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天生就比世間最絕美的女子還好看幾分,所以早就受慣了形形色色的目光,不管是喜歡至極還是討厭至極,所以他毫不在意那年輕人,只是微揚著頭,好像是他得勝了一般催著小魚快回春濟堂。
「外祖母說,那些書都是外祖父的遺物,不許拿出楊家……」小魚回到程漢儒面前,低著頭極委屈的說道,「外祖母過意不去,說是要焚香禱告,問問外祖父的意思,若外祖父托夢來說不必介懷,別說兩本,就是那一屋子書,都可以送給您……」
金澤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後背都有些發冷。
程漢儒本以為小魚可以偷偷拿出兩本來,誰想還要稟報王氏,他和王氏相識日久,早就知道她的脾氣,也徹底沒了法子,索性不再理會,連帶著對小魚的態度也冷漠了些,只有氣無力的給病患看病。
「小騙子」金澤見沒人注意她倆,偷偷鄙視了小魚一番。
小魚裝傻充愣︰「說你自己嗎?你連自己的師父都敢騙,該叫大騙子才對。」
兩人又是你來我往的偷偷爭論了一番。
此事一過,除了那閑悅山莊傳話的小廝一趟比一趟來得勤,說他家十三公子的癮疹越發的不好了,春濟堂好幾天都風平浪靜;楊府表面上也算相安無事,除了那婆媳倆時不時的斗一斗嘴,一個指桑罵槐,一個綿里藏針。
唯一讓小魚掛心的是,楊孝亭的藥眼看著就要吃完了,小魚得想法子給他揀幾天的羚角鉤藤湯來吃。
陳秋望那邊嚴苛得緊,若沒有程漢儒的藥方他就不給算藥錢,任誰都拿不出去;金澤也替小魚說話,反正他從前也私自在藥櫃揀過麻黃湯,可陳秋望非說那不一樣︰「麻黃湯多少人都吃過,誰都知道那是什麼——可這藥方有誰用過?我孤陋寡聞不曾見過,又不是神醫開的,若吃死了人……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小魚最後也在他這兒死了心,便跟朱雀商量了一回,讓朱雀偷偷去春濟堂外路口去等。
她們主僕算準了時辰,沒多一會兒朱雀便跑了回來沖小魚使眼色,小魚連忙把早就準備好的羚角鉤藤湯藥方給程漢儒捧過去︰「神醫,這是昨夜小魚在外祖父的醫書里查到的方劑,說是和舅舅的中風對癥,您瞧瞧是不是合適?」
程漢儒听說是楊老爺子醫書里的方劑,那眼楮立刻亮了幾分,待把那藥方接過去仔細一瞧,小小的三角眼里立刻射出興奮的光芒來︰「道理上是合適的,且這一副藥最多不過十五文,比那大續命散劃算多了——你不如先揀三天的藥量,給你舅舅吃吃看,你記得親自在旁邊陪著,看你舅舅吃了這藥之後的反應。」
好麼,他這是把楊孝亭當那試藥的小白鼠了。
小魚卻不在意,只捧著藥方歡欣鼓舞的去揀藥,與此同時,閑悅山莊的小廝正好跑進春濟堂大門︰「程神醫……」
從前程漢儒看見閑悅山莊的人,喜得像那見著肉骨頭的狗,一準兒兩眼放光的朝人家撲過去,現在天天見著,天天都是那毛病,天天都來告訴他他的藥方不管用,他便有些瘋了,恨不能穿一件隱身衣,任誰都瞧不見他。
小魚瞅準了機會,撓頭疑惑道︰「還是癮疹嗎?昨夜找藥方的時候,好像見外祖父說楊家有這祖傳秘方……」
程漢儒這回把小魚當成了新鮮骨頭,腳底下安了彈簧一般跳了過來︰「那藥方是什麼?」
在這一刻,別說程漢儒,就連金澤、安瑞禾,還有那傳話的小廝,都把目光投到了小魚身上,眼巴巴的等著她回答。
小魚也眼巴巴的瞧著程漢儒︰「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來——興許瞧瞧公子爺就想起來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還是那傳話小廝率先清醒過來︰「程神醫,這也是您春濟堂的人?」
「正是……」程漢儒已經意識到那人要說什麼了,索性把小魚抬高些,「雖然跟著我的日子尚淺,但頗有些天資,不知道貴府是不是願意讓她……」
「左右有您做保,」那小廝倒是痛快,「只是從前跟著您去的小金大夫這回不能再去了,不然我這邊也不好交代。」
「那是自然。」程漢儒看都不看金澤一眼便做了決定,當下讓小魚收拾藥箱,準備跟他一塊兒去閑悅山莊。
小魚把那羚角鉤藤湯的事兒交給朱雀,自個兒煩著金澤幫自個兒收拾藥箱︰「我不懂,你幫我。」見金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指點自己出診必須要帶的東西,便偷偷說了一句︰「對不住……」
「但願你攀得高枝,從此錦衣玉食。」金澤揶揄她。
