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遠在溴水。溴水本是河流名字,《水經注》里都提到過的,百年前還是煙波浩淼,現在只剩下了一段窄窄的臭水溝。縣城建在溴水兩岸,所以這個縣就叫溴水縣,人們也就稱縣城為溴水。官莊村離鄉政府所在地王寨村十里,從王寨村到溴水城二十里。晚上七點鐘的時候,繁花還沒有回來,手機也關機了。殿軍有點坐不住了,要到村口接她。老爺子臉上掛著霜,說︰‘接什麼接?坐下。你大老遠回來的,有理了,不敢用你。‘殿軍知道,老爺子一看見他就會生氣。他有短處讓人家抓住了。一般人家,如果生不出男孩,老人肯定會怨媳婦。這一家倒好,顛倒過來了,不怨女兒怨女婿了。殿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瞟著岳母。岳母瞪了一眼老爺子,把椅子往殿軍的下推了推,說︰‘殿軍,還看你的電視。真不想看,就出去替我買包鹽。‘
岳母這是給他台階下呢。殿軍正要出去,听見了一陣聲音,是車笛的聲音,聲音很脆,跟發電報似的。老爺子眉毛一挑︰‘回來了,坐著小轎車回來了。‘果然是繁花回來了,是坐著北京現代回來的。司機下了車,又繞過來,替繁花拉開了車門。老爺子和司機打招呼的時候,繁花向司機擺了擺手,說了聲再見。殿軍跟著說了一句拜拜。繁花扭頭看見了殿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後又回頭[E-B-小-`說-wW`w.t`xTe`B.c`N收-集-整-理]交待司機,路上開慢一點。車開走以後,繁花把手中的包甩給了殿軍︰‘沒眼色,沒一點眼色,想累死我不是?‘
那包里裝著她的妹妹繁榮給兩位老人買的東西。繁榮在縣城的報社工作,丈夫是縣財政局的副局長,繁花就是妹夫派車送回來的。去年,村里有人頂風作浪,老人死了沒有火葬,而是偷偷埋了。上頭查了下來,當場就宣布了,撤掉了繁花村支書的職務。是牛鄉長來宣布的。那牛鄉長平時見了繁花,都是哥呀妹呀的,可真到了事兒上,那就翻臉不認人了。那真是狗臉啊,說變就變了。要不是妹夫從中斡旋,繁花的村委主任也要撤掉了。這會兒,等進了家門,繁花又把那個包從殿軍手里拿了過來。那個‘拿‘里面有點‘奪‘的意思,是那種撒嬌
式的‘奪‘,還是那種使性子的‘奪‘。殿軍空手站在院子里,雙手放在襠部,臉上還是那種討好的笑。繁花揚了揚手中的包,對父親說︰‘帽子,圍巾,還有一條大中華。我妹夫孝敬您的。‘然後她又把東西塞給了殿軍︰‘接住呀,真想累死我呀。‘殿軍用雙手捧住了,然後交給了岳父。
老爺子拿出那條煙,撕開抽出了一包,又還給了殿軍。繁花問殿軍︰‘祖國統一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沒听說?‘殿軍哈著腰說︰‘痔瘡不流血了。‘繁花又問︰‘听到布谷鳥叫了?‘殿軍抬頭望了望天,又彎下了腰,說︰‘天上有個月亮。‘小夫妻的對話,像接頭暗號,像土匪黑話,兩位老人都听迷糊了。老爺子說︰‘布谷鳥?早就死絕了,連根鳥毛都沒有。也沒有月亮啊眼楮沒問題吧殿軍?‘
上門女婿不好當啊。只要兩位老人在家,殿軍永遠放不開手腳。這天上床以後殿軍才放開,才有了點當家做主的意思。他上來就把繁花扒了個精光。繁花反倒有點放不開了,都不敢正眼看他了。當他急猴猴地騎到繁花身上的時候,繁花用胳膊肘頂著他,非要讓他戴上‘那個‘。瞧瞧,繁花連避孕套都說不出口了。可是‘那個‘放在什麼地方,殿軍早就忘了。他讓她找,她不願找,說這是老爺兒們的事。他說︰‘你不是上環了嗎?哦,你不是怕我在外面染上髒病吧?不少字我可是有妻有女的人。我干淨得很,不信你看。‘繁花斜眼看了,臉埋進了他的肩窩,順勢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繁花本想真咬呢,可牙齒剛抵住他的肉,她的心就軟了,不是咬,是舌忝了。繁花突然發現殿軍還戴著鴨舌帽。褲子都月兌了,還戴著帽子,算怎麼一回事?繁花就去摘他的帽子。這一摘就摘出了問題,殿軍頭頂的一撮頭發沒有了。
