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不動了,目光下降,盯向我手里的手機。
一秒鐘後,我手機的短信提示響了。陳吉吉的眼神變得更詫異,更閃爍,好像我手里握著的不是手機,而是《戒》里那枚戴在王佳芝手指上的卡地亞鴿子蛋
我低頭看短信內容︰你在哪?
我知道,她也慌了,不然不會問出這麼沒頭沒腦的話,事實上我也慌了,打死唐墩一萬遍我也不能相信和我短信這麼長時間的鬼來電竟然是她,……陳大器的妹妹?
我抬頭看了陳吉吉一眼,回短信,按完發送鍵,對面的手機再次響起,一切毫無爭議了。破天荒的巧合,可能性百萬分之一。當陳吉吉低頭看短信時,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疼,是真的。
我回的短信是︰可能……在你面前?
看完短信的陳吉吉抬頭看我,眼神忽遠忽近的,一會是難以置信,一會是驚喜,慢吞吞向我這邊邁了兩步,像是看不清我似的。相比之下,我也驚愕,但更多是驚喜,無以倫比的驚喜。原因如下︰
每個人都有一個在現實中你對其充滿好感的實體,比如戀人啊、暗戀啊、單戀啊;同時也絕對在幻想中有一個精神戀愛對象,比如偶像啊、網絡圖片啊、**啊、夢中情人啊——當你發現你現實中充滿好感的實體和幻想中精神戀愛的對象是同一個人時,還不夠臭屁的?不用欣喜若狂這個詞匯,只是為了凸顯我低調的人格罷了
看著走近的陳吉吉,其實我已經想笑,就是那種不由自主的想咧嘴,但還是忍住,保持一臉的驚訝,也向著她走過去幾步。因為我也好奇,這個用短信調戲我N久的女子,好像比我還吃驚,好像不認識我是誰似的。
兩個人就這麼握著手機,相對著一步步走近,呆呆愣愣,相距一米左右站定,陳吉吉握在胸前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沖我一展︰「你?你是賴寶?」
我是喜大于驚,雙眼放光,也詫異反問︰「你?你是鬼來電?」
「……我是誰?」陳吉吉顯然更吃驚我給她私下取的藝名。
我撓頭笑︰「沒什麼,一直也不知道短信誰發的,總得有個代號啊。」繼而單刀直入,「真的是你啊?你給我發那麼多天短信了,不知道我是誰?」
陳吉吉翹嘴角︰「我知道是賴寶啊,但不知道你是啊。」
「這和邏輯麼這?」我听出蹊蹺,「從接飛機到現在也大半天了,你沒听到他們叫我?」
「我……我沒注意,就听他們喊你寶啊,寶哥啊什麼的,我還以為你叫什麼保什麼,是保衛的保呢。」陳吉吉急急辯解,生怕我不相信的模樣。
我點頭豁然,看來這丫頭是真不知道我本人,那這事就更奇怪了,于是一眯眼,上下打量起她來。
陳吉吉也在打量我,互相此時都在重新審視,忽然發現我目光有異,警惕起來︰「你干嘛?」
「沒什麼,」我撇嘴笑,挑眉毛,你見過民國時代模著下巴打量良家婦女的偽警察就知道我此時什麼樣了,「現在咱倆也不算陌生人了是吧,那坦白吧,陳吉吉妹妹,怎麼知道我手機號的?干嘛短信騷擾我這麼久?」
繁花說︰‘誰想當誰當,不過是個村官,又不是坐什麼金鑾殿。‘瘦狗說︰‘大小也是個殿嘛。你就不想知道人家唱的是哪一出戲嗎?‘繁花說︰‘不就是個慶書嘛。‘瘦狗又提到了‘撅‘,說︰‘你是不是以為,他一撅,你就知道他要干什麼?我敢保證,這次你就不知道。你想啊,人家什麼時候撅你都不知道,你又怎麼能知道人家拉什麼屎呢。等你知道了,已經晚了。問題很簡單,因為人家已經拉完了,肥料已經上地了,櫻桃已經長成了。給我倒杯水,倒滿。‘
听著倒很新鮮。繁花笑著給他倒上了水,想,我倒要听听你還能講出什麼新鮮事。瘦狗喝了兩口水,咂咂嘴,賣了個乖︰‘孔支書,你要是不想听,我現在一拍就走。‘繁花說︰‘喝水嘛,喝完再走嘛。‘瘦狗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說︰‘知道我為什麼給你說這些嗎?‘繁花說︰‘你不是說了,擔心歪風傳到鞏莊。‘瘦狗扳著小拇指,想考學生似的,說︰‘這是一,二呢?‘繁花隨手拿起一把瓷勺,用瓷勺的把兒在地上寫了個‘二‘字,說︰‘你說呢。‘
