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敏之的到來一點也沒讓柳卿吃驚,不過當她客氣的邀請了一句共進午膳而他同意了時,她是真驚了,這位賀公子不是該不屑一顧的放下話來就離開嗎?
看他吃得斯斯文文,柳卿咽下了到嘴邊的話,按她的了解,這樣的人應該是挺古板的,被護得太好了,連怎麼和人相處都不知道。
好在全嬸現在每次準備午膳都會多準備些,公子這里總是會有些不請自來的人,紅玉接手後也是完全照著全嬸的份量來的,所以兩人吃倒也差不多。
端著茶杯看著渾濁的茶水,柳卿後知後覺的有著嫌棄,最好的茶磚泡出來的茶也抵不上後世十塊錢一包的綠茶泡出來的好看好喝。
不知道能不能在茶葉上做點文章,壓著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思,柳卿抬頭望向賀敏之,被他直勾勾的盯著打量這麼久,夠了吧,「賀公子若是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說。」
賀敏之也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坦然的說明來意,「我今天來之前去徐先生那里看了你留在那里的字和詩,昨天原本是不相信的,今天我信了。」
真是坦率得可愛,柳卿放下茶杯,兩腿相疊,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著腮,慵懶得像是吃飽了的貓,「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嗎?。」
這個人真奇怪,怎麼只是換了個坐姿,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賀敏之心里如此想,口里卻一本正經的回柳卿的話,「我想讓你寫一幅字給我,我想學。」
這人的思想是走直線的,柳卿肯定了,能教出一個這樣的孩子也不容易,柳卿特別想知道賀先生究竟是怎麼想的,這樣一個單純的孩子以後沒了他的庇護如何在京城這潭渾水中生存,「你知不知道這麼做,以後得向我執半師禮的。」
「我當然知道,」賀敏之有被看低的不悅,「既然想學你的字體,向你執師禮便是應該的。」
她還能說什麼呢?柳卿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了,她不該拿自己的別人的想法安在賀敏之身上,她認為無法接受的事情,人家接受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
「你父親知道你的想法嗎?。」
「知道,父親很支持。」
這兩父子都不是尋常人,柳卿習慣性的模出扇子把玩著,腦子轉得飛快,要說真接受這麼一個學生她是沒膽的,她還沒有臉皮厚到做一個同齡人的先生,再說了,若是真做了他的先生,她豈不是和他父親那一輩平起平坐了,那她和方熙錦那邊的輩份該怎麼算?
「你不願意收我嗎?。」
「不是不願,是不能。」柳卿瞟他一眼,對著這樣一張求學若渴的臉卻生不出氣來,單純點有什麼不好,這樣的人想要的東西簡單,快樂也來得簡單。
「別問我為什麼,動動你的腦子,我的先生和你父親是好友,同輩,我哪來的資格做你的先生,若是你真想學也簡單,不管什麼字體都靠自己多練,我寫給你看,你回去多練就是,全叔,給我準備筆墨。」
「喏。」
很快,在書案上便準備了一應物事,柳卿走過去,拿起筆蘸了墨,在絲帛上一揮而就,整首關雎除了換行外所有筆劃連成一體,纏纏綿綿的,真要說起來,少了鋒利和狠勁,太過柔軟了,柳卿知道這點,也做好了以後迎接噴擊的準備,沒辦法,她本就是女人,字體里總會帶出來的,她不敢把這手字露出來其實就是在藏拙,只是最終還是泄了底。
「看到了嗎?這字其實很容易寫,只要寫得沒正形點就成了,傳言不可信。」
「但是也不可不信,這字……很有韌勁,怪不得徐先生說你沒有用心,你這字完全可以寫得更好。」賀敏之話接得很快,顯然對這學問範圍內的事,他的反應要快得多。
柳卿不好意思的模了模鼻子,「徐先生這麼說?」
「對,還說你根本沒把這當成多了不得的一件事在對待。」
那個看著無比輕狂放縱的人看得真透,她只不過是習慣性的把這當成速寫,寫了太多年了,在私底下的時候根本不願意用小篆和隸書去記錄東西,那寫得太累,說白了,她就是懶筋發作,若真把這當成一種字體,那也是她懶出來的。
「能再寫一次給我看嗎?還寫這首《關雎》。」
這當然沒問題,柳卿笑笑,拿起筆又寫了一遍,看他的手團成握筆的形狀在旁邊跟著寫,便又寫了第三遍……直到第九遍。
「我來試試。」
柳卿爽快的讓開位置,撇開這個人的白目性格不說,其他方面她還是挺欣賞的,畢竟京城的世家子中這麼大能不去狎技的真的不多,她不都去了兩次嗎?
