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柄劍,是我伯父的。」阮沅終于開口,她的聲音很輕,「劍是從小雍山送回來的,定州失守,一切都完了,只剩這柄劍。」
宗恪一動不動的听著,他的臉色已經形同灰燼
「……早年,伯父就和我說過,他說,浩哥哥和凜哥哥是男孩,能繼承家業,我是女孩,繼承不了家業,可他將來,卻要把這柄劍送給我。」阮沅呆呆看著劍鞘上的花紋,輕聲吐出那幾個字︰「他說,劍在人在,劍失人亡。」
阮沅的手指,從劍鞘上劃過,那些精美的銘刻花紋,像無言的吶喊。
她忽然,笑了一下。
「可我父親,不想收下這柄劍。」她抬起眼楮,看著宗恪,「他怕你,怕消息會落在你耳朵里,這柄劍在家中留著,便是謀反的最佳證據。林展鴻沒辦法,只好自己悄悄藏起這柄劍。」
宗恪听見自己嘶聲開口︰「……這麼說,你全都想起來了?」
阮沅輕輕點了點頭︰「大略經過都還記得。只要一個缺口打開,藏起來的部分就會跟著冒出來。宗恪,我甚至都記得咱們頭回見面的事。」
宗恪呆呆望著她
「我把頭發剪了,因為僧帽包不下。我換上了袈裟,但是里面卻舍不得也換掉,所以還是穿著我那件繡百鳥的紅衫。誰知後來,袈裟被你扯破了,那一刀我刺了個空,還被你抓住了手腕,我用力一掙扎,袈裟就破了。」
宗恪的記憶,被阮沅帶著逐漸清醒,他隱約記得那一幕,灰色的僧袍「滋」的撕裂,里面女孩兒的紅衣裳露了出來……
「那時候,你真年輕。」阮沅悄聲道,「眼楮那麼明亮,臉那麼好看,一絲愁容都沒有。明明很瘦弱的樣子,力氣卻那麼大……」
宗恪錯愕地望著她他不知道阮沅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道她不是準備來殺他的?
「……雖說那時候你都十九了,可是現在想來,好像才不過十七歲的樣子,一臉稚氣,像個高中生。」阮沅微微彎了一下嘴角,「我被你捉住,氣得半死,心想,怎麼會被一個小孩給打敗了呢?」
「我那時候快二十歲了。」宗恪掙扎著說,「我不是小孩。」
阮沅撲哧笑起來。
看她笑,宗恪終于忍不住,他忍住滿心惶恐,試探著,問︰「阿沅,你還在恨我?」
「沒有。」阮沅慢慢道,她目光下垂,落在劍身上,「過去的事,記起來一些,有些甚至非常生動。可也已經激不起什麼仇恨了。宗恪,我已經走過那個階段了。我的人生不止十四年。」
宗恪的嘴唇微微發抖
「但你也別忘記,我是趙守仁的女兒。」阮沅說到這兒,嗓音低啞下去,「我不是阮沅。宗恪,我是趙芷沅……那個刺殺過你的人。」
宗恪忽然伸出手去,隔著那柄劍抓住阮沅的手
「我不管」他大聲說,聲音發顫,「我不管你是趙芷沅還是阮沅,你現在是我老婆,咱們的孩子快出生了」
阮沅咧了一下嘴,她想笑,眼淚卻如碎珠,紛紛落下來。
「阿沅,你之前說過,要信任我們兩個。」宗恪盯著她,他啞著嗓子,卻一字一頓無比用力,「過去的事,咱們放下來阿沅,咱們往後還有很多年的日子要過」
阮沅忍住淚,她掙扎著,抽回了手︰「不成的,宗恪,那不成。」
宗恪又氣又苦︰「為什麼?你到底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她揚起臉來,含淚道︰「因為我注定得害死你,宗恪,就算我不想也不行了。」
「什麼?」
「這孩子……這孩子不是人類。」阮沅一字一頓說,「它是雲敏在我身體里種下的怪物,往後,注定得害死你,害死很多人。」
宗恪張了張嘴,他的臉色暗黃,眼神瞬間呆滯下來。
「不會的。或許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他嘶聲道,「阿沅,咱們總可以想別的辦法」
阮沅笑起來,她的笑容慘然無力︰「要我講給你听麼?」
接下來,阮沅就將她從雲敏那兒听來的一切,包括那個噩夢,全都說了出來。
宗恪默默听著,暗黃的臉色,一點點轉為慘白,最終變為了余燼的顏色。
結束講述,阮沅用力喘了口氣,她雙肩下塌,那樣子就好像不堪重荷般,又好像把長久壓在她身上的巨大負擔,終于放了下來。
