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夜里,張焦氏的大兒子,茵茵以前的小叔子張海青,來敲荒宅的大門。
「你來做什麼?」魯媽一臉不虞地開了門,口氣冷冰冰地問。
「我找嫂子有點事兒。」張海青神情有點恍惚,沒有注意魯媽的神態,聲音低啞地說道。
「你找小姐有什麼事兒?」
張海青嘴唇嚅嚅,卻沒有聲音。
「不說,我關門了。」魯媽不客氣地關門,轉身進去了,張海青這才發現不對勁,有點憤怒地對著緊閉地大門,過了一會兒,又喪氣地嘆了口氣,他伸手,再次敲門。
「小姐說你有事兒白天再來,她一個女人家,晚上接待你不方便。」魯媽語氣冷硬地隔著門說。
「你開開門嘛。」張海青費力地壓住心底的難堪,軟聲央求,「我有事找嫂子,白天不好說的。求你了。」
魯媽詫異地看了大門一眼,聲音也略溫和了一些︰「你等著。」
茵茵不知道張海青找她何事,見才吃過晚飯,時候尚早,就答應讓魯媽帶他進來。
「嫂子!」張海青有點拘謹地站在茵茵住的那間房子的外間,他還是第一次來嫂子這里,看到緊窄的房間和屋里簡陋的家具,很有些慚愧地低下頭,似乎是他造成這狀況的。
「不要再叫我嫂子了。」茵茵指了指八仙桌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在京城時,他是和茵茵一樣可憐的人,張家的正經主兒,哪個都可以對他呼來喝去的。
「嫂子,啊,不是,我叫慣了,你別生氣。」他低聲說著,語氣有點哀求的意味,茵茵看他說的可憐,心里也有點酸楚,就岔開話題︰「你找我什麼事兒?」
「嫂子,我求你,把那對鐲子給了母親吧。」
「不行!想得美,你知道那鐲子值多少錢嗎?。」不待茵茵說話,鴨蛋大眼楮先瞪得溜溜圓,茵茵擺手示意,讓她不要說話。
張海青肩膀耷拉下來︰「嫂子,母親實在喜歡那對鐲子,這不吃不喝病了兩天了,我求求你,你就給了她吧,你的好意,我一定會報答的。」
「說的好听,紅口白牙的就想把人家那麼珍貴的鐲子拿走,真和你媽一路貨。」魯媽跟著張海青進來,就站在門口沒走,這時,憤恨地接話。
「我和母親不一樣!」張海青抬頭惱怒地大聲說了一句,見鴨蛋的大眼恨恨地盯著他,肩膀又耷拉下來,頭也低下去,他聲音里略有點委屈地給茵茵說︰「我和母親不一樣的。」
「那你說,你和你母親,哪兒不一樣?」茵茵讓魯媽和鴨蛋別說話,她用溫柔地語氣,問張海青。
「我,我絕不會拿別人的東西——」他說不下去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低下了頭,好一會兒不說話,茵茵也不說話,房間里一片寂靜,寂靜得讓張海青覺得非常壓抑,他鼓了鼓勇氣,低聲說道,「嫂子,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好人,你對長工都能很好,母親她已經病了,那鐲子你就給她吧,你的好處,我將來一定會報答的。」張海青攥了攥拳頭,鼓足勇氣說出心里話,不由悄悄長出一口氣。
他的動作,茵茵都看在眼里,這孩子能這麼孝順,讓茵茵感到高興,即使他孝順的是張焦氏那個麻唬蛋。不過,茵茵並不打算把鐲子就這麼給他。
「你拿什麼報答?」茵茵低聲問道,語氣柔和。
張海青很意外地看了茵茵一眼,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我只問你,你拿什麼來報答?」茵茵追問,她一定要他回答這個問題。
「我,我反正會報答你。」張海青額頭隱隱有汗水冒出,燈光下亮晶晶的,他見茵茵不說話,又低低地祈求地說,「嫂子,我知道你是好的,都是母親的不是,可是她病了,兩天都沒吃一口飯,你就饒過她,別和她計較啦。那鐲子——」
「海青,你知道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嗎?。」
張海青見茵茵忽然說這話,一臉詫異,張著嘴回答不上來。
「好人是想付出之後,希望獲得相應的回報,壞人們不想付出,光想收獲。好人和好人交往,就是投桃報李,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壞人和壞人交往,你拿了我一文錢,我想方設法拿回兩文去。」茵茵話說的清淺,道理卻深,張海青信服地點點頭。
茵茵繼續說︰「好人和壞人交往,那就要吃大虧的,好人先付出,後索取,壞人光索取,不想付出。所以,好人都不願意和壞人交往,誰要是壞人,就沒人願意和他打交道,都怕吃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嫂子,你說得真好。」
「那我,就不會把鐲子給你娘。」茵茵說話的聲音隨低,但語氣決絕,「若是別人來求,我或許還會想一想,但你為她求,那就不行。你的母親從來不知道好歹,也不懂什麼是感恩。你父親不在了,我們幾個就是張家那一院兒人欺負的對象,這些年,我對你母親十分忍讓,不想和你母親起沖突,讓那些人趁機抓住把柄對我們下手,你母親可有體諒我的好心?她把我的忍讓,當成了我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及至到了這里,我本想和你母親共同支撐這個家,把你們兄弟撫養大,你看看你母親對我做了些什麼?」
張海青恨不能地上有個縫兒,讓他鑽進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嫂子,你把鐲子給了我娘,就是給了我,我長大,一定會報答你的。」
「海青,我知道你現在說的話,是實心實意的,我問你,你拿什麼來報答?你書讀得十分好,有可能中個功名,當什麼官兒嗎?。」
張海青肩膀一下子耷拉下去,他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那,你有什麼技能傍身嗎?還是你很會經營人脈,將來有朋友提攜?」茵茵的言語听起來很溫和,就像問今天天氣怎麼樣似得。但卻讓張海青覺得句句都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這些,他從來都沒想過。
「不要輕易向人承諾自己沒把握辦到的事兒。」茵茵淡淡地說。
張海青抬頭看了一眼茵茵,心里忽然一陣恍忽,覺得眼前不是才比他大兩歲的嫂子,而是一個飽經生活磨礪的睿智老者。難怪她敢跟母親叫板,敢一個人帶個老弱婦孺離開大宅,靠一片荒地來過日子,他感慨,現在讓他離開家庭,他都不敢呢,他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懷著最後一線希望,低聲問茵茵︰「嫂子,你真的不管母親了嗎?。」
「那要看你母親能不能擺正做母親的位置,母慈、子孝,這二者是分不開的。」
張海青說不出話來,他略有點絕望地看了茵茵一眼,站起來向茵茵告辭,無精打采地準備離去。
茵茵有點憐惜地看著這個才十四的小男孩,以前關在大宅子里,除了被人欺負,被人輕視,從沒人和他真心交朋友,也沒有人給他講道理,唯一肯關心他的娘親,還是一個夾纏不清根本不懂道理的麻唬蛋(弄不清道理的人)。茵茵希望,她今天的拒絕,能讓張海青明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即使是好人,你也不見得能求得動。
「想要活得好,必須要有實力。沒有實力的人,就是承諾,都沒有分量。」茵茵送張海青走到大門口,分別時,她低聲說道。
張海青身體一震,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啞聲說︰「嫂子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