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馬陵灣,在後院廳堂中,吳管家小心翼翼的打開一個半尺見方的烏木盒子,與藍皮封面的賬簿一起呈放安寄翠和引章面前,笑道︰「夫人,大小姐,恭喜恭喜,這一趟,可真是賺了」
引章一邊拿過賬本一邊笑道︰「吳管家,你們辛苦了」安寄翠信手拿起一疊銀票,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吃驚道︰「這麼多,這,這——」不能怨她失態,她是從來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女兒,一個才十歲的孩子,幾十萬的銀兩竟像變戲法一般信手拈來
太不可思議了她不由認認真真的打量著引章,心里五味呈雜翻騰得厲害,她的女兒,這真的是她的女兒做到的麼
「娘,」引章笑了笑,將賬本遞到安寄翠跟前,笑道︰「您瞧瞧這賬目,除去成本和各處打賞開銷,總共剩下六十六萬兩八千多,扣除該給卓公子的,給吳管家的,咱們至少也賺了三十萬,這一筆錢,正好夠做一件大事」
吳管家恍然大悟,笑道︰「啊,是了,大小姐是說福建那邊的——」
「正是」引章拍手笑道︰「吳管家,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這事,過些天咱們過去一趟,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虛了」
「你呀,還要往外跑」安寄翠無奈輕嘆,見她興致勃勃情知勸不動,臉色卻是悶悶,引章不得不一聲聲「娘」喚著解釋一番,吳管家也在一旁好言相勸,安寄翠拗不過他們,便不再說什麼,神情卻有些默然不快。如此,吳管家也不便再說什麼,閑談幾句各自散去。
當然,此事可暫時不提卻不能從此不提,過了三天,又舊話重提。
「小姐的眼光我自然相信,不過可能得晚一些時候,」吳管家這才接上上次的話,將低價買進兩家店鋪的事說了,道︰「小姐,這兩家店鋪若要裝修開業,怕是還有一陣子忙的呢」
引章又喜又憂,半響嘆道︰「咱們的人真正是太少了」玲瓏布莊分鋪籌辦、開張雖然可以完全交給王掌櫃去弄,但是引章並不願意把人事權完完全全交給他,不然,將來豈非都成了他的人了?慕鴻樓更頭疼,除了掌櫃,還得培訓廚師
「這兩件事都不必急于一時,我覺得呢,下半年開張也不錯。玲瓏布莊分店可以叫王掌櫃先去裝修打理,雇佣伙計可緩一緩;慕鴻樓嘛,先好好的物色廚師,還得帶到慕鴻樓學一學,至于裝修開張,等過些日子閑了再說吧福建白石鎮那邊,明年非要辦成不可」引章猶疑再三,終于做出了決定。因為白石鎮那邊所產,才是真正巨大的財富。
「既然小姐決定了,那就這麼辦吧出行的日子,我這就安排。」
引章笑道︰「恩,還是帶魚兒和大腳去,加上你和阿峰,五個人,雇兩輛好車。三月初咱們就去吧」
吳管家望了安寄翠一眼,試探著答道︰「是,大小姐。」
「我這也有一件事,把我的事處理完,你們再出門也不遲。」安寄翠突然笑道。
引章和吳管家愕然,忙問何事?安寄翠笑了笑,道︰「還不是為了引華上學堂的事,我想過了,他年紀也不小了,讓他去杭州進學吧」
「這事不難,可是夫人,您舍得嗎?」不跳字。吳管家有些納悶。
引章笑道︰「這是什麼大事,不會叫娘也搬到杭州城里住著嗎」
「對對,我怎麼沒想到」吳管家連連點頭。
安寄翠卻是搖頭,道︰「我帶著個小丫頭住在杭州城也不是個事,我還是留在家里,就讓引華寄讀吧。」
「娘,您真舍得?」引章也有點懷疑了。
安寄翠笑道︰「你跟他一樣大,還不是上千里路走來了?這有什麼舍不得的,這才是為了他的正途,是正理,引華會懂的。」
「是,夫人。如此,咱們一塊去杭州,我托人打听,定要找一家穩穩妥妥的書院給少爺。」