她此刻不便解釋,索性便不解釋,接下來只是默默的收拾妥當了,背著藥箱隨程漢儒一道出了春濟堂,坐上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馬車,一路朝閑悅山莊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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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閑悅山莊小魚早就跟楊孝亭父子來過一回,當時便覺得這里是人間仙境,此時氣候越來越好,山上深淺不一的綠都越發的茂盛,春花兒也開得熱鬧,同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早春時節相比,別有一番滋味。
可惜,這山是熱鬧的,山里的莊子卻是冷的。
小魚一進山莊大門便感覺到這一點。
早在馬車上時,程漢儒便叮囑小魚到了閑悅山莊不許抬頭,「那眼只能瞧著前面人的腳後跟,我走一步你才走一步,我停了你也得停,讓你抬頭你才能才抬頭,讓你看你才能看……」
難道這就是大衍朝富人家的生活?若人人都得如此,還真不如在田間地頭做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的小地主來得輕松自在。
小魚心里頭這麼想著,那精神卻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一個不注意,壞了十三公子對自己的印象,再不能為舅舅洗月兌冤屈就前功盡棄了。
等這些都說完了,程漢儒便問小魚那藥方。
小魚細細的想了一回,才道︰「我不記得,只說是祖傳秘方,在哪本哪本書里頭找,下面還標注著‘必愈’兩個字——我著急舅舅的病,確實不曾再找……」
程漢儒的臉色立時垮了下來。
小魚不知道他是不相信自個兒的說辭,還是怕自個兒給他惹麻煩,便挺直了腰板道︰「若是治不好,神醫都推到我身上,我回去必定把那方子找出來」
程漢儒卻只把頭扭到一邊,半天都不吭一聲。
其實,倒不是小魚在這樣的時候還要吝嗇,只是她實在不知道程漢儒到底給那位十三公子用過什麼藥,若她說的程漢儒用過了,那豈不是立時便被否決了?自己還哪里有機會吸引十三公子的注意?
等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著等邁過一條又一條朱紅色的門檻兒,終于到了十三公子榻前時,小魚只覺得自己那脊背都濕噠噠的極不舒服。
「程漢儒,你到底是不是神醫?」小魚跟著程漢儒施禮,那身子還不曾站直了,就听前方傳來一聲稍稍有些嘶啞的男童聲,「你這回是怎麼回事兒?你開的那藥小爺洗了便不癢,出來沒一會兒就又癢」
小魚心里頭卻有些失望——這聲音,這語氣,听起來分明就是個被嬌養壞了的小男生,到底有沒有可能幫楊孝亭洗月兌冤屈?
卻听程漢儒說道︰「十三公子息怒,在下生平治愈的癮疹也不是一例兩例了,這回……倒真的把在下難住了——好在春濟堂新收了一個小學徒,傳聞她祖上醫術無雙,生前甚至在京中為達官貴人治過病……」
「他會治小爺的病?」十三公子想來是個急性子,根本等不得程漢儒說完。
程漢儒也不解釋,只是直接閃到一旁,指著小魚說道︰「她說她定然能治好您的病癥。」
小魚恨不能把程漢儒捆吧捆吧扔到山下頭去。
方才只不過在車里閃了他一下,他便結結實實的把自個兒推到十三公子面前,做出一副治好治壞都跟他無關的樣子來——若只是這樣也倒罷了,竟還替自個兒夸下海口,說什麼醫術無雙,還什麼「定然」能治好十三公子的病
試問,這世上有那個大夫敢說自己百分之百能治好什麼病?就算是現代醫院里做一個再小不過的小手術,還得跟病人簽下生死文書,什麼後遺癥啦、手術意外啦……好像那患者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會死在手術台上,就算沒死也再沒法子活痛快了一樣。
「這麼小個小姑娘?」那十三公子卻不給他時間細想,「你真的會治?可不許哄弄小爺,否則你怎麼從娘胎里出來,便讓你怎麼回去」
這是笑話,還是真正的威脅?
它雖然帶著點兒顏色,卻一點兒都不好笑,特別是小魚想到疼愛自己的楊氏,心里頭更覺屈辱。
所以,小魚不理程漢儒的那些警告,一臉驚喜的抬頭直視十三公子︰「是誰的醫術這樣高超?不如也請這位神醫給公子爺……」
話說到一半兒,小魚忽然直愣在那兒。
眼前的十三公子半歪在臥榻之上,腰部以下蓋著一條紫金暗紋錦被,錦被上搭著十三公子剛剛撓過脖子,又放下來的手,那手被那紫色一襯,像是粉雕玉琢的一般。
錦被外露著雪緞的素白中衣,中衣上身微微敞著領子,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胸膛和脖子——只是白璧微瑕,玉上有些紅斑——再往上,便是一張似曾相識的、絕美無匹的臉。
沒錯,似曾相識。
小魚之所以發愣,就是因為那傾國傾城的樣貌,似曾相識,又決然不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