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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之後,姜嘯之看見厲婷婷從樓里出來。
她一直走到車跟前,拉開車門,坐進後座里。
姜嘯之看看表,剛剛四點。
「皇後這麼早就回去?」他問。
「嗯。」
姜嘯之發動了車。
「我爸受林展鴻的影響很大,所以剛才對你才那麼不客氣。」厲婷婷淡淡道,「你諒解他。」
姜嘯之垂下眼簾︰「這沒什麼。」
他好奇的是,為何厲婷婷要替她父親向自己道歉?
「今天勞動了你一天,到家又被我爸趕出來,總覺得……不太好。」厲婷婷頓了頓,自嘲似的笑了笑,「爸媽給的教養就是如此,煩勞了人家就要道謝,三歲學會就改不了。」
姜嘯之想了想,又問︰「皇後真的不留下來陪老人過年?」
「不了。他們還沒有適應新的我,生怕哪里做得不周到。」厲婷婷淡淡地說,「看他們誠惶誠恐的樣子,我心里不舒服。」
姜嘯之不再說什麼,他一踩油門,把車開出了社區。
晚間到家里,厲婷婷做了極為簡單的晚餐,她蒸了米飯,然後把買來的速食咖喱雞肉醬料,往白米飯上一澆。姜嘯之不挑剔,雖然今天是除夕之夜,但他打心眼里,沒把這兒的除夕當真。
晚餐過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為打發時間,姜嘯之從宗恆那兒借來了一堆小說,都是硬漢派小說,從卡波特的《冷血》到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當然更少不了宗恆的最愛︰布洛克的斯卡德系列。
姜嘯之曾經問過宗恆,為什麼會喜歡斯卡德系列。
斯卡德是個私人偵探,永遠在酗酒和堅持戒酒的念頭里掙扎,這一點讓姜嘯之想起宗恪。
宗恆的回答則是︰「除了他不死,其余人早晚都得死。這種總能知道結局的書,讓我沒有壓力。」
他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其實華胤很像紐約。」
姜嘯之瞠目結舌︰「怎麼會?華胤連汽車都沒有」
「可它也有各種各樣的死亡。」宗恆認真地說,「同樣是個充滿了故事的都市——你看,我們這兒也有一個始終在和酒精戰斗的主角。」
宗恆的表情一本正經,姜嘯之卻搖搖頭,他不覺得宗恪在和酒精「戰斗」,宗恪根本就是爬到酒缸邊上,然後「噗通」一聲,呈自由落體狀摔進去。
除夕那晚姜嘯之看的是卡波特的《冷血》,是一樁真人真事,兩個青年為了不多的一點錢,謀殺了一家四口。
卡波特是那種筆力直戳靈魂的天才作者,這書看得姜嘯之渾身發涼卻又不舍得扔下,到後來他才想明白,那種在正常社會找不到安身之所、除了做白日夢別無所長、無法控制的往下滑落的人生,他自己,也曾經有過。
他在書中人物那里,看見了自己少年時候的影子,如果不是養父周朝宗,那麼這本書的結尾,就是他的結局。
在被紛亂的思緒徹底淹沒之前,姜嘯之合上了書,他覺得有點餓了,厲婷婷做的那點咖喱飯不夠他吃。
姜嘯之起身離開房間,他想去廚房找些吃的,他琢磨著,至少給自己下一碗雞蛋面。
廚房開著燈,厲婷婷坐在長桌前,她正捧著酒杯發呆,旁邊放著一瓶剛開的紅酒。
「有事?」她看見姜嘯之進來,揚臉問。
「沒什麼。」姜嘯之有點尷尬,「想弄點吃的。」
他走到冰箱跟前,拉開冷櫃抽屜,謝天謝地,里面還有半袋速凍餃子。
姜嘯之打開爐灶燒水,厲婷婷則拿著酒杯,拎著紅酒出了廚房。她一離開,姜嘯之不由松了口氣,厲婷婷在旁邊,他好像連吃東西都覺得難受。
煮了一鍋餃子,姜嘯之坐在廚房長桌前,慢慢吃著,他能听見不遠處零星的炮竹聲,以及隱約的歌聲和說話聲。
那都是電視機里傳來的聲音,剛來這邊第一年時,姜嘯之他們也曾像模像樣學著這兒的人,過了一次年。
那次他們甚至還守了整場的春晚,因為據說,這是「這兒」的傳統。
但是後來就沒人樂意看那玩意兒了,游麟說這節目看得他想吐,一群人至始至終笑得莫名其妙,感動也感動得莫名其妙,連肉麻都肉麻得莫名其妙,觀眾卻莫名其妙的無從吐槽,因為最基本的槽點,恰恰就是這台節目存在得莫名其妙。
總之,只有「莫名其妙」四個字可以總結。
後來宗恪也過來了,游麟給天子列出的生活建議里,有一條就是︰不要看春晚。
想到這兒,姜嘯之默默笑起來,在這件事上,宗恪是個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的帝王,他甚至把游麟的建議發揚光大了︰藍灣雅苑那兒,連有線都沒有安。
姜嘯之也很不喜歡電視這個東西,他覺得這玩意兒簡直是個教唆犯,它一個勁兒告訴你你這不好那不好,你壞得沒人要,糟得見不得人,非得用了它推廣的那些產品才能被挽救,姜嘯之經常叮囑錦衣衛們,偶爾看看影視劇可以,不要把電視機說的話當真,更不用「和它提倡的標準保持一致」。
目前看來,姜嘯之不怎麼擔心他的這些錦衣衛會被這個時代給「帶跑」。
吃完夜宵,姜嘯之收拾干淨碗碟,他看看牆上的鐘,十一點一刻。
關掉大燈,姜嘯之從廚房出來,走到客廳,他看見黑暗里,厲婷婷靠坐在沙發一角,面前放著那瓶紅酒。