「我也是這麼想」安寄翠點頭輕嘆。女兒已經往「歪道」上越行越遠了,她只好用心拴住兒子。
于是,將馬陵灣的事務繼續轉交給丁凡總理,引章母女幾個又往杭州去了。大伙兒並不知道引章又要出遠門,卻知道少爺這是進學出息去了,個個喜氣洋洋,歡聲笑語十分隆重的送了一程。
引華進學的事很快塵埃落定,選的是蘇堤盡頭小孤山上的松風書院,地處偏僻,風景清幽,正是讀書的好地方。主講夫子乃是當朝隱退的老翰林,姓梅,據說曾經封過文淵閣大學士行走,真正的飽讀詩書的學者。安寄翠相當滿意,好好囑咐了兒子一番,由小何親自送回馬陵灣去了,引章一行則南下白石鎮。只有引華,又興奮又有點悵然若失,一時也辨不出是何滋味,望著姐姐,欲言又止。
正是百花爭發,萬枝繞翠的時節,一路春山聞鳥啼,東風微燻,山明水淨,別有一番空靈韻致,行在此中,恍若世外桃源,真正只願歲月靜好。
路上風景雖好,終途的景象卻不堪入目。
白石鎮比引章想象中要差很多很多,又小,又破,又髒,又亂,一條小小街道像一條僵硬的小蟲,孤零零坐落在荒蕪的曠野,只需一眼便可從頭望到尾。街道兩旁擠壓著破舊低矮的老房子,委委索索。路上行人也少的可憐,只有一個扯著灰白篷布、臨時支起來的面攤下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不修邊幅閑聊的人,見到他們的馬車,聊天的立刻沒了聲音,數道木訥的目光肆無忌憚、一眨不眨的隨著他們的馬車緩緩移動,好像在看什麼很稀罕的東西似的,氣氛很是詭異。
幸而謝天謝地,這個小地方居然有一家客棧。雖然也是又舊又破,好歹歪歪斜斜掛著客棧的牌子。
拍了半天門,才把滿手滿腳都是泥的老板娘從客棧後的菜地里拍了出來,老板娘的表情顯然比他們還要吃驚,一邊在衣襟上胡亂的搓著手一邊用蹩腳的官話笑道︰「怠慢了,怠慢了,哪里想得到這時節也有客人上門呢」
應答的自然是略通閩話的魚兒,很快講明了情況,老板娘連連笑著點頭表示懂了,帶他們上樓。
一進房間,一股霉味撲鼻而來,老板娘嘩啦 啷爽利的打開所有窗戶,又呵呵笑著,告訴她們這房間還算好,四個月前才住過人的,灰塵小,稍微收拾收拾就可以了
四個月前「才」有人住過,引章只有苦笑,讓她自去忙著,自己和魚兒打掃整理,又將車廂里驅寒用的毯子搬了上來,鋪在床上。魚兒嫌惡的拎起粗糙返潮的土布被子一角,皺著眉頭抱下樓去曬。引章迎著窗戶深深吸了口氣,開始灑水掃地。
「大小姐,」打掃完自房間,灰頭土臉的吳管家敲門進來,欲言又止,終于苦笑道︰「大小姐,你確定是這麼個地方嗎?這個地方還真是,真是——」
「實話告訴你吧,這白石鎮上我也是頭一次來,等明天咱們到了十多里外的南林村就知道了」別說吳管家,引章也大感意外,沒想到此地竟如此貧窮閉塞。
「好吧」吳管家只好點頭。
第二天,幾人來到南林村,引章和魚兒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林家,林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林大娘帶著孫女在家。意外的是,林小泉居然也在家而且,見到引章一行人,他不像他的老娘、佷女那樣又驚喜又意外,而是仿佛松了口氣似的撫掌大笑道︰「駱小姐,你們果然又來了」
引章反倒意外,笑道︰「小泉哥哥是在家溫習功課嗎?你知道我們要來?」
林小泉將他們迎進屋,一一引見寒暄過後,才向引章笑道︰「我是猜的,不想被我猜中了。」
「哦,那你再猜一猜我們這次來做什麼?」魚兒含笑問道。
林小泉輕輕撢了撢衣衫,閑閑微笑道︰「這個猜出來倒沒意思了」又似有所指無所指的向引章道︰「駱小姐,要是有什麼可以效勞的,你不必見外,盡管開口」
「好啊謝謝小泉哥哥」引章笑笑,不由得悄悄打量林小泉,听口氣,他分明話外有話,她卻听不出來他想說的是什麼