平日里習慣了寫小篆和隸書,一落筆賀敏之便感覺到有些把握不住,寫隸書時橫是橫豎是豎,下筆收筆都是干淨利落,而寫這個,每個字都是拖泥帶水的,橫不平豎不用直,寫出來歪歪扭扭的,怎麼看都不對勁。
再一看柳卿寫的,那字像是活的,纏繞著落于絲帛上,好看得很,完全沒有可比性。
自己重新鋪開一張絲帛,賀敏之完全忘了這里是柳府的花廳,而不是他賀家的書房,柳卿算是看出來了,這就是個根本不懂世事的二愣子,要是和他較真,估計吐血的會是她。
也不去打擾他,柳卿帶著柳全來到外面,「阿未,你去多拿些絲帛過來,然後就先在這里伺候吧,需要什麼你都滿足他,若是賀公子想要見我,派個人去書房找我。」
「喏。」
也不去管這樣合不合適,柳卿回了無塵居,邊听全叔匯報酒坊的情況,衛孚倒是自覺,今兒就派了管家過去,說酒坊前期需要的糧食全由他們送來,這給全叔爭取了不少時間。
「趁著這段時間,你派人去多收收糧食,別壓價,我們不缺這點錢,老百姓可拿這點錢過活。」
「喏,還有一事要報出公子,家具坊那邊收到幾府人家送去的好木材,若是論單獨的份量,不足大用,但是他們送的種類多,不乏有貴重的,攏總攏總便能起作用。」
「哦?!他們倒是不願意白拿,不錯,收著吧,他們不願意白收我還不願意白送呢!」心知肚明是哪些人送來的,柳卿一點也不客氣,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梨木十張書案做下來便清倉了,她正心疼得緊。
「書案若是做好了你親自跑一趟給他們送去,若是問起我便說我最近不適合出門就是了,他們能明白的,要我看,你不說他們也明白,我現在這處境不就是他們有意為之?」
柳全不吭聲,這些人把公子捧到現在這程度,也許有人是真心,但是他也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想,捧得高才能摔得慘,他得提防著才行。
「還有其他事嗎?。」
想起媳婦和自己說的事,柳全琢磨了一番,還是道︰「公子,三皇子和您住同一院子……不合適,依小的看,是不是讓他和紅玉換一換。」
「是全嬸和你說的吧。」柳卿笑,這兩人為了她的身份還真是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也擔了不少的心,就怕出點什麼事毀了她的名聲,「全叔,若是別人想說,不管住進來的是誰都有人能挑出毛病,以紅玉以前的身份若是和我住一起,以後我的身份露了底別人能編出一千種花樣,但是是三皇子的話……畢竟是天家的人,在啐嘴之前總得想想,這人是不是他們招惹得起的。」
既然公子想過了,柳全放了心,「既然公子想明白了小的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行了,下去吧,全嬸今天不太精神,你讓她多休息,這府里也沒大事,不用她惦記著。」
「喏,謝公子體恤。」
不體恤你們體恤誰去,柳卿撐著頭看全叔退出去,人和動物一樣,都有雛鳥情結,到這里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們夫妻,偏偏這兩人雖然瞞了她些事,初始時也沉默的很,但是對她的關心疼愛是作不得假的,她不是無心之人,誰對她好,她一直都記得牢牢的,並且會回報更多。
搖了搖頭,把一腦子的糾結晃出腦袋,拿出寫了一小半的條陳繼續寫了起來,開科取士既然是她提出來的,原本的垢病不說去填補,最起碼她不希望再出現更多的新的問題,大預朝現在正處于陣痛期,若是這一關安然度過了,迎來個幾十年的平穩應該不成問題,這便是她最大的期望了,人生短短幾十年,她一點也不想活在亂世。