屋子里沒開燈,唯一的光源只有門外那盞路燈。所有的東西,姜嘯之都只能看見大致輪廓。
「坐吧,酒還有半瓶,想喝自己倒。」厲婷婷說。
本打算回房間去,但是想想,繼續看書也很無聊,現在還早又睡不著,姜嘯之只得去酒櫃里模出一只酒杯,回到沙發前,坐下來。
紅酒味道挺不錯,姜嘯之看不清上面的標牌,而且他對紅酒也沒研究。
「是阿沅送的。」厲婷婷突然說,「我碩士畢業那天,她把這瓶酒當賀禮送給我。她叫我存著,等結婚的時候再打開。」
「那為何皇後現在打開?」
厲婷婷似乎笑了一笑,沒回答。
姜嘯之的目光落在桌上,街燈透過窗玻璃照了進來,修長的瓶身被那光映得通體透亮,黑暗的夜里,它晶瑩得如同一座紀念碑。
「今天在我媽那兒,她又舊事重提,問我到底還有沒有結婚的打算。」厲婷婷輕輕搖了搖頭,「我說這事兒說不好,現在我沒這心思。你知道我媽說什麼?」
「什麼?」
「她說,不結婚也行,要有個孩子那也好啊」厲婷婷嗤嗤笑起來,「你看我媽多激進,我未婚先孕她都不在乎。」
姜嘯之想了想,才說︰「老夫人真想看見孫兒輩的,那可以把太子送過來讓她瞧瞧。」
「嗯,你怕我媽恨我恨得不夠,是麼?還想讓她親眼看見我有個站不起來的兒子。」
姜嘯之沉默。
屋內陷入漫長的寂靜,只有窗外的煙花,不斷映亮兩個人的面孔。
「我想,你之前說的對。」厲婷婷輕聲說,「我是個惡毒的女人,活了這二十多年,還真沒見過比我更惡毒的。」
姜嘯之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是臣那日失言了。皇後,那畢竟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其實一早,我就不打算再活著。林展鴻夫婦救活了我,我還為此恨過他們。」
「恨他們?」
厲婷婷輕聲笑了一下︰「已經把自己殺死了,魂魄卻因為手里抓著丹珠無法散開,雲敏就趁機把我塞進這個身體里了。」
姜嘯之听著,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也試過很多種辦法,想從床上翻下來,摔死我自己。後來被我這個媽發覺了,就在床周圍鋪上棉墊,又在我身上栓了繩子,繩子頭上有個鈴鐺。」厲婷婷自嘲地笑起來,「真搞不懂,換了是我早就瘋了,他們兩個怎麼受得了?」
姜嘯之忍不住問︰「那是皇後幾歲的事?」
「幾歲?」厲婷婷側過臉來,「不是幾歲,是兩三個月大的事。」
「……」
「兩三個月大的嬰孩,能罵人,能自殺,就是不能逃出她的嬰兒床。」厲婷婷說,「我媽,每天守在我身邊,勸我別做傻事,就安心跟著他們過日子,我呢,躺在襁褓里,像個神經病一樣嘀嘀咕咕咒罵個不停……你听見過嬰兒罵人麼?」
「沒。听起來很像恐怖片。」
「可不是。」
厲婷婷呷了一口酒,才又道︰「就因為怎麼都安撫不住我,到了一歲了,我還在鬧自殺,趁著他們不注意,吞了半瓶阿司匹林。後來雲敏沒法子,只好用法術封閉過去的記憶,防止殘存的習慣性自傷。我這才消停。」
姜嘯之忍了許久,才低聲道︰「皇後又何必一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留著它又有什麼用呢?」厲婷婷低聲說,「上輩子我活了二十八歲,一件好事也沒干過,兜頭而來的除了噩運還是噩運,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可留戀的?」
姜嘯之想了想,道︰「有句話說,別在熬過去的前五分鐘自殺。臣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厲婷婷笑了笑︰「那麼對我而言,這五分鐘也太漫長了。」
「……」
「而且上次車禍撞得太厲害,雲敏的法術也被破解了。」厲婷婷說,「我的性命和丹珠有關聯,上次那一撞,為了保護我,丹珠肯定消耗很嚴重。」
姜嘯之驚愕地望著她,他不知道丹珠竟然會有所損壞
怪不得宗恪和宗恆最近不斷消耗內力供應丹珠,起因竟然是為了這
「所以你和我說,車禍不是你們陛下策劃的——如果你說了謊,那這就算是自作孽了。」
厲婷婷的聲音很冷,姜嘯之心中不悅︰「這種事情,臣沒有必要和皇後說謊。」
厲婷婷察覺到他語氣里的反感,她抬頭看看姜嘯之︰「你很煩我?」
姜嘯之不吭聲。
「嗯,你煩我這不是沒道理。」厲婷婷喃喃道,「我害得琬妃流產,你自然是要恨我的。」
厲婷婷的話,像一把錐子,直直插進姜嘯之的胸口
但他無法解釋,其中緣由並不像字面上那麼簡單。
接近零點了,鞭炮聲開始震耳欲聾響個沒完。
倆人靜靜坐在沙發上,默默望著窗外暗紅的天空,不斷閃耀的煙火照著他們的臉,那樣子,就好像兩個孤魂野鬼,並肩站在奈何橋上,共同望著冥河對岸的過去。
終于,厲婷婷搖搖晃晃起身︰「……新年快樂,姜嘯之。」
說完,她像喝醉了似的,踉蹌著走回到樓上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姜嘯之一個人,他默默望著手里的酒杯,然後將殘酒倒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