「……所以你明白麼?宗恪,這孩子最終會毀掉你,也會毀掉你身邊所有的人。」阮沅停了半晌,才又道,「我阻攔不了它了,可我怎麼都不能讓你死,我不能讓宗恆和兒他們,因我而遭受不幸。我恨那種事情我早做了決定,不能讓這個怪獸生出來。我寧可……寧可和它一同毀滅。」
一切,都袒露在外頭。
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遮攔的了,他們之間,再無秘密可言。
可是當赤luo的真相呈現時,荒蕪的絕望卻席卷了一切,以至于,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漫長的,死一樣的沉默。
然後,宗恪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走到旁邊酒櫃前,抓過一個玻璃杯。
他將玻璃杯放在面前,搖搖晃晃坐下來。
「……那好。」他拿過旁邊的黑瓶,神情恍惚如夢游,「我陪你一塊兒。」
他拔掉黑瓶的木塞,想把里面的毒藥倒進玻璃杯,但是試了兩次,瓶子里什麼都沒流出來
宗恪一怔,抬頭去看阮沅。
望著眼前這一幕,阮沅慢慢笑起來︰她覺得輕松極了,快樂極了,她听見了身體深處,那東西終于耐不住, 的一聲裂開
「傻宗恪,沒有了。」她輕聲說,「我已經喝完了。」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宗恪就看見,鮮血,從阮沅的鼻口、眼楮、耳朵里流出來
她從椅子上歪下去,栽倒在地
汩汩的血,從阮沅的七竅冒出來,頃刻淌了一身一地
宗恪跳起來
他撲過去,一把抱起阮沅,失聲狂叫︰「阿沅阿沅」
他緊緊抱著她,眼淚撲簌簌落在阮沅的臉上,混著鮮血,她什麼都看不清了,卻能感覺到宗恪抱著她,往屋外狂奔。
一片血紅里,阮沅努力睜開眼楮,濃稠的血堵住了她的鼻孔、嘴巴,腥腥的血塊塞在她的喉間,讓她發不出聲。
她能感覺到宗恪用手不斷擦著她的臉,按著她的耳朵,像是妄圖把血堵住。
她能听見宗恪哭著喊她的名字,叫她別死,叫她別丟下他。
她想如往日般答應他,柔聲安慰他,好,我不死,不丟下你,我會繼續照顧你,給你做飯,給你補衣服。
她還想說很多很多話。
可是,她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
季興德已經有兩個月沒見著宗恪了。
確認宗恪失蹤,是在兩個月前。開始是華揚那邊打來電話問,宗恪有沒有和他聯系。季興德不知出了什麼事,打電話過去問華揚的老友。
楊總和他說,宗恪那天上午只說家中有事,突然就離開公司,從那之後再沒回來,打電話過去,手機也沒人接。
季興德感覺出事了,他慌忙帶上人,去宗恪家中找。
房門被撬開,屋里空無一人。
季興德走進客廳,他看見客廳的桌上,放著一個裝毒藥的空瓶。
恐怕是出事了,他膽戰心驚地想。
但是因為宗恪身份特殊,季興德無法報警,只好暗中以自己的力量來搜尋,華揚那邊也接到了消息,楊總私下也在配合他到處尋找宗恪。
但是,毫無線索。
就如石沉大海,宗恪這個人,至此再沒出現過。
兩個月後的某天,季興德在新翼辦公室里,接到了秘書的一個電話,秘書說,有人想見他。
季興德微微詫異,他是新翼總裁,極少有不提前預約、貿貿然找到公司要來見他的人。
「沒說是誰?」
「說了,他說他姓姜。」秘書說,「他說,他是宗恪派來的。」
一听見這個名字,季興德差點從椅子里跳起來
「快叫他進來」他叫道。
不多時,一個身軀高大的黑衣男人走進總裁辦公室,他的手中,還提著一只箱子。
「季總?」男人開門見山地問。
季興德快步走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我是季興德。」他回過頭來,看著黑衣男人,「先生是宗恪的熟人?」
男人看起來相當魁梧,膚色黝黑,五官剛毅,神色冷峻,雖然剛才只是簡單的舉止,但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驚人的氣勢。
