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的時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腦溢血,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就走了。我一直發呆,就是哭不出來。後來再夢見他,醒了才明白什麼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就變成了鈍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還能忍受。到了嘉遇離開的時候……還記得三劍客嗎?老2,叫孫嘉遇……你想听嗎?」不跳字。
那個長得象明星一樣耀眼的男生,文慧記得很清楚,她點點頭。
陸文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個于己無關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風了,西風拍打著落地長窗,伴著嗚嗚的風聲,文慧听到一段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慘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瞞著女友讓她離開了,然後回國……你見過晚期癌癥病人什麼樣嗎?都說病人到了最後,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麼知覺都沒了,只剩下疼痛,只能靠嗎啡和杜冷丁硬撐著,一天天地煎熬。他從來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小ど,如果我自私一點兒留下她,上路的時候,是不是不用這麼害怕?’我立刻崩潰了,馬上找人去搜尋那女孩兒的下落,可是當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說,只嘆口氣。」
文慧無言,模索到他的手背,緊緊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麼是痛,抱著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讓人把他推走,誰勸我我就用粗話罵回去,直到被硬按著打了一針鎮靜劑,哎,真是……」陸文搖頭,似在笑,睫毛卻在不停地顫動,「後來我還是設法通知了那女孩兒,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讓人誤解。嚴力一直怪我辜負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錯事。」
文慧抬起頭,認真想了想說︰「跟對錯沒關系。你不告訴她,她可能會逼著自己遺忘,但她心里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留下的只有對男人的怨恨。你告訴了她,過去那個人,她可能銘記一生也可能漸漸淡漠,但她會一直記著曾經有人如此愛過她。她度過的,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這樣的陳腔濫調,卻讓陸文愣住,他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過。文慧的話,讓他背負四年的愧疚,瞬時分崩離析。
他拿過她的手,緩緩把臉貼在她的手背上,「謝謝。」
文慧一動不動,留戀地感受著他肌膚的溫度,過一會兒輕輕抽回手,慢慢說︰「該謝的人,是我。」
他讓她知道,原來常人面對死亡,都有被徹底擊穿心理防線的時候。
陸文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兩點。
文慧送他到門口,用了很大力氣才做出微笑的表情︰「開車小心,別讓巡警抓到。」
陸文笑笑,「你當心一語成讖,回頭我找你討罰款。」
文慧看著電梯門在眼前闔上,嗚嗚的運行聲越來越遠。她站了很久,沒有關門進屋。
進浴室里洗漱,月兌掉上衣,鏡子里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
文慧閉上酸澀的雙眼,心里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可是她總得面對,她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
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屢次驚醒,牙關緊張得酸痛。
天亮,愛媚兒披著濕淋淋的頭發出門,早晨的空氣尤其清冷,充滿秋季寒涼的氣息。她站在路邊,攔住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一路上被各種困惑苦苦糾纏,踏進寫字樓的大堂,愛媚兒立刻強迫自己把一切拋開。
進了辦公室,迎頭就踫上周楊。
「早。」她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昨天到今天,斷斷續續想了很久,該怎麼處置這個不安分的下屬。
想讓他離開自己的團隊輕而易舉,可是無論用什麼方式把他擠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敗。
讓下屬給算計了,本來就是件丟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傾向于同情弱者,傳出去只會說她不擇手段排斥異己,沒人有興趣了解真相。
況且三季度的銷售目標,最終拍板的,是劉康。她因為這個和下屬計較,等于直接打劉康的臉。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能夠立即代替他。
結論,她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暫時不動他。
可是面對張盈,她卻有很深的挫敗感。
雖然兩人時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馬亂的時候,為了北方區人員的調配,更是幾乎翻臉,但愛媚兒一直牢記陸文的告誡,盡量避免和他發生正面沖突。
她的後退,並沒有換來對方的讓步。
同為teamleader,愛媚兒不得不承認,在收買人心和團隊凝聚力這兩方面,她的確差得很遠。
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敗的執著,和強大的抗壓能力。
中午吃完飯回來,座位上放著一份同城快遞。打開來,是兩本英文原版的管理書。
有張便條︰買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送你,望笑納。
書里還夾著張書簽,黑色的簽字筆寫著一句話︰領導不語,沉靜而御。
是沈豪的筆跡,清雋而挺拔,書卷氣撲面而來,就象他的人一樣。
愛媚兒深呼吸幾次,才把莫名的淚意強壓下去。
他似乎掐準了她的脈,一直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望著那句話,消失的勇氣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書,她抱著電腦去了十九層。
劉康在辦公室召見四個銷售總監,包括幾個重點地區的銷售經理,對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表示滿意。特意提到愛媚兒的區域,銷售總額佔到整個北方區的七成。
因為不是正式場合,大家說話都比較隨便。
劉康說︰「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倫,抵得上千軍萬馬。」
愛媚兒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湊趣,「有我這樣灰頭土臉的美女嗎?您問問他們幾個,我那幾天什麼形象?完全一個手持皮鞭的拿摩溫。」
其他幾人,小時候學過《包身工》這篇課文的,都會意地笑起來,只有劉康露出迷惑的神色。
于凌飛給他解釋,他才恍然,點頭笑了笑。
愛媚兒接著說︰「能拿到那個數字,靠的是幾位Sales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區的銷售,也佔我們區的七成多,」她轉向周楊,「我已經給你申請了PerformancePoint,錢不多是個意思,希望你下個季度再接再勵。」
PP是公司內部一種鼓勵性質的小額獎金,精神作用大于物質。
張盈便用力捶打周楊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獎金要請客的。」
周楊雖極力掩飾,卻藏不住滿臉志得意滿的表情。
愛媚兒看著兩人,笑得輕松燦爛。
就是這樣,她做盡仁至義盡的姿態,給周楊機會讓他充分膨脹。如果他不知道收斂,自會有人看不過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輪不到她出手。
臨到討論集采,只有四位總監被留了下來。
听完愛媚兒和張盈的匯報,劉康臉色逐漸沉重。
張盈的消息,招標小組中,梁副總還是當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亮說話的分量,顯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亮的關系,愛媚兒說︰「田亮允許她的女兒每周和我在Q上聊幾個小時,一兩周見次面。這些日子和他的溝通,比以前順暢很多,看得出來,他對SQ以前的偏見在逐漸扭轉。但是這個人城府太深,試探多次,根本觸不到他的底線。坦白地說,對他我沒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夠,很不夠。」劉康搖頭,「我要求你們知己知彼,你們做到了多少?有誰知道你們的Competiter在做什麼?」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東方區和南方區的兩位,于凌飛和曾志強,神色輕松地作壁上觀。
愛媚兒和張盈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楮里,讀到無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愛媚兒才能明白,當初于凌飛為什麼冒著失寵的危險,也要推掉集采的責任。
客戶的心理很微妙,供應商區區一個總監職位,在SQ集團總部,交往對象最高就到部門經理。
更高層的客戶,需要職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應,否則對方很可能感覺受到輕視。
同為跨國公司的SH,除了余永麟,另有VP級別的人直接對集采負責。而SQ,劉康身為董事長,日常工作千頭萬緒,本來就分不出太多的時間,這段日子更是頻頻往總部出差,很少能在辦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別提和客戶高層的交流。
這種話,自然不能當眾說出來,私下里也只能點到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張偉那個耐人尋味的微笑,愛媚兒心中不安的陰影漸漸擴大。
晚上出去吃飯,幾個人的情緒都不太高。
尤其是听到總部傳來的小道消息,傳聞李陽和劉康在總部的斗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小心點兒吧,弟兄們。」張盈說,「李陽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換血,尤其是銷售這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