‘頭發呢?‘她問。殿軍裝起了迷糊,問什麼頭發。繁花說︰‘頭頂怎麼光了?‘殿軍說︰‘說我呢?哦,是這麼回事。它自己掉了,也就是咱們說的鬼剃頭。‘繁花就伸手去模。什麼鬼剃頭啊,胡扯。鬼剃頭的頭皮是光的,連根絨毛都不剩,他的頭皮卻有一層發茬,硬硬的,扎手。繁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殿軍這才說,他站在機器上修理一個東西,一不小心栽了下來,踫破了頭皮,縫了兩針。殿軍還拍著腦袋,說︰‘已經長好了,騙你是狗。‘說著,殿軍就像狗那樣一下子撲到了繁花身上。
在房事問題上,繁花也稱得上巾幗不讓須眉。她不喜歡被騎在下面,也就是說她更喜歡騎在上面。有一次她听村里的醫生憲玉說過,女人在床上要是比男人還能‘搞‘,那肯定是生女孩的命。好事不能讓你全佔了,又能‘搞‘又能生男孩,天底下哪有這等美事?所以女人再能‘搞‘,再想‘搞‘,也得忍著。一句話,一定要夾緊。憲玉啊憲玉,你這是典型的事後諸葛亮嘛。早說啊,早說的話我就忍著點,現在什麼都晚了,豆豆已經快上學了,忍也白忍了。想到這里,她心里有那麼一點空,腦子里有那麼一點迷糊,但身子卻有那麼一點放縱,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放縱。她來了一個鯉魚打挺,就把殿軍壓到了身下。有一股味道飄了進來,她聞出來了,是鋸末的味道。 ,母親又燒上香了,又祈拜那送子觀音了。有那麼一會兒,恍恍惚惚的,她听到了敲門聲,好像那送子觀音真的上門了。據說送子觀音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而這會兒,那院門的鎖環卻被拍得嘩啦啦直響,還喊呢︰‘我,是我,是我啊。‘
繁花听出來了,那人是孟慶書,那是送子觀音的天敵。殿軍從被窩里伸出腦袋,喘著粗氣,問那人是誰。繁花說︰‘還能是誰,慶書,孟慶書。‘孟慶書是個復員軍人,在部隊時入了黨,現在是村里的治保委員,兼抓計劃生育。以前殿軍最喜歡和慶書開玩笑,稱他為婦聯主任,還故意把字句斷開,說他是‘專搞婦女,工作的‘。慶書呢,不但不惱,還說自己最崇拜的人就是趙本山,因為趙本山演過男婦聯主任,知道這一行的甘苦。這會兒,一听說來的是慶書,殿軍咧開嘴就笑了,說︰‘他可真會挑時候。今天我就不見他了,改天我請這個專搞婦女工作的喝酒。‘繁花說︰‘慶書現在積極得很。快選舉了嘛,人家已經有要求了,要求新班子成立以後,再給他多壓些擔子。‘殿軍笑了︰‘壓擔子?這詞用得好,很有水平,進步很快啊。‘繁花說︰‘那得看他跟著誰干的。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跟著我干上幾年,蠢驢也能變成秀才。‘繁花對著窗戶喊道︰‘地震了,還是天塌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慶書還是喊︰‘我,是我,是我呀。‘繁花只好穿起了衣服。她還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殿軍的,說︰‘乖乖別急,打發走了這催命鬼,我讓你瘋個夠。‘
外面黑燈瞎火的。那天空就像個巨大的鍋蓋扣在那里。繁花眯著眼,看見除了慶書還有一個女的。領他們進了做廚房用的東廂房,繁花才看清那是裴貞,民辦教師李尚義的老婆。裴貞和慶書的第二個老婆裴紅梅是一個村的,還是本家。裴貞以前也是個民辦教師,很有點知識女性的意思,天一暖和就穿上了花格裙子,天一冷就穿上了高領毛衣。這會兒她手里就打著毛衣,不時地還穿上兩針。繁花以為慶書和紅梅打架了,平時充當‘大姨子‘的裴貞看不過去,把慶書押來說理的,就問紅梅為什麼沒有來。慶書說紅梅是條瞌睡蟲,早就睡了。繁花又看了看慶書,慶書臉上沒有血道子,不像是打過架的樣子。繁花拎起暖水瓶,問他們喝不喝水。他們說不喝,繁花就把暖水瓶放下了,動作很快,好像稍慢一步,他們就會改變主意似的。
繁花想,看來慶書是來打听會議的事的。慶書啊,你急什麼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需要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的嘛。
繁花問︰‘那是怎麼回事?裴貞,是尚義欺負你了?不像啊,尚義老師文質彬彬的,放屁都不出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