黑衣男人小心翼翼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後抬起頭來。
「在下,大延錦衣衛都指揮使姜嘯之。」男人說,「此次是奉陛下之命,來見季總。」
季興德忽然覺得,自己的听覺不中用了
「這麼說,宗恪真的是……」他瞠目結舌,幾乎說不下去了。
自稱姜嘯之的男人笑了笑︰「陛下說,之前他曾向季總您提過真相。雖然您看來,不怎麼信。」
季興德忍住腦子轟轟亂響,喘了口氣,才問︰「那,宗恪……哦不,抱歉,你們陛下,他人呢?」
看出他的拘謹,姜嘯之趕忙道︰「陛下吩咐,季總是他的恩人,因此千萬不要拘于君臣之禮。陛下已經回宮了,是因為擔心季總不知消息、一直惦念著,所以才命下官前來,通報一聲。」
「回宮了?」季興德喃喃道,「他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
姜嘯之頓了頓,才道︰「這其中,有些緣故。」
季興德看他神色遲疑,知道自己問得多了,恐怕越了界。
旋即,他又想起阮沅︰「那,阿沅呢?」
「阿沅?」姜嘯之一愣,才想起季興德說的是誰,「季總說的是阮尚儀麼?」
「阮……尚儀?」這陌生的名稱灌入季興德的耳朵,他一時弄不懂這個名詞的涵義。
「是。阮尚儀之前,是陛邊的稟筆女官。」
季興德詫異萬分
他沒想到,這兩個人竟是這樣的身份
這樣的兩個人,以偽裝的身份,如一對尋常夫婦般生活在這現代社會,這里面,究竟藏著多少復雜難言的秘密過往?……
「那阿沅她人呢?也回宮了麼?」季興德又問,「孩子呢?孩子生下來了麼?」
姜嘯之垂下眼簾,半晌,才道︰「阮尚儀已經過世了,小皇子……也沒了。」
季興德張著嘴,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到底發生了什麼?」季興德語調艱難,他覺得身上有些撐不住,不由跌坐回椅子里。
姜嘯之神色遲疑,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阮尚儀是自盡身亡的。此事,一言難盡。」他低聲說,「陛下離宮,到這邊來獨自生活,也是為了阮尚儀。阮尚儀既然不在了,陛下也無法繼續留在這傷心之地。」
……自盡
季興德只覺眼窩發熱,差點老淚縱橫。
「那他現在……」
老人喉頭哽住,問不下去了。
「陛下如今,情況不太好。」姜嘯之簡潔地說。
季興德心中酸楚難當,一時,主客相對無言。
半晌,他才啞聲道︰「那你今天來……」
季興德這麼一說,姜嘯之這才想起,他拿起放在地上的箱子,然後把箱子擱在季興德桌上,按開箱蓋。
箱蓋一開,季興德只覺得有道光從里面閃過
再定楮看,姜嘯之竟從那箱中,捧出一尊玉雕
黑衣男人小心翼翼將玉雕放在了辦公桌上。
那是一尊少女雕像,玉石潔白無暇,天光透過落地玻璃照在上面,只覺瑩亮潤澤,如夢似幻。少女五官溫婉動人,容顏絕美,一雙眼楮嫵媚流盼,栩栩如生,望之好似神祗,令人不由深深著迷。
不僅如此,少女身上衣袂翻飛,線條流暢,細節處已臻完美,一眼望去渾然天成。
更震驚的是,少女手中擎著一枚珍珠。珍珠有嬰孩拳頭那麼大,粉紅色的光澤漾在珠身周圍,一看便知是無價之寶
「這是南越國的鎮國之寶,雕的是他們世代信奉的鮫神。後來南越國被舊齊景安帝所滅,這玉雕鮫神也落入華胤宮中。」姜嘯之頓了頓,又說,「再後來,我大延定鼎中原,玉雕便成了宮中珍藏。因梁王平定西南有功,這尊玉雕就被陛下賞賜給了梁王。去年晉王世子作亂,梁王因參與謀反被誅,王府遭抄檢,這尊玉雕也被送回宮中。」
季興德被這一通講述給震驚,听得完全傻了
「這尊玉雕鮫神,是陛下贈與季總的。」姜嘯之說,「此乃稀世國寶,季總請好生收藏吧。」
「這怎麼行」季興德連連擺手,「這太貴重了」
姜嘯之苦笑︰「陛下說,季總與他有恩,他理應報答。而且玉雕鮫神,本身潔淨無比、珍貴無儔,卻偏偏命運多舛,一再顛沛于不祥的血腥之地。這有違上蒼的意志。還是贈與季總,也好讓這寶物,從此有個安身之所。」
听他這麼說,季興德不由心潮起伏︰宗恪這意思,難道是把皇宮當成了不祥的血腥之地?
