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夫家姓秦,是個在竹通城里做小買賣的。鄉下的農家個個都瞧不起商戶,小香卻不,她暗地里笑那些土老百姓是傻子。
哼,名聲?名聲有什麼用?有了名聲就能過上好日子麼?什麼都不如銀子實在。雖然他丈夫長的面色黧黑,身材也不高大,長相很是普通,而且老實巴交的,不是很愛說話。但她就是看中了商戶在城里吃得開,銀錢上也松快。
她如願嫁到了城里,成了親也著實過了幾天高興的日子。他丈夫人老實,看著貌美如花的妻子再看看自己,便無端的低了半分,怎麼也說不出重話來,把她當觀音娘娘似的供著,要什麼給買什麼。城里頭也熱鬧,新鮮事也多,還有漂亮的衣裳,好用的香餅,她丈夫都毫不吝嗇的給她買來。她吃的,用的,穿的,都比在鄉下時好了許多。更重要的是,她眼界寬了,心思也活泛了,覺得日子過的挺有奔頭。
可是,等進城安家的新鮮勁過去,這個小家庭便漸漸的就暴露出很多問題來。
她丈夫人老實,只知道吃苦受累,整日里起早模黑的去街邊擺攤,買一些針線水粉布匹之類的雜貨。剛開始的滿足過去了,小香便生出些不滿來。她現在的日子比起以前是好了,可人比人該死,貨比貨得扔。
整條巷子的婆娘得數著小香最是青春靚麗,可是左鄰殺豬的,右鄰賣菜的,吃香喝辣,涂脂抹粉的,誰家的日子也比自己家過的好
她起初也跟著丈夫幫忙,後來出去擺攤需要早起晚睡,日曬風吹,冬天和夏天暴露在外實在辛苦,賺的錢也不怎麼多,就找了個理由不去了,只在家里做些針線換錢。
她丈夫對她不錯,倒是很寵她,讓她罵幾句嫌他不會動腦筋生財無道、辛辛苦苦半天只賺些小錢之類的話,笑笑也就過了。
可她上頭還有個婆婆。老太太半生守寡,把獨生兒子拉扯大,听不慣媳婦嫌東嫌西的話。婆媳兩個便時有齟晤。
小香從來也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她婆婆本就瞧不起她是鄉下人,還是外來戶的出身。于是兩人針尖對麥芒,整天鬧別扭。她丈夫人老實,既怕媳婦,又孝順親娘,夾在當中好不難受。
後來她終于有了身孕,她丈夫很高興,孰料末了卻生了個女兒。這下可麻煩了。她丈夫沒說什麼,婆婆卻頓時覺得拿著了小香的短處,整日里指桑罵槐。小香自己一人帶孩子很是辛苦,婆婆非但不搭手,還說三道四的,兩人的矛盾直線升級,三天兩頭的爭吵不斷。
小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老娘接了來幫忙照顧孩子。家里多了一個老人,可想而知,有多熱鬧了。她丈夫恨不得整天在外頭忙活,餐風露宿也比回到家生氣強啊。
日子就這麼雞飛狗跳的過著。有一日忽然禍從天降,她丈夫與人在做生意時有了些口角,回家的路上就遭了黑棍,被蒙了頭打得渾身是傷。
小香雖然剛強,但終究是弱質女流,想要去衙門告吧卻一點證據都沒有,想想也知道白花錢也找不著凶手。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別進來。
江家此時剛剛升了官全家遷走了,更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打斷牙往肚子里邊咽。
她丈夫卻有些不好,外傷都養好了,卻落下了胸疼、咳嗽的毛病,三天倒有兩天是躺在床上的。
家里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小香咬著牙撐起了整個家,起早貪黑的做針線,伺候丈夫。家里的三個女人倒是頭一次齊心協力的聯合了起來,再也不吵了,可是,還是沒有留住他丈夫的命,沒有一年就撒手去了。她婆婆痛失獨子,隨即就病倒了,沒多久也跟著去了。
連遭巨變,小香咬著牙也挺過來了。幸虧還有她老娘陪著她,幫著照看年幼的女兒。因為給丈夫看病,多年的積蓄都搭進去了,再給丈夫和婆婆兩個人送完葬一算,家里一窮二白,只剩下丈夫留下來的一座祖傳的有些年頭的小宅子。
她也是個有心數的,就在丈夫重病在床最需要錢的時候,她也咬緊了牙關沒把自己的那幾畝地拿出來,為的就是日後謀生。可是,也是時運不濟,偏偏又趕上連年的干旱,地里的出產減了不少,再除去各種稅賦,剩下那點出息養孩子、養老娘很有點吃力。
小香又開始沒日沒夜的做針線,一個女人支撐著整個家著實不易。出門事事難。還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命硬」、「克夫」,她也只能裝作沒听見,背地里在偷偷的大哭一場,哭完了還得繼續做活,老娘和女兒還都在等著自己呢。
她做夢也沒想到,在她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個人。這個人已經成為她記憶中最珍貴的部分,只深藏在她內心最深處。在做針線做的脖子、肩膀酸痛的時候,她會偶爾抬起頭來,看看遠處,心里時時會掠過一個人影。
她覺得,她肯定是在做夢。
可那個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身材還是那樣高大,脊背挺直,眼楮明亮。身上穿著皂黑的一身官服,腰間佩著刀,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英武的氣息迎面撲來,讓她有一些眩暈。
那人好像沒怎麼變,可自己,卻早已經年華逝去了。
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掩著面痛哭。仿佛這麼多年的委屈都一下涌上了心頭。
那人卻趕時間,也沒多說幾句話,只匆匆的放下二十兩銀子就走了。
小香把著門框呆呆的看著他翻身上了馬走了,後邊還威風凜凜的跟著一隊兵士。看來官做得不小了啊。可是,這一切都跟她沒有關系……
小香無心再做針線了,眼楮看著院子里,心慌意亂的,隱隱的期盼著什麼。
但是,那人卻再也沒出現。
數日後,當她再一次心灰意懶的時候,一個穿著富貴的婦人上了門,說是錦繡莊的掌櫃,想聘用她做繡娘。
小香受寵若驚。錦繡莊她是知道的,是城里最有名的成衣鋪子,你里頭衣裳的價格是她不敢想的。她做的那些針線老實說手藝是很不錯的,但也只能送到一些小的繡莊去,完全夠不到錦繡莊的門檻。
她正是最需要錢的時候,自然是誠惶誠恐的滿口答應了下來。
待要想問其中的緣由,看著那掌櫃的凌厲的眼神,她暗地里打了個冷戰,終于也沒敢問出口。
自此她就進了錦繡莊,按月可以領到工錢,生活終于有了保障,不用再擔心衣食飽暖問題。
可是,錦繡莊的繡娘個個繡技精湛,小香開始時頗有些自慚形穢。她的繡技完全是家傳,只會繡一些普通農家自家用的東西而已。但她一向是不服輸的,她偷偷的學,偷偷的練,練到手指頭冒血泡,終于也能勝任一些簡單些的活計了。
直到她在那里做了很久,才偶然的知道,原來,這錦繡莊的幕後老板是姚知縣的二夫人。
她這時才徹底明白。原來如此。
她心里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
可她知道,這一次,那個人,是真的再也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