瘦狗立即低下頭,跟認罪似的,說,這二呢,說起來還跟他有關。他千不該萬不該啊,不該把死孩子的事說給慶書听。說者無意,听者有心啊。他給慶書一說,慶書就向他透露,官莊村其實也有幾例,也是生下來就死了。慶書就說了,莫非這跟慶剛他娘也有關系?慶剛他娘當年是上吊死的,有冤屈啊。還有,所有的墳都平了,就慶剛娘的墳沒平,有問題啊。說到這里,瘦狗又對繁花說︰‘其實,剛才我不好意思戳穿你,我不光知道慶剛娘的墳沒有平掉,還知道上面長了一棵榆樹。都是慶書告訴我的。‘然後瘦狗又搖搖頭,說,佩服啊佩服,不是佩服別的,而是佩服慶書的心細,當年他佩服慶書尿盆端得好,眼下他佩服慶書腦子轉得好。慶書連死人在地底下怎樣互相串門的事都想到了。
瘦狗說,慶書當天就去找了那個瞎子,讓那個瞎子算了一卦。‘當時我在場,你們村賣涼皮的祥生也在場,‘瘦狗說,‘慶書把情況說了說,那個瞎子又是撲嚕了好半天,眼皮翻得跟下過蛋的雞**似的,說當然有關系了。哪個小鬼敢到她那里串門啊,別人都沒有墳頭了,就她有墳頭,墳頭上還有一棵樹,還是棵死樹,等著吊死人呢,誰敢去?誰願意死兩回啊?啊?所以說,就剩下她一個孤魂野鬼了。她想找個人拉呱也找不到,沒辦法,就只好打活人的主意。鞏莊村是她娘家,官莊村是她婆家,不找婆家就找娘家,不找娘家就找婆家。她反正就在這兩個村子逛,逛到誰家是誰家。她在暗處,你看也看不見,攔也攔不住。拿它沒轍啊。‘
說到這里,瘦狗伸著腦袋往門口看了一下,還捂了一下嘴,好像慶剛娘就拄著拐杖站在外頭,能听到似的。繁花手里的瓷勺一下子掉到地上了,摔成了兩截。瘦狗彎腰把瓷勺撿起來,說︰‘慶書說了,選舉前要把瞎子領到官莊,讓瞎子給村里面的人好好算算。祥生還說了,有什麼話盡管說,不要藏著掖著。孔支書,你想想,是誰忘掉了平墳?到時候,你就是全身都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了。誰家死了孩子,不管跟慶剛娘有沒有關系,老百姓都會把責任往你身上推。誰都有幾個本家,本家又有本家,就跟狗連蛋似的,一家串一家。我的大妹子啊,老百姓的口水都把你給淹死了。沒辦法啊,國民素質就這麼高,一時半刻也提高不了啊。罵又罵不得,惱又不能惱,責任呢,推又推不掉,唉,我的大妹子啊,連我都替你發愁啊。‘
繁花像趕蒼蠅似的,揮著手說,挖,挖走,快挖走,趕緊挖走。瘦狗倒不急了,說還是等天好了再挖,下雨天深一腳淺一腳的,**毛,到處都是泥。臨出門的時候,瘦狗順便問了一句,姚雪娥找到沒有?繁花說,這事你也知道?順風耳,千里眼啊。瘦狗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嘛。不過,大妹子盡管放心,我不會亂說的。只要我在鞏莊村看到她,我肯定把她押來。一個臭娘兒們,破壞安定團結,擾亂村級選舉,犯上作亂,欠揍啊。
繁花親自打傘把瘦狗送上了車。已經關上車門了,瘦狗又把車窗玻璃搖下來,跟繁花握了握手。瘦狗的手肉乎乎的,但很有勁,到底是當過兵的。因為司機在場,兩人什麼也沒說,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也有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思。車開走以後,繁花又在原地站了很久。回過頭來,繁花看到一個黑影,嚇得差點叫起來。那黑影咳嗽了一聲,繁花才知道是父親站在那里。父親說︰‘我全听見了。‘繁花說︰‘听見什麼了?你不是耳背嗎?‘父親又說︰‘慶書這狗日的,陰著呢,跟他爹一樣。他爹當年就是吃里扒外,給鐵鎖他爺當長工,解放了又說人家是地主,想著法子斗人家,硬把人家斗死了。吃里扒外,祖傳啊。‘
回到屋里,繁花這才看見父親手里竟然拿著助听器。父親又說︰‘半路上跳出來個程咬金,來者不善啊。看來得開個家庭會議了。‘一听說要開家庭會議,繁花就笑了。以前家里倒是常開家庭會議。父親是會議的組織者,也是會議的主持人,他的發言往往就是最後的決議。上次家庭會議,還是在繁花決定競選村長的時候開的。當時的決議有兩條,簡稱‘兩個再‘︰‘再難剃的頭也得剃,再難啃的骨頭也得啃。‘從決議上看,當時就把困難考慮得很充分。