顏青一放學便來了書房,這已經養成習慣了,兩個先生都不會留太多功課讓他們去完成,所以下午他一般都是呆在公子身邊伺候,晚上才去用功。
悄無聲息的推開門,把滾燙的茶水放到公子手邊,再倒了點水在硯台開始磨墨,他從不在公子寫東西時弄出聲響,影響公子的思路,就算只是無意中看到一點點,他也知道自家公子有多大才,他只要盡心伺候著就行了。
整個無塵居都是悄無聲息的,來往的僕人都輕手輕腳,很多事根本不用交待她們便知道該如何做,只要公子進了書房,所有人都會自覺的給公子創造出最好的環境。
闕曉潛從屋里出來,琢磨著想去見柳卿,經過大半天的梳理,他已經找出來很多問題,關于自己的,關于別人的,有些他想得通,有些,他想得到別人的指點,而指點他的這個人,他希望是柳卿,雖然他說話不客氣,但是很有道理。
叫住一個侍女,「你們公子呢?」
「回三公子的話,公子這時候一般在書房,三公子若是沒有特別著急的事最好等公子出來了再說,公子在書房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闕曉潛眉眼一跳,明知道他是皇子還用這樣的態度對他,小小一個侍女,活得不耐煩了?還是說這柳府的人都這德行?
正想發作,一直跟在身邊的阿隨眼疾手快的扯了他衣袖一下,怔愣之下,那火苗便降下去不少,這才想起皇叔的一再叮嚀,幸好阿隨提醒了他一把。
「知道了,你去忙吧。」
侍女仿佛沒看到兩人之間剛才的小動作,福身一禮便從容的退了開去,這是柳府,當然是以公子為重,其他人算什麼。
陰沉了一天,雨終于唏唏瀝瀝的下了下來,一場秋雨一場涼,這話真是一點沒錯,柳卿緊了緊斗篷在書房門口站了一會,等適應了外面的濕冷溫度才出門,要不是阿未來報,她都要忘了賀敏之還在這里了。
「柳公子這是要去前廳?」
循聲望去,雨傘下一身華貴的不是三皇子是誰,年紀不大,派頭倒是挺足,柳卿又緊了緊斗篷,「有客人,三公子今天過得可好。」
「很安靜,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這麼快便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確實是個好苗子,只希望不要長歪了才好,「若是不嫌棄,晚上一起用膳。」
「萬分願意。」看柳卿轉身就想走,闕曉潛繼續問道︰「前廳我能去嗎?。」
柳卿也沒有不耐,本就是被她冷落了一天的人,還被限制了出入的地方,這三皇子涵養算是不錯了,「客人是賀清永的公子賀敏之,他可識得你?」
闕曉潛走過來,邊笑道︰「我並不常出宮,如果那人是朝官才有可能在宮宴上見過我。」
「那就跟我來吧。」那些個賢者和朝堂的關系並不緊密,柳卿知道這點,也替皇帝覺得可惜,這些人才是真正有才華的人,若是全能弄到朝堂上去才好。
雨霧中,闕曉潛的臉有些看不真切,所以柳卿也就沒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這人啊,若是他有心把他拉下水,借著來人曝露了身份,把他綁到自己的戰車上,他怕是怎麼都月兌離不開的,可是,他卻不想這麼做,那種你說什麼我就信的態度讓他下不來手,也不願意把那些骯髒的手段用到他身上。
這一刻,他卻沒有想起皇叔,也不是因為是皇叔維護的人才收起那些手段,所以他就沒有想過,既然衛孚敢把他放在這里,豈會沒有制他的後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