「對了小泉哥哥,我想到處轉一轉,你可以帶路嗎?」不跳字。閑聊一陣,引章話鋒一轉,便向林小泉笑了笑。這才是此行的目的。
林小泉點點頭,說了聲「好,這就走吧」,便起身帶著他們出門去,林家大娘正在燒水準備殺雞待客,還不忘囑咐他們早點回來。
「娘,放心吧我們一會就回來」林小泉笑著替老娘抱起一堆柴禾放在灶旁,拍拍手,帶著引章他們去了。
走的卻不是上次的方向。
「林公子,是不是走錯了?」魚兒見林小泉帶著他們往村寨上頭走去,有些疑惑不解。
「錯不了,放心吧」林小泉並未停下腳步,沿著蜿蜒成段的碎石階一直將他們帶到了村寨的最高點。站在山頂放眼,一溜溜烏黑的瓦脊東一塊西一塊坐落在山腰,遠遠近近全是緩緩起伏的山巒和山巒之間綠色緞子般的山谷田地。
引章不說話,只是望著林小泉。林小泉信手指點,隨口捏來,將周圍山形地勢植被一一道來,哪里水源好,哪里交通便利,哪里山谷寬厚平坦,哪里陽光充足,哪里易被水淹沒,哪里容易開發,哪里雜草特別茂盛,哪里干燥便于居住說得井井有條,頭頭是道。引章和吳管家時不時發問,林小泉似乎無所不知,自然無所不答。
三人全心投入研究地勢地形,一旁的魚兒和阿峰卻是目瞪口呆,好不容易等他們告一段落,魚兒忍不住道︰「小姐,吳管家,林公子怎麼知道你們想知道什麼?」
引章和吳管家猛然回神,驚訝的望著林小泉。林小泉淡淡笑著,緩緩道︰「上次駱小姐離開以後,我特意砍了幾枝柘樹枝葉帶到泉州讓人鑒定,這才知道原來這種樹可以養蠶可惜,我們林南村祖祖輩輩守著寶物不知寶,只拿它來當柴燒」說著輕輕搖頭嘆息。
好敏銳的心思引章暗暗吃驚,她承認,她對柘樹的注意是突出了點,但林小泉憑此便猜測出自己的心思,她簡直不敢相信。
「是啊,你既然知道了,干嘛今年不養幾張蠶試試呢?」引章笑道。
林小泉搖搖頭,道︰「談何容易我沒有本錢,不懂養蠶技術,不懂繅絲,也不想學。再說了,光我一家養又有什麼用除非,是幾百家一起養,那才有銷路。」
「所以,你,你——」
「所以我想跟駱小姐合作,我想,你們也需要一個本地人幫手。」林小泉含著笑,眸子卻閃閃發亮,光華頓現。
引章怦然心動,明白了林小泉為何會對這些地形地貌如此了解,敢情都是下了功夫的「可是,你不是要參加秋闈考試嗎?」不跳字。引章遲疑道。全家人省吃儉用好不容易供奉他讀了這麼多年書,她不相信他肯輕易放棄。
林小泉笑了,笑得眉毛彎彎,他不以為然道︰「都說千里做官為吃為穿,其實為吃為穿又何必非要做官?再說做官有什麼好?治人更治于人實不相瞞,我在泉州求學這幾年,早已把入仕看的淡了,我倒覺得做生意更加自在實在」
吳管家、魚兒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望著他,兩人的腦子里不約而同閃現出李清白的身影。
讀書人,同樣是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怎麼差別可以這麼大呢
這個人怎麼可以說出如此有辱斯文的話呢?而且,還說的那麼坦坦蕩蕩、大言不慚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
對他二人的反應,林小泉不覺奇怪,反倒是見引章一雙黑亮的眸中似顯理解和贊賞倒覺詫異。他卻不知,引章心中想的是,泉州乃開放通商的港口城市,商賈雲集,南北外洋貨物暢通,無奇不有,無所不見,豪商巨賈們起居排場必然奢華張揚,令人羨慕繼而向往也是人之常情。居住其中,價值觀受其影響而發生改變,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不是江南水鄉、飽受儒家思想燻陶文人薈萃之地生長的吳管家和魚兒能夠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