事情辦完,姜嘯之打算告辭,季興德卻喊住他。
「那……我往後再見不到宗恪了麼?」他惴惴問。
被老頭兒這麼一問,姜嘯之輕輕吁了口氣,神色里,也顯出幾分茫然︰「陛下說,有緣,自會相見。」
後來那尊鮫神玉雕,被季興德妥善保存起來了,曾經有密友一見傾心,出價千萬,想買下來,季興德卻沒答應。
他知道,自己不會賣出這尊玉雕,任何時候,任何價格,都不會賣。
他想一直保留著它,等到未來哪一天,也許能再和宗恪見面。
到那時候,他會和那個年輕人說一聲,謝謝。
……
然而至此之後,季興德再也沒能見到宗恪。
————裊裊尾聲————
宗恆得知宗恪回宮的消息,他以最快的速度換好官服,急急忙忙往宮里趕。
「陛下如何?」路上,他問傳報消息的太監蓮子。
蓮子垂下眼簾,只搖搖頭。
宗恆心中不由一沉。
跟隨蓮子進宮,越過重重宮門,宗恆一直到了深宮之內。
殿前,泉子早等候在那兒,一見宗恆來,便躬身引領他往里走。
「什麼時候到的?」他悄聲問。
「昨夜。」泉子小聲說,「今早奴婢才發覺,夜深露重,陛上衣服全濕了,也不知獨自在那兒站了多久。」
「陛下人呢?」宗恆不禁又問。
泉子臉色悲戚,沒有答他,卻低頭道︰「王爺請隨奴婢這邊來。」
倆人進入殿內,又走了好久,宗恆這才發覺,他已經走到寢宮後面的花園來了。
此刻正是春末,園內百花盛開,*光似錦,五彩斑斕的花兒簇擁著,擠了滿滿一園,放眼望去,只覺燦爛奪目,熱鬧無比。
又往前走了幾步,宗恆停了下來。
他看見了宗恪。
他依然是舊日的打扮,穿著素色錦袍,束著發。宗恪的裝束看起來,和往昔別無二致。
但是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宗恆的心突然一縮
男人面色憔悴,令人不忍卒睹,一雙黑目深陷,布滿血絲,臉頰又黑又瘦,干枯不堪,連嘴唇都干裂出血了。
「陛下……」宗恆呼喚過一聲之後,再不敢動
良久,宗恪才輕聲開口︰「宗恆,阮沅死了。」
宗恆只覺得,當胸受了大力的一拳
「她瞞著我,喝了毒藥。我把她送去醫院,醫生們問我,為什麼不能忍讓一下?我怎麼那麼狠心、逼得一個孕婦去喝毒藥?」
宗恆耳畔轟響
「我答不上來。」宗恪呆呆望著面前的滿園鮮花,自言自語道,「我也想問我自己,為什麼那麼糊涂,眼睜睜把毒藥一勺勺喂進她的嘴里?為什麼就不能給她留一條活路呢?」
「……這不是皇兄的責任。」宗恆跪了下來,掙扎著顫聲道,「陛下請責罰臣弟。」
「她是為了讓我活著,才自己去死的。」像是沒听見一樣,宗恪仍舊輕聲說,「所以我現在,只好站在這里。」
眼前明明是奼紫嫣紅,*光無限,但宗恆卻覺得有無邊的悲苦,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潮水一般,緊緊裹住了面前這個男人。
他突然覺得有什麼喪失了,自這男人身上。
有火焰熄滅了。
然後,他就听見了宗恪的聲音︰「往後,我就留在這宮里吧,我會讓你們滿意的。」
宗恆五內翻騰,一時無法言述,最終,只能低下頭,伏在地上。
「……是。」
于是宗恆終于明白︰曾經的那個宗恪,那個充滿熱情、真誠快活的宗恪,已經跟隨阮沅一同逝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心如死灰的帝王。
從宮里出來,宗恆走到外面,他停住腳,不由回過頭,望著高大而沉默的宮牆。
那濃濃的紅色映在他眼中,好似干涸的血跡,布滿驚心動魄的過往,織就了這個國家一段殘酷而不為人知的歷史。
宮牆的上方,是無限悠遠的天空,遼闊蒼穹,一望無極,鋪滿了極為深切的鋼鐵般的藍。
藍得如同,這世間疾苦。
(卷一第一稿完于201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