭。
看著他耳垂都紅了,我不覺好笑。
從來沒見過這麼羞澀的少年,可他居然有勇氣上戰場,還敢面對高等暗族中有著黑色級冰寒毒的敵人。
若不是親手處理了他右大腿的傷口,我真是沒法相信。
我笑眯眯道,「我也是水國人呢。」
他抬起頭,迅速的瞄我一眼,又低頭,聲音小小的,「我知道,你是莫離郡主。」
輕輕一笑,「你多大了?」
他羞澀一笑,「十五了。」
我翻了個白眼,有些責怪的,「不是說十六以下不能參戰麼?誰讓你來的?」
他身子縮了縮,這次卻抬頭看向我,「我箭射的好,是特召的。不是誰,是我自己要來的。」
一旁那個金發的男子笑道,「十丈內百中九十九,厲害著呢」
原來,還是個神箭手——我笑了笑,「你還這麼小,不怕麼?你家里人能放心麼?」
十五歲——在地球還只是個初二的學生。
地球上這個年紀的孩子在干嘛?
踢足球?打電動?偶爾跟父母撒撒嬌?
只听他這回聲音卻大了些,小鹿般的眼楮閃閃發亮的看著我,帶了幾分堅定的,「我不怕。我射死了十七個暗鬼呢——」說著,有些喪氣的遺憾,「可惜,還有九個射偏了,沒射穿心髒。」頓一頓,又道,「我家就我娘。我娘說了,我是水國養大的,有這本事就該來。」
我明白了。
這是一個平民母親的孩子。
在水國,平民家藍發血統的孩子,只要滿五歲便可由皇室出資負責教育和生活。
偉大的母親培育出了一個羞澀卻勇敢的少年——不禁的,對那位未曾蒙面的母親肅然起敬。
而面前的少年也更加的得到了我的憐惜。
「你叫什麼名字?」我愛憐的看著他。
「林土。」他答。
微微一愣,這個名字似乎觸動了什麼,我的記憶飛快翻回著……
遙遠的記憶中,曾經有過一雙漂亮的「小鹿眼」,同樣的羞澀。
大約我臉上神情有些奇怪,他好奇的看著我,長長的睫毛眨巴著。
神情純真之極。
我看著他,「你的家鄉是不是鹿城。」
他驚訝的看著我,「郡主,你怎麼知道?」
滿心喜悅的看著他,眼前的美少年和十二年前那個漂亮而善良的小土重合了。
微微一笑,我輕輕哼起了生日歌。
我記得,就不知他記不記得了?
他面上一呆。
然後,慢慢的張大了嘴,明亮的眼楮里迸發出不可置信的光,「你是草草姐姐」
停住歌聲,帶著滿眼的笑意,「小土」
「真的是草草姐姐你真的是」他激動的看著我,不停重復著。
輕輕在他漂亮的臉上捏了一把,「沒想到小土長大了這麼漂亮,還這麼本事」
被我這麼一捏,他又羞澀了,「草草姐姐才漂亮呢」說著有些疑惑的看著我,想問又不好意思的樣子。
輕笑一聲,「姐姐小時候是中了毒,後來毒解了。」
他明白過來,「太好了,草草姐姐人好,就該這麼漂亮的。」
小土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並沒有問我為何變成了郡主,此刻他的眼里為我高興的喜悅卻是由衷的真誠。
身邊多了一個人,我扭頭一看,笑道,「歸離,這是小土。我小時候的鄰居。」
又看向小土,他正好奇的看著歸離,我笑了笑,「小土,這是醫族的歸離長老。」
小土抿抿嘴,笑道,「我知道。歸長老是草草姐姐的夫君。」
歸離淺笑道,「既然是灕紫的故人,歸離痴長一些,便喚大哥吧。」
小土面紅了紅,低聲叫了一聲,「歸離大哥。」
歸離笑著點了點頭。
我笑吟吟的看著他們,只覺歡喜。
真正的他鄉遇故人啊。
「灕紫,該去歇息了,都過了午時了。」歸離輕聲道,「一天沒用膳了,趕緊吃了,歇著吧。」
我這才看了看帳篷窗外的天色,已經是艷陽高照了。
戰役已經結束了。
點了點頭,又囑咐他們幾個傷患好生休息,按時喝藥。
這黑色的冰寒毒,還要喝藥清毒,方可。
又望了一眼對面病床上,那依舊昏睡喃喃自語的金發男子一眼,輕嘆一口氣,和歸離走出了醫帳。
烈日當空,光線太猛,有些不習慣的眯了眯眼。
用手擋了擋之後,又錘了錘腰。
歸離輕輕拖過我的左手,看著那幾根綁帶,沉默不語。
我笑了笑,「都割得很淺的。」
他緊緊蹙眉,良久後輕輕搖了搖頭,「這場仗,才剛剛開始。」
強笑著,「我會注意的。」
我理解他的感受。
想阻止,卻又不能阻止。
他是我的夫君,但同樣也有一份悲天憫人的心懷。
何況,他也是一個醫師。
他能理解,我的感受。
割的是我的手,痛的卻是他的心。
他比我更為難,還多了一分心痛和難過。
他替我把了把脈,微微安心,卻還是一嘆,「每日的藥,不可忘了。」
笑著應了一聲,拉著他的手,朝北面我們的帳篷走去。
遠處金色茫茫無邊,天火山巍然屹立,遍體火紅。
能看得見的是天火山,可那看不見的人卻在大漠的另外兩端。
不知道他們可好?
還有五鶴,烈城離開之後,至今還未回來。
七十五萬大軍的糧草,超出當初的預計太多了。
他此刻,想必也會很辛苦吧。
微微一嘆,沒有說出來。
如今,大家都不容易。
守著我的歸離不容易,思念數份的我不容易。
被我思念的人——他們,也不會容易。
可是——只能熬下去,一起期待戰火消散後的花好月圓。
也許,經過了這場戰火的洗禮,那花會更好,月也會更圓
前幾日又收到了爹爹的來信,知道開戰後,他很是擔心。
生怕他這個女兒被戰爭的殘酷所嚇到,洋洋灑灑寫了七頁紙。
字字都是寬心,句句都是關心。
我慶幸他如今接了攝政王的爵位,否則,他此番恐怕還要堅持披甲上陣。
餓得太久,反而不覺的餓。
還是逼自己吃了滿滿的一碗米飯。
喝了清九遞過的兩碗補藥。
他不時的瞄兩眼我的手腕,眼里有隱不住的擔憂。
一旁抱著七七的紫祈,眼神也有些奇特。
寬慰的拍了拍清九,「別擔心了,我有分寸的。」
清九想說什麼,看了看歸離,終究還是沒說。
他想說什麼,紫祈在探究什麼,我都知道。
可是,此刻,累極了,也沒什麼心思說那麼多,「好了,各位,我要睡覺了。」
說完,不待他們出去,把自己往塌上一扔,我幾乎閉眼就睡著了。
恍惚听得清九嘀咕一句,「才不信有什麼分寸呢……」
歸離說的話,我卻沒听清了。
枕著香囊帶來的清涼,我沉沉睡去。
可是,這一覺盡管天昏地暗,卻並未睡到自然醒。
因為,